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得符

時已將寅時,中軍行轅滿營皆寂,漸急的雨絲落在帳頂上颯颯有聲。

帥帳燈火通明,蕭少卿與阮靳分賓主落座,恪成奉上熱茶,看了看蕭少卿的神色,退步走出帳外。

蕭少卿手按茶杯,全然沒有心思喝茶,開口詢問道:“先生雨夜來營找少卿,可是華容雁蕩谷有人相托?”

阮靳一笑:“郡王明人快語,倒是毫無避忌。”

“先生遠道而來誠意自顯,少卿無由再遮遮掩掩。”

阮靳看了他半響,笑而不語,只悠悠然飲着茶,眉宇間帶着絲倦累。突然他放下茶杯掩袖打了個呵欠,舒展雙臂,昏昏欲睡的目光掠過擺放在帳角的棋盤時,驀地神色一振。

“郡王若不介意,可否陪阮某對弈一局?”

不待蕭少卿回答,阮靳已起身走了過去,在棋盤處坐定,看着蕭少卿似略有歉意,笑道:“阮某好賭,無賭不歡。如今長途跋涉更是疲累,若不對弈一番以調靈臺清大腦,恐將華夫子所傳言詞有所錯漏。”

東朝名士風流,如今的領袖人物當推武康沈伊、陳留阮靳。而這些號稱風流不羈的名士大抵各有怪嗜,譬如沈伊貪美酒,阮靳好博弈,天下皆聞。

此刻阮靳言語突兀,蕭少卿倒不驚訝,更有沈伊狂誕至絕的典例在前,他也不覺得阮靳之邀有什麼無禮,不過輕輕皺了皺眉,二話不說便起身走到棋盤對面坐下。

阮靳執黑先行,淡淡道:“我爲荊州,你爲鄴都。咱們來下一盤天下之局。若你輸了,華夫子所託我不說也罷;若我輸了――”

他眉梢一揚,說得煞是輕鬆:“若我輸了,家兄和謝氏沐堅所掌北府兵甘爲江州後援,任君調遣。”

蕭少卿笑道:“好,便依先生。

言罷,白子隨意入盤。

“起勢甚高。”阮靳笑贊。

你來我往,不過一刻,局勢漸露。

黑子愈下愈緩,躊躇頗多。白子風頭正勁,但一子一子間,仍是不動聲色的沉穩和淡定。

阮靳脣弧輕輕一彎,邊琢磨棋局,邊隨口道:“我離開華容已有三日。三日之前,我剛自雁蕩谷下山,便見殷桓手下的將軍帶着千人鐵騎包圍了山腳。”

蕭少卿微微一愣,耳邊“啪嗒”脆響,阮靳將黑子按上棋盤。

“該你了。”阮靳擡首笑道。

“如先生說,家師已被囚於雁蕩谷?”蕭少卿沉吟片刻,繼續落子。

阮靳看着那顆白子,目中光華淺淺一曄,黑子隨之落下,口中仍是不輕不淡道:“非被囚於雁蕩谷,卻是被殷桓的人請下了山,邀去了江陵刺史府。”

蕭少卿臉色微變,夾在指間的白子在半空中頓了一瞬,砰地入局。

“霸道!”阮靳垂眸,思了半響,黑子終於慢慢落定。

蕭少卿抿緊了脣,目光盯在棋局上,白子如風,一言不發。

“不過華夫子此刻已不在荊州,”阮靳脣邊笑意愈見深刻,“他已被人送出了東朝。”

“該先生下了。”蕭少卿似是渾然聽不見,催促道。

阮靳嘆氣,不得已將遊移在棋盤上高舉不定的手覆下。

蕭少卿一子落盤,振袍起身:“先生輸了。”他居高臨下,看着阮靳,揖手道,“請家師信帛。”

阮靳目光灼灼:“爲何知有信帛?”

“先生言必試探,棋以考量,此舉定有深意。想來家師之話甚是重要,賴爲人傳不太明智,唯有寫於信帛之上,才能說個一清二楚。”

阮靳擊掌長笑,取出信帛,道:“文成武成,挾劍絕倫,果真是風姿無二!”

