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剪離愁

第一日午時, 姬無鳳瞠目結舌看着女兒汗流浹背從練武場回來,身上穿着谷中最下等僕人纔會穿的棉布衫,挽着個道姑頭, 猛不丁一看, 就是個勤苦練功的小道姑。

礙於長久的分別, 她耐下了性子來, 數落了她幾句, 只盼着明日起牀,謝描描能夠穿着自己爲她置辦的羅衫,端莊的立在院裡。

第二日午時, 小道姑謝描描提着劍踱回了院門口,一身的土與汗, 她擡起棉布長衫的袖子來, 隨意的擦了擦額頭的汗, 那模樣,與街邊的腳伕一般無二。

姬無鳳立在院門口, 心頭小火騰騰騰忍不住往上竄。

她從前的時候,便是個不修邊副的潑辣性子,行事全不留餘地,妝扮之上亦不曾留心,雖然武功在谷內同輩之中算得上撥尖, 但卻沒少被別的女子在背後嘲笑。後來若非那人與謝無涯皆對她青眼有加, 許是自己便成了谷中的第二個脾氣古怪的老姑婆吧?

大抵是每個作母親的生了女兒, 都有這種心態, 總覺得自己的女兒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亦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男子。自然教導起女兒來,最爲忌諱最急需糾正的, 便是自己從前曾犯過的錯誤罷。

謝描描今日,確實觸動了聞蝶谷姬副使心底的暗瘡,還未進門便被母親攔在門口,直罵了個狗血淋頭。

奶孃張氏熟知這娘倆的性格,按着往常的經驗,明日謝描描定然會換過新妝,立在姬無鳳面前認錯,是以並不曾着急上火。

第三日午時,小道姑謝描描又是一身狼狽立在院門前,今日棉布長衫前襟還破了個洞,是在練武場偶遇關斐,二人動手的成果。

姬無鳳一早起來茶也不曾喝過一盞,飯也不曾吃得一口,坐臥不寧,幾乎要等不到午時。奶孃張氏在一旁勸了又勸:“小姐,描描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孩子乖順,今日定然會換了新衣,乖乖立在你面前認錯,你也不要太心急不是?”

眼下她使勁盯着門口立着的那侷促的小道姑,看她緊張的手腳都快要打顫,卻仍是緊抿着脣,死不悔改的樣子,怒了。

姬無鳳很多年以來,都在修身養性,努力剋制自己那一點就着的脾氣。更兼着謝無涯在她面前是一點脾氣也無,她幾乎忘了自己過去的模樣性情脾氣,只以爲鏡中這妝容精緻羅裙遮足的婦人便是自己,此刻發起怒來,不免將二十多年前的老習慣喚了起來,也不知是從誰人手中劈手奪得了一把長劍,提起羅裙來便迎着謝描描跑了過來,咬牙切齒:“生出你這種女兒來,我不如一劍劈了算了,留在這世上丟人現眼!”

謝描描練了一上午的武功,此刻飢渴難耐,前胸貼着後背,卻被老孃拿着把劍追着砍,腦子立時懵了。

她一直知道母親不是很喜歡自己,但萬不曾料到竟然不喜歡到這種地步,一時之間萬念俱灰,只憑着本能沒命的逃竄,也不知掠過了谷中的幾處院落,只引得那些人皆伸長了脖子追出來看,辯又無從辯起,躲又無處躲藏,只仗着輕功還算不錯,在房頂之上縱躍。眼瞧着姬無鳳的劍要砍在她的後背之上,危急關頭,只瞧見腳下的院落裡立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似不能置信般大睜了雙目盯着這對母女,跟母女背後躍上房頂黑壓壓看熱鬧的人頭。

從來行事遲鈍的謝描描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正確無比的事情:一頭衝了下去,乳燕投林一般一頭扎進了葉初塵的懷中,大喊道:“谷主救我!”

依稀彷彿,她也曾這樣不顧一切的扎進一個人的懷中……往事再不可追憶!將鼻端猛然涌上來的酸澀之意狠狠的壓下去,耳邊只聞得葉初塵帶着笑意的詢問:“姬副使,這卻是怎麼一回事?”

姬無鳳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屋頂上蹲着看熱鬧的人羣中有那好事之徒,揚聲道:“谷主,姬副使嫌棄自己的女兒,大喊着要劈了她再生一個!”

姬無鳳的老臉當時就紅了……

劈了謝描描這話……當時怒火中燒,好像是說過,可再生一個這種話……老孃哪裡說過!

