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怯流光

謝無涯在家中一直是個好人。

有的好人一輩子難得發一次火, 但發起火來卻比之平日常發火的人,不知可怕了多少。

這一次謝無涯動了真怒,不但帶着女兒回了自己的院落, 且擺出了與姬無鳳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姬無鳳既然不喜歡謝描描的穿着打扮, 若按着往常他的習慣, 必定對妻子俯首貼耳, 由得她去折騰, 但這一次,他卻大張旗鼓爲謝描描訂了幾十件道士棉布長衫,且由得謝描描打扮成個小道姑的模樣在莊內橫行。

若按着聞蝶谷中職位, 谷主爲尊,副使次之, 接下來纔是各地的總管事, 其次纔是分管事。副使的女兒在谷中亦算得上數得着的體面人, 若到了妙齡之時,求親的人怕是要踏破門檻。

姬無鳳眼瞧着女兒走了自己的老路, 在聞蝶谷中落得個無人問津的下場,偏生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的謝無涯這回鐵了心的要與她鬥爭到底,再見到謝描描這小道姑的打扮,豈止是心內的小火苗簇簇的往上燒,簡直是怒火席捲了一切的理智, 行爲也就不那麼雅觀了——因之, 谷中衆人隔三岔五便能瞧見姬副使提着把劍砍女兒。

謝描描在姬無鳳這種高強度的捨命訓練下, 輕功突飛猛進, 其內心的悲憤無處宣泄, 每日在練武場遇到關斐,仇恨的小火苗滋滋的燃燒, 對練起來毫不留餘地,直讓關斐叫苦不迭。

這一日謝描描回到父親的院落,進門便見奶孃張氏淌眼抹淚,與父親謝無涯相對而立。張氏是個軟弱的人,一年間姬無鳳與謝無涯之間僵持已久,也讓她着急上火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也曾軟語勸慰姬無鳳:“小姐,你這般提着劍砍描描,也不管是真砍還是假砍,姑爺他自己心中有氣。往常奴婢瞧着,姑爺他小事上全不留心,但他膝下僅此一女,小姐你這般模樣,他哪有輕易原諒的道理。你若想與姑爺合好,自然還得對描描好一點。那孩子……雖然這次回來,脾氣有些古怪,但她的心眼是極好的,但凡你稍微對她有一點好顏色,那孩子定然掏心掏肺的來孝敬你。何愁姑爺不回心轉意?”

彼時姬無鳳恨恨道:“金兒,你不知道,他這哪裡是因爲描描的事情啊?他這是拿描描這事來與我質氣呢。自回到谷中,我們住進了這院中,他心中就有了結,非得藉着描描這事來爆發一場!”她回顧這滿院繁華,蝶舞花香,一時間忍不住感慨萬千:“不過就是爲着,我曾與那人有一段舊情,也有婚約,卻又猛不丁與他私奔,回來又萬般惆悵,他纔有此不滿嘛!我也想明白了,這事,隨他去罷。但描描我卻不能不管。”話至後來,已是咬牙切齒。

張氏長嘆一聲,本想勸她:我的小姐,教孩子哪裡能這麼教?你這樣子只會將描描推的越來越遠!但想及姬無鳳的脾氣,也只得將這句話嚥了回去。

兩相權衡,她也只能一次次前來求謝無涯。

豈知,正說了幾句話,便瞧見謝描描提着雙劍推門而入,院子裡紫藤滿架,那孩子卻極是不應景的弄了一身的泥與汗,只一雙眸子帶着些許的寒意,正冷冷的打量着她。

她自小親手帶大了的孩子,此刻正一臉防備的盯着自己,未嘗不是一件令人傷悲的事情。心內雖在悲泣,面上猶存了笑意,招招手道:“描描過來。”

那孩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立定在自己面前,輕聲道:“奶孃可是有事?”

張氏強忍着心中涼意,再朝她一笑,道:“描描今年也已經十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眼瞧着你父母爲了你鬧成了這樣子,你是不是也該勸勸?”

謝描描冷笑一聲:“奶孃這話說的可笑。這可要我怎麼勸呢?爹爹雖百事依我,但我娘哪一次看見我不是提着一把劍要砍了我呢?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喜歡我,當初生下我來就該一把掐死了我,這會子反悔了,可怎麼好呢?我這麼大個人,有手有腳,還會點不入流的武功,想劈了我也得先打敗了我再說吧?”

謝無涯聽得女兒的話句句刺心,連忙喝止:“描描,回房去,我與奶孃有話說!”