於高燭下看罷長信,蕭少卿慢慢捲起絲帛,沉思半日,方轉身對阮靳道:“有勞先生千里送書。”

“東朝局危,我不過盡綿薄之力,”阮靳依舊看着盤上殘局,似是仍在思量不已,口中道,“郡王是這盤局中的中流砥柱,我再辛苦也是當得。”

“當日先生在雁蕩谷,殷桓所派之人擄走的可僅僅是師父一人?”

“是,”阮靳頷首,“遲空未與之隨行。後來我才知道此子機靈逃脫,並悄悄跟隨在諸人身後。其後華夫子被送出東朝的事,也是他讓人通知我的。”

“這麼說遲空如今還跟隨在師父之後?”

“應當如此。”

蕭少卿皺眉,微有擔憂:“他不過纔是十二三歲的幼童。”

“年紀雖小,本事卻大,心思更是冰雪剔透,”阮靳不由一笑,終於自棋盤上回過神來,起身道,“七郎不過也才十四,阿公不是照樣送他來前線。”

聽到此言,蕭少卿神思猛然一動,注視着他道:“這一切可都是太傅的安排?”

阮靳笑道:“郡王所言的一切指什麼?”

“派先生去雁蕩谷見我師父,讓先生送信帛至江州,遣七郎來軍營效力……”蕭少卿話語一滯,回頭思了思,卻覺不對,“太傅如何得知我師父在雁蕩谷?”

阮靳笑而不答,垂首理了理衣袖,問道:“華夫子信中所述殷桓將於月半舉檄文討伐陛下昏庸無道的事,郡王如何看待?”

“這本是師父當初柬殷桓舉兵的中策,趁江州、豫州沒有防備之時可讓殷桓的荊州軍踏江而上,直逼鄴都。可惜今時今日卻非當初局面,殷桓再以此檄文告令天下無非自尋死路,此乃下下之策。朝中就算有人再想保住他,如今也是保不得了。”

阮靳道:“所言不差。”

蕭少卿忽地輕笑:“師父信中讓我親回鄴都說明此事,怕又是太傅之意。”

阮靳笑起來:“爲何這麼說?”

“先生方纔說,你我對弈若你輸了,令兄和謝氏沐堅所掌北府兵甘爲江州後援。北府兵號稱傖楚壯士,風習強悍,卻素被朝廷十餘年偏於淮北一隅。這次北府兵若要馳援江州,必要取得朝廷首肯,”蕭少卿笑了笑,搖頭道,“可惜,虎符卻仍在太后手中,沈氏掌控下的揚州素來忌憚北府兵,豈能輕易讓鐵甲橫馳揚州、奔赴江州?太傅之意,該是要借我回鄴都報殷桓之事的機會爲陛下奪回軍權,對不對?”

阮靳望着他,笑意深深:“那郡王可願一行鄴都?”

蕭少卿不語,轉過身在帥案後坐下,執筆寫了兩封信。

“恪成!”一落筆,他便高聲喚道。

恪成閃入帳中,蕭少卿將信遞過去,道:“火速送去潯陽城雲閣。一封至洛都,一封至雲中。”

“是!”

“另外,本王要暫離軍中,傳諸將軍前來帥帳議事。”

恪成應下,快步離去。

蕭少卿轉眸看着帳內,這才發現早已不見阮靳的身影。

謝粲的藥每隔三個時辰就要服一次。營帳裡,沐狄揉着不斷下耷的眼皮,面色慵慵地坐在火爐前煎着藥。

忽有一陣溼風吹入,火爐裡火苗一下竄起,差點燒到沐狄的眉毛。他一嚇驚醒,轉過頭去,正見一個白衣修長的身影走入帳中。

“姑爺!”他壓低了聲,瞥了眼榻上已經熟睡的謝粲,笑嘻嘻迎了上去。

“你小子!”阮靳敲了敲他的腦袋,“先前在酒肆裡你不是不認識我麼?”

