第六章

豆花還在那兒呆着,老穀子放羊回來了,他興致勃勃,情緒高漲,好像今日出去放羊撿到了一個大金元寶。一見到豆花,就對她說:“豆花,今晚做點好吃的,嘴饞了。”

豆花心裡想着鞋子那事,心不在焉,只嘴上"嗯嗯"着,並沒有聽進公公和她說甚麼。

老穀子把羊圈進圈裡,一邊說着話,一邊往窯裡走,看到晾在窗臺上的那雙剛剛洗過的鞋子,湯湯水水還往下滴水,他心裡邊咯噔了一下,忙彎下腰來,在貓道洞洞跟前尋找,很焦急的樣子。大意了,這雙鞋子怎麼能讓豆花發現了呢?那裡面的貓膩他自己最清楚,豆花剛撒下草木灰的時候,他並沒有發現。待他發現了之後,已經晚了,他已經着豆花的道了。過後他把鞋子藏在隱蔽的貓道洞裡面,還是讓她給找出來了。大意了,太大意了!大意失荊州,要是讓兒媳婦知道了他的下作,公公扒她的窗戶,公公偷看兒媳婦洗澡,他還再有臉面去和她面對面嗎?還能在她面前頤指氣使,再去欺負她嗎?

看到公公在貓道洞裡面翻找,豆花完全明白了,她說不上是羞澀還是害怕,紅着臉,鬥起膽問:“爹,你尋甚了?”

老穀子慌慌張張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吞吞吐吐地說:“也不尋甚,窯里老鼠多,我看看是不是貓道洞洞堵了。”又說:“這裡原來塞我一雙舊鞋子,狗日的四油借穿了幾天,我看看還回來沒有。”

老穀子也算坦白,大方承認了他的鞋子,又自然而然地把鍋給四油背上。向豆花暗示,那灰事可不是他乾的,四油乾的。

豆花的臉一下子紅成了猴屁股,看着老公公假眉三道的樣子,她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四油有翻牆頭的本領,但他能避得開老黃狗的追咬嗎?裝的挺像,還給黃狗跟前放了窩窩頭,這是在避豆花耳目呢,萬一讓逮到了,也好找藉口開脫。

豆花又羞又失笑,但她沒有流露出來,偷偷的藏在心底,不動聲色地說:“鞋子我洗了。”

老穀子訕訕地說:“洗它幹甚,破了,扔了算了。”

豆花接着說:“洗洗,縫縫補補還能穿,在窗臺上晾着呢。”

結束了這段有關鞋子的對話 ,豆花就走到院子外面,正好四油打那兒路過,她叫住四油,問:“四油,借我公公的鞋子還不還嗎?”

其實豆花已經知道了答案,她也就是明知故問,萬一四油真借過呢?

果然,四油被問懵了,他抖動了一下自己的大長腿,撓了撓灰白相間的頭髮,一臉懵逼,說:“你說甚?我沒有借過鞋子,我借鞋子做甚,我有鞋子。”

豆花看着他光着腳,說:“有鞋子還光着腳。”

四油嬉皮笑臉地說:“光腳涼快,和光身子一樣涼快。豆花,你光身子的樣子真好看,讓我再看看。”

豆花就罵他:“死四油,死不要臉。”操起一根木棍朝四油打過去,四油撒丫子就跑,邊跑邊說:“那天大碾盤上都看到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看的。”

這句話說到了豆花的痛處,她心情瞬間跌落到了谷底,灰失失地回到窯裡,早忘記了老穀子讓她做好吃的的吩咐,熬了稀飯,蒸了不爛子,叫公公來吃飯。

看着眼前的飯食,老穀子有點不悅,不是讓做點好吃的嗎?放在往日,他肯定要發脾氣的,今天不能,今天豆花有着心事,也許與他的鞋子有關呢。他不能惹她生氣,她生氣了,萬一把他扒她窗戶的灰事抖落出去了,他還能在鄉親們面前擡起頭來嗎?不爛子就不爛子吧,也挺好吃的。他今天讓豆花做好吃的,並不是他真饞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