想也不想,一串奪命飛鏢當着葉初塵的面,便扔了過去,房頂上那些人本來是跳上來瞧熱鬧的,個個氣定神閒,豈能料到有人一句話便會招來殺身之禍,立時如一棍子捅了馬蜂窩一般,各自閃躲逃命去也。

葉初塵苦口婆心,只望能打消姬無鳳這可怕的想法:“姬副使,描描縱然是腦子不濟,蠢笨如豬,長得也不怎麼樣,武功也不濟,打扮起來不男不女,整日頂着個道姑頭在你老眼前晃,你老也不應該生這麼大的氣吧?————劈了她,委實有些虧,不若將她賣出去,還能得幾兩賣身銀子,眼不見心不煩,至少她還平平安安在這世上活着,總是你與謝副使的一點子血脈罷了!萬一你將描描砍了,又生不出來,這謝家的香火可就全斷了!”

謝描描只覺這聞蝶谷主年紀輕輕,雖然長着副經看的面孔,可這腦子到底不大好使,也不知他這樣說是煽風啊還是點火,今日朝着他一頭撲下來,可見是大錯特錯了。

她使勁兒的挪了挪自己的腦袋,只想從葉初塵的懷中將自己的腦袋抽出來。豈料那人一隻大掌緊緊按着她的腦袋,全無放開的打算。於是她伸出尖尖的牙齒來,想也不想,便一口咬了下去……

姬無鳳面色青白不定,胸中怒火作燒,不但是被謝描描給氣得,更被那羣圍觀的人與眼前這煽風點火忙不迭加柴的年輕人給氣着了,想她二十歲以後便再未失過態,今日算是將多年的面子都丟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說到做到,直接將謝描描砍了了事。正要舉起劍來向着葉初塵懷中的謝描描砍去,便見葉初塵面目扭曲的詭異,“嗷”的一聲慘呼將懷中謝描描推了出去,正推在她的劍尖之上,謝描描全身止不住的往後退,只覺得後背一痛,不可置信一般回頭去看,姬無鳳正呆呆看着葉初塵,不防手中劍尖之時有重力傳來,低下頭來,驚呼一聲:“描描——”

許久以後,關於姬無鳳對親女痛下殺手,聞蝶谷中有無數個版本在流傳。

有說謝描描忤逆親母,惹的姬副使肝火過旺,這才痛下殺手……

也有人說姬副使當年並不鍾情謝無涯,這纔會一直不喜歡自己與謝無涯的孩子謝描描,找了個藉口痛下殺手……

但無論如何,自謝描描受了傷,隨後趕到的謝無涯的確是將謝描描帶到了自己過去在谷中所住的院落,與姬無鳳成親近二十載從不曾紅過臉的謝無涯,這次也生氣了。

姬無鳳去了好幾次,皆吃了閉門羹。

這是後話。

但關於謝描描覬覦谷主美色,趁機調戲谷主,並差點兒一口將谷主的左乳給咬了下來,衆口一詞,言之鑿鑿。

只因當時在場的人數甚衆,衆人皆看見谷主那白色單衫之上左乳的位置沁出了血色,後加谷中大夫範連城親口證實,莊主的左乳確實差點被謝描描餓狼撲食而消滅了。

範連城雖爲谷中唯一一個醫術奇精的大夫,但他生來有個不好的毛病,無論與何人聊天,凡是他知道的事情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極盡詳細,證據與證詞共存,也算得上谷中的百曉生了。鑑於他的這一特殊的職業與不大好的毛病,葉西池在世之時便決容不得他出谷。衆人有個傷病自然還得勞煩他,哪個都不敢得罪了他。他既然這輩子出谷無望,說起話來更是肆無忌憚,上至谷主下至僕役,沒有他不敢說的。

此事既經過了範連城親口證實,谷中衆人再無不信之理。再見到謝描描傷好出來練武或者去帳房替算盤金打下手,衆人心中未免就存了幾分曖昧之意來,什麼奇怪的眼神都有。

當然,這當中也有頭腦清醒不信這些傳言的人。

譬如關斐。

關斐那日將傷好以後的謝描描攔截在練武場內,捶胸頓足的笑了個夠,方纔容她離開。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謝描描會對葉初塵有些綺念。謝描描有多恨他與葉初塵,他心知肚明。與其說謝描描對葉初塵有些意思毋寧說葉初塵對謝描描有些意思。

但依他看來,這兩人根本就是兩隻鬥雞,在一起只有撕咬的份而決無可能生出一星半點的綺念來。

謝描描見他笑得張狂,臉色早變,顧不得自己練了一早晨筋疲力盡的事實,揮出手中長劍便砍了過去,模樣十分之兇悍,倒與姬無鳳追着她砍的神情有幾分神似。

關斐見得她真動了怒,連忙舉劍相迎,二人在練武場內好一場惡鬥,只將謝描描那一身布衫劃了好幾道口子,許是謝描描拼了命,關斐這次也是衣衫盡破,在她手中並未討了半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