“不敢敗姑爺的興致不是?”沐狄討好道,“要是讓小侯爺知道了你就是他的姐夫,他怎會與你賭十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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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靳淡淡一笑:“你父親沐宗那般古板,你小子倒機靈。”

他繞過沐狄,走到塌旁,看了看謝粲懨懨無神的睡容,忍不住笑了笑,目光掠過謝粲睡覺也不忘背在身上的長劍,眼神一深,伸手便要去拿。

“姑爺,不要!”沐狄大駭,撲上前將毫不知武功的阮靳飛速拉退三丈。

他的反應縱是迅疾,卻也不及玉狼劍出鞘的凌厲。錚嚀一聲,一道白光閃電般劃至眼前,沐狄閉了眼,只覺一抹寒意飄過頭頂,柔軟的髮絲蹭着耳邊,悠悠飄落。

“小侯爺!”他懊惱地睜開眼,看着地上被削落的髮絲,後怕不已。

謝粲跪在榻上,手持玉狼劍,眼睛仍是半睜半閉,猶帶睡意便喝道:“誰敢動我的玉狼劍?”

“沒人動,沒人動!”沐狄急急道。

“那就好。”謝粲囈語喃喃。

方纔一劍使出了渾身力氣,他筋疲力盡,插劍入鞘,復又躺了下去。

臀部占上塌,他“哎唷”一聲跳起來,翻了個身趴在榻上,淚眼汪汪道:“我的屁股……”

沐狄看得砸舌,既憐又怕。

阮靳看得有趣,步上前,自懷中拿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含笑道:“七郎,吃了它。”

謝粲早已痛得睡意全無,見了他的笑容不知爲何一個激靈:“什麼藥?”

阮靳瞥了眼他的臀部,話語幽幽道:“止痛的,治傷的。”

“多謝姐夫。”鑑於此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姐夫,謝粲哪裡疑它,接過藥便吞下,無力闔目。不過一會,氣息漸漸悠長,似又睡熟。

阮靳微笑,伸手再去拿他背上的劍。

“姑爺!”沐狄跺腳。

“無妨,他不會再醒了。”阮靳拍拍謝粲的背,輕鬆地將玉狼劍捧在手中,上下打量着。

沐狄驚訝上前,意識到不對,忙問:“姑爺方纔給小侯爺吃了什麼?”

阮靳懶懶道:“不是說了?止痛治傷的藥。”

沐狄當然不信,但礙於阮靳此刻的冷淡,卻又不敢再問。

拔出長劍,阮靳手指探入劍鞘,摸着劍鞘內壁刻着的痕紋,眉尖緊擰。他緩緩插劍還鞘,重系至謝粲背上,坐在塌邊沉思許久,才輕輕出聲道:“這劍七郎自哪裡得來的?”

“小侯爺入軍,郡主送的。”

“夭紹?”阮靳疑惑。

沐狄又道:“我聽小侯爺提過,據說郡主這劍是雲閣少主所贈。”

“雲瀾辰?”

“是。”

阮靳起身,在帳中來回慢慢踱步,卻不再言語。

清晨時分,謝粲甦醒,睜眸便瞧見阮靳坐在對面靜靜看書。

“你一夜未睡?”謝粲出聲問道。雖是第一次見的姐夫,他卻沒由來地甚覺親切。

阮靳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眼光,淡淡道:“你臀部的傷有沒有好些?”

謝粲動動身子,笑起來:“似真不覺得痛了。姐夫那是什麼神藥?”他邊說邊跪起來,想要下地走走時,臀骨間猛地傳來劇烈的刺痛,頓時臉色煞白,倒吸着冷氣,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了。

“那不是什麼神藥。”阮靳嘆氣,扶着謝粲重又伏在榻上,手指靈活地在他背後幾處穴位耐心按壓着。

痛覺漸減,謝粲伸手擦擦額角的汗珠,嘟囔道:“都是蕭少卿。”

“你因賭而違軍令,五十軍杖還是輕的!”