匆匆吃過飯,老穀子逃跑樣回了自己的窯,好像在豆花跟前多待上一小會,豆花就會剝開自己虛僞的那面一樣。躺在炕上,老穀子卻無法入睡,思前想後,想到了很多,想老伴,想兒子,想起村裡的人和事,最後繞回了豆花身上,想得最多的是,那天發生在大碾盤上的一幕,還有豆花那晚從木桶裡跳出來的那一瞬間。他纔剛剛四十,是個正常的男人,只是生活的重擔壓彎了他的脊背,讓他蒼老了許多。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衝動,有一種渴望,身體裡點上火苗一般,騰騰地往外躥火。那天晚上聽到豆花洗澡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水聲撩拔着他的神經,驅動着他的雙腿,他一個鷂子翻身,衝下炕來,神使鬼差,不顧一切,摸到她的窗前。那晚月光如銀,把窯裡也照的朦朦朧朧,柔和的月光籠罩着豆花,讓他看到了那鮮活的一幕。自那以後,他一發而不可收拾,總想着到豆花窗前轉悠,哪怕是聽一聽她的喘息聲,或者一聲咳嗽,他心裡就會舒坦,能睡一個踏實的覺。豆花是他的兒媳婦,雖然兒子失蹤了,但她仍然是他的兒媳婦,這個關係改變不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要達到甚麼樣的目的。

同樣輾轉反側的,還有另一孔窯洞裡的豆花。公公偷窺她,這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事情,儘管他極力爲自己洗白,但他眼裡流露出來的那種恐慌和渴望,逃不過自己的眼睛,剛開始的時候,她真的是有種恐懼,她得保護好自己。在穀子地,老谷家,她已經成了沒有貞潔的婆姨,走到哪裡,都有人指指點點,甚至吐她唾沫。一直以來,她都謹小慎微,夾着尾巴做人,自己再要是有不三不四,真的是無法在穀子地生存下去了,而離開了穀子地,還能有她的生路嗎?所以,她每做一件事,都得瞻前顧後,思考再三。她現在的處境已經夠悲慘了,再也不能有閃失了。

而公公偷窺她,要達到甚麼樣的目的呢?單單是爲了男女之情嗎?

在這一方面,已爲人妻的豆花,顯然有些遲鈍,她儘量禁錮着自己的慾望,恪守婦道,她得守着這個家,等待她的小男人谷茬回來的那一天。

可是,她和公公兩個,真正的孤男寡女,處在一個屋檐下,少不了接觸,少不了不方便,少不了的尷尬。比如今日早上,豆花起來上茅房,剛剛蹲下,公公也進來了。在農村,在穀子地,家家如此,只有一個茅房通用,又沒有安門,這種尷尬是常有的事。如果是夫妻,或者是兄弟姐妹,還能馬虎過去,可她倆是公公兒媳婦。以往的經驗是,不管誰上茅房,進之前先要咳嗽一聲,裡邊有人了,也咳嗽一聲,這樣就能避免不必要的尷尬。今天早上,公公沒有咳嗽,豆花也沒有回咳,尷尬就出現了,兩人都鬧了個大紅臉。

一想起這件事,豆花就害了羞,趕明天了,一定要給茅房裝個柴門,免得再出現這種糗事。

豆花的思緒就像亂風中的枯葉,漫無目的,飄忽不定。她定了定神,把思緒再度集中回那件事上來,卻總也理不出個頭緒,她不知道這件事最後會走到哪裡,是好是壞,自己如何去應對。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已經雞叫二遍了,窗戶外面漆黑一片,老黃狗忽然猛烈地吠叫起來,一個幽魂樣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夜空裡傳來:一更(價)裡來跳紅牆,手扳住窗櫺櫺兩眼眼端詳,左端詳妹子的好衣裳,右端詳妹子的好(呀麼)好人樣……夜遊神四油每天晚上就這麼個折騰,哪家的男人不在了,他就往哪家遊,門外叫一聲,門板上踢一腳,總會引來一片罵聲。也有那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的,接過四油手裡的一碗小米,或者別的甚麼東西,拉開一條門縫,放他進去。短暫的安靜過後,四油被踢出門外,又開始遊蕩,總會引起狗們的追逐。

四油游到碾道里不走了,騎在碾子磙上咿咿呀呀地唱:三更(介)裡來跳紅牆,雙手手推開單扇扇的門,妹子的小腳凌凌蹬開了梅花花被,昏沉沉霧罩罩摟(呀麼)摟住妹子睡。

四油在那兒動情地唱,老黃狗在院子裡使勁地咬,隔壁窯裡就傳來了老穀子的罵聲,先是大聲斥罵,四油還沒有走的意思,老穀子就起來,把老黃狗放了出去,就聽到四油鬼哭狼嚎地叫,還有他驚慌失措的逃跑聲。