張氏眼瞧着他這厲聲嚴語,那孩子居然也不惱怒,竟似將全身的刺剎時收盡,乖乖應了一聲,便要移步回房,她心內也只餘惆嘆。

姬無鳳這般逼迫,雖有其苦心,但已將那孩子逼得成了一隻炸了毛的貓,但凡她院中有誰過來,那目光必然是冷冷的。她從來跟自己最親,小時候還喜歡膩在她懷中,偏姬無鳳從前打理生意,極少關注過孩子,母女之間親情本就疏淡。後來那孩子去了丹霞山無塵觀,更是幾年相見一次,二人雖掛着母女的名份,瞧着可真跟個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

更別提自謝家大火,那孩子獨自流落在外,也不知是吃了怎麼樣的苦頭,得知衆人噩耗又是怎生傷悲,再見之時她那種淡淡的神色,每每想起來便讓她心痛,依着姬無鳳的偏激,卻實是無可挽回。

她這裡心痛難禁,忍不住還要替姬無鳳說幾句好話:“描描,你娘是爲了你好!你萬不可再誤會你娘了!”

正走到房門口的謝描描聞聽此言,只覺心內悲憤莫名,終於忍無可忍,轉回頭來憤怒的質問:“奶孃,這一年間你來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次次口口聲聲說是我娘爲了我好。我想問奶孃一句,我娘她什麼時候是爲了我好?爲了我好便要提劍砍我?誤會——我倒不知道誤會竟讓她提劍誅殺親女?既然是爲了我好,她何曾問過我一言半句,我自小在丹霞山怎麼過日子的?爲了我好,她要將我許人的時候可曾問過我是否中意那人?好!她自己是與爹爹私奔的姻緣,想來也必是兩情相悅的了。若不是兩情相悅,卻又私奔作甚?連她自己的姻緣尚且極力爭取,憑什麼到了我頭上便要強按了牛去喝水,強扭了瓜兒去變苦?這也就罷了!但當日我離家,謝家大劫,等我回來面對家中滿目瘡痍,心中痛悔難當,日日借酒澆愁,也虧得……後來從谷主那裡拿到了她的手書,我顫抖着打開她的信,卻是那般的輕描淡寫,只讓我回谷去。我回來了,她可曾問過我一句,我在外過的好不好?遇見了哪些人哪些事?我心中都想了些什麼?有沒有吃過苦頭?是不是九死一生?奶孃,人人都道我是謝副使與姬副使的女兒,在谷中也算得體面人物,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從小到大,我就像個沒孃的孩子一般,從不曾在她面前撒過嬌使過氣,她只要我乖乖的,不去煩擾她,讓她好出門去談生意,讓她好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子的孃親,你說她是爲了我好,喜歡我?奶孃,說這話出來未免讓人發笑!”她緊扶着門框,支撐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影,連自己也不明白,爲何會發抖,只覺心裡空的難受,面色青白,無一絲兒血色,眼眶卻是極乾的,竟然流不出一滴淚來。

謝無涯聞言,極是動容。他從前只十分的驕縱妻子,不免疏淡了女兒,只以爲妻子定然會將女兒照顧的很好,如他照顧縱容她一般,如今瞧來,他竟從來不曾瞭解過這孩子。一剎時心有愧意,喃喃道:“描描,爹爹很對不住你!你流落在外的這一年裡,可有九死一生?”

豈料那孩子已經鎮定了下來,不再抖動如風中樹葉,自嘲一笑,道:“我被人推進冰窟差點死掉,自以爲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爹爹,那時候醒來,我還想着,有一天我要將這件事情告訴你與娘,要很多很多的疼惜……”她似在回想一般,卻又滿不在乎擺擺手:“算了,這件事情,不說也罷!”掉轉頭去,不復多言,推門走了進去,吱呀一聲關上了房門。

留下院中二人面面相窺,已經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張氏見留在此地無益,抹了抹頰上淚水,向謝無涯告辭。謝無涯失魂落魄,只隨意點了點頭,也不曾留意她什麼時候離開,只一徑在院中石凳之上枯坐。

張氏方出了院門,便見牆角藍衫一閃,似有個人影躲藏。她當即戒備心起,緊走了兩步追了上去,只見牆角躲着一人,正是姬無鳳,雙眼通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只一徑站在那裡發呆。

見得是她,勉強扯了一抹笑意來,輕聲道:“金兒,我是不是錯了?”

張氏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如此情境,也只換來她苦澀一笑。

第二日,姬無鳳前去求見葉初塵,原想着詳細詢問一番初見謝描描之事,豈知谷主院內僕人回他:一大早,谷主便帶着關侍衛與謝姑娘前去各地查帳。

她只得怏怏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