帳外一句話冷冷飄來,謝粲哼了哼,底氣剎那薄如紙。

蕭少卿掀簾入帳,身上的銀袍被雨打得半溼,看到帳中的阮靳他不由一怔,笑道:“少卿還以爲先生已先走了。”

阮靳道:“我與你一起回鄴都。”

“也好。”

蕭少卿上前將手中執着的兩卷書簡扔在謝粲面前,盯着他看了幾眼,沒有言語,轉身離去。

阮靳亦轉身,拿了豎放在帳角的雨傘,兩人正待出帳時,忽聽謝粲一聲歡呼,喊道:“姐夫!”

蕭少卿與阮靳齊齊回頭。

謝粲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搖搖手中的竹簡,笑容燦爛:“多謝元帥的行軍札記。”

帳外風雨襲來,阮靳縱撐着傘,袍袖頃刻便已溼透。

蕭少卿有意無意地看他一眼,隨口道:“曾聞先生早年習醫於郗嶠之夫人門下,看方纔先生爲七郎按穴的手法,才知世間傳言是真。”

阮靳轉目,煙雨中那清俊的眉眼瞬間透出一股莫名的寒冽。

蕭少卿知他誤會和憎恨着什麼,搖頭笑了笑,不再言語。

“郡王和湘東王很不一樣,而湘東王――”阮靳舉眸望着遠方淡佇天際、或隱或現的山巒,低低道,“這次在潯陽,阮某眼中的湘東王也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蕭少卿抿脣,剛要開口時,恪成已迎了過來,將斗篷遞給他:“郡王,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蕭少卿道:“再去拿件斗篷來,另讓人找匹良駒,先生與我們同行。”

“是。”

三人行至營外,上了馬正待揚鞭,忽聽空中一聲清嚦,一道白影悠然滑翔而來,展翅妙曼,身姿優雅,卻是一隻白鶴。

“哪裡玩去了?”阮靳微笑招手。

白鶴收翅停於阮靳身前,低鳴幾聲,似是對答。

恪成好奇不已:“它還能聽懂人話?”

“隨身養了多年,稍通靈性而已。”阮靳用衣袖擦了擦白鶴的羽毛,小心地將它放入身後的斗篷下,當先夾馬馳出。

“仙風脫俗,”恪成感慨,腦中忽地閃出一人身影,忍不住嘴脣撇了撇,掉回頭對蕭少卿道,“阮公子這樣纔是真名士,可不像沈公子。”

蕭少卿睨眼看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獨具慧眼,如此善於品人賞士。”

恪成訕笑,勒了馬避退一旁。

蕭少卿甩下馬鞭,銀袍振雨,絕馳而去。

風雨無阻,連夜兼程,蕭少卿三人又皆騎千里良駒,不過二日便至揚州。第三日傍晚,城門將落之前,三人安抵鄴都城下。

入了城,阮靳與蕭少卿分道揚鑣,先行回了謝府。

蕭少卿策騎直奔宮闕,將奏摺送入尚書省。

此刻已入夜,內閣有丞相沈崢當值,收到尚書省送來的奏摺,忙命人將蕭少卿請入閣中,暖爐升起,熱茶相待。

蕭少卿入閣行過禮,於一旁仔細說了荊州事宜。

沈崢靜靜聽罷,立於燈下沉吟許久。轉身時見蕭少卿神色倦累至極,料他必定多日奔波勞碌,又再簡單詢問了幾句江州和豫州的部署後,便讓蕭少卿返回湘東王府歇息。

蕭少卿出了內閣,擡頭卻見舜華一身宮裝迎面走來,於是停步施禮,問道:“姑姑怎還在宮中?”

明妤北嫁之前沈太后將放舜華出宮的事他是聽夭紹提起過的,是以此刻有此一問。

舜華微笑道:“太后這幾日身體欠安,我不放心,所以來宮中照看着。你方從江州回來麼?”