這一通折騰,覺是睡不成了,豆花乾脆坐了起來,擁着被子,背靠牆壁,盯着黑洞洞的窗外,腦子裡一陣清醒,一陣迷糊,就這樣堅持着。等到天矇矇亮了,她趕緊起來,先上茅房,然後生火做飯,做飯的空檔,手腳並用,麻利地紮了一個籬笆,堵在了茅房的門口。

老穀子起來後,黑沉着臉,看了一眼籬笆,又朝着大碾子那兒望去,正好一隻喜鵲落在大榆樹上,朝着院子裡喳喳叫喚,老穀子罵了一聲:“狗日的。”不知道是罵自己,還是罵別人,或者是在罵喜鵲。

豆花雖然一晚上沒睡好覺,但她的心情不差,又聽到一大早就有喜鵲的叫聲,認爲這是個好兆頭,喜鵲喳喳叫,好事要來到。她就小心翼翼地和老穀子說:“爹,我想去張家灣趕個集,和二大娘一塊去,二大爺也去。”然後拿眼偷偷看着公公。

老穀子依舊黑着個臉,一言不發,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豆花忐忑着心情,不知道公公的意思,這是她昨晚想一晚上想出來的一個計謀,其實她去與不去都無所謂,她就是爲了試探一下公公的態度。

吃過飯後,豆花洗鍋,老穀子出去了。一會兒牽着一頭毛驢回來了,他把毛驢拴在碾子杆上,依舊不拘言笑,不緊不慢地說:“老九家的毛驢,乖順,不尥蹶子。”

豆花在心裡微微一笑,接過公公遞過來的錢,騎着借來的毛驢,跟上二大爺二大娘趕集去了。

豆花一走一整天,老穀子也沒有閒着,莊戶人家,沒有閒的時候,可他這一天做營生總是丟三落四,有些心不在焉,心裡空落落的,好像身邊少了一個人,把他的魂也牽走了。老穀子帶了一點乾糧,中午沒有回家,半下午回來的時候,家裡冷鍋冷竈的,不由地長嘆一聲:家裡沒個生火做飯的婆姨還真是不行。以前豆花在的時候,他嫌棄她,看她哪兒都不順眼,對她百般挑剔,現在豆花突然不在了,雖然只離開一天時間,可他總覺得她離開了一個世紀,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老穀子想生火做飯,卻找不到洋火放在哪裡,掏出火鐮來取火,又不知道火石哪裡去了,折騰了一番,唉了一聲,扔掉火鐮,罵一聲“狗日的”,出來灰不塌塌地坐在大碾盤上,朝着村口張望。

終於看到村口出現了兩頭毛驢,老穀子站在大碾盤上,抻着脖子望過去,認出那是豆花和二大爺二大娘時,鼻子居然有些酸楚,他極力控制住,不讓自己流出淚來,跳下碾盤,朝着毛驢走過去。到了跟前,他牽住豆花騎的毛驢,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自言自語地說:“借別人家的毛驢,沒累壞吧。”

豆花嘴角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心裡涌上了一股子酸甜苦辣鹹的滋味,剛纔騎在毛驢上,她也看到了大碾盤上的公公,自己走了這一整天,他吃飯沒有?

豆花跳下毛驢,從二大娘的驢背上拉下來一個八九歲的男娃,推到老穀子的面前,說:“爹,谷茬,今日恰巧遇上了,我就帶回家了。”

老穀子過去摸着娃娃的腦袋,左右端詳,兒子的樣子沒有改變,只是問他並不說話,二大爺在一旁嘆口氣,說:“指不定娃娃遭過多大的磨難,變啞巴了。”

老穀子態度不冷不熱,沒有欣喜,沒有高興,甚至有那麼一點點嫌棄,是谷茬又能怎樣?心裡埋怨上了豆花,這個谷茬真假難辨,貿然帶回家來,這算怎麼回事呢?

老穀子把不樂意寫在臉上,豆花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二大爺一旁罵上了,“狗日的老穀子,兒子回來也不待見。”

老穀子有點無精打采,慢悠悠地說:“回就回來吧,回來好,領家去吧,我還老九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