“是。”

“路上累了吧?”舜華柔聲道,“雲濛夫婦暫住在華陽公主府。”

蕭少卿垂首道:“多謝姑姑告知。”

舜華頷首:“好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目送蕭少卿出了宮門,舜華回頭,只見沈崢拿着一卷帛書匆匆出來。

“夫君,荊州出了何事?”

沈崢一愣:“你怎麼知道荊州有事?”

“不然少卿爲何急急趕回鄴都?”舜華盈盈一笑,走到他面前,“是去找陛下麼?”

“不是,去找太后。”

舜華微微蹙眉:“太后剛休息下,此刻怕是不行。事情要緊麼?”

“這是殷桓舉事的檄文,”沈崢將手中帛書遞給舜華,言道,“先前殷桓私通柔然偷買精鐵早已是大逆不道,太后手握虎符,卻遲遲不肯明宣旨意,以調天下兵圍而剿之。如今局勢這般,已由不得太后再護着他了。”

“太后要護的怎是殷桓?”舜華看罷書帛,搖了搖頭,“陛下子嗣單薄,唯少陵、少宣二人。殷桓事發,勢必連族。更何況那殷妃早已興風作浪多年,到時定然會誅連到皇子少宣。太后要護的,不過是陛下的血脈,還有――”她頓了頓,輕輕嘆道,“還有,八年前的那場舊事啊。”

沈崢微怔,想了片刻,拉着舜華轉身入閣。

關上門窗,沈崢低聲問道:“夫人你向來足智多謀,如今局勢該如何?”

舜華不語,望着他片刻,方道:“如今陛下甦醒,太傅掌政,雲濛還都――他們勵精圖治固然是爲了東朝社稷,卻也是爲了八年前郗氏血案。夫君問舜華解決的方法,舜華卻想先問夫君一事。”

“何事?”

“夫君八年前和謝攸矯詔入天牢,帶走了昏迷不醒的彥兒交給韓弈和鍾曄。謝攸被此事牽連致死,連陵容也難逃一命。你賴父親和太后庇佑,雖無事,你我夫婦卻也生別八年。你,可曾後悔過?”

“自不後悔,”沈崢伸手撫着她的面頰,澀然道,“只是苦了你。”

舜華眸光瑩潤,笑道:“我的夫君如此明理義氣,舜華何苦?”

沈崢不語,沉沉嘆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

舜華伏在他胸口,慢慢道:“我們一輩都知道,八年前郗氏血案其實都是由十五年前的裴氏叛逃北朝引起的。當年沈氏因裴氏之故無辜受牽連,你的祖父含冤而死,纔會有沈氏的仇恨。八年前的事縱使我們沈氏不是主謀,卻也是順手推浪,罪孽深重。你雖救了彥兒,他卻至今深中劇毒,有口難言。若我們此時趁殷桓之亂助郗氏翻案,將來論及前事,沈氏未必不會受牽連。到時,你可會心疼?”

“家族有難,自會心疼,”沈崢頷首,既而卻又微微一笑,“可不經歷這般心疼,欠的債又如何能還得清呢?”

舜華擡起頭,落淚道:“夫君……”

“說吧,如今我該如何?”

舜華壓了壓波動起伏的心潮,緩聲道:“其實我方纔來內閣之前已收到祁千承的密報,言蕭少卿與阮靳昨日一道入了揚州。這兩人聯袂而至,那這封卷帛上的事太傅必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卻任蕭少卿將此事直接傳至內閣,交入你的手中。”

“你的意思是――”

“依我猜測,太傅想借此事爲陛下奪回軍權,但他卻不方便出面。”

沈崢瞭然:“謝老師是想要借我之手?”

“不止,獨你一人肯定不夠。蕭少卿是第一步,你是第二步,”舜華道,“第三步還須得藉助你的好兄弟趙諧。你忘了以前陛下還是太子時,你們在東宮學舍發生的事了麼?趙諧此人強悍倔犟,冷麪熱血,唯他纔是太后的死敵。”

“是了,”沈崢想起舊事,忍不住呵呵一笑,先前的壓力不知所蹤,充溢胸中的唯有霽月清風,“趙諧既是第三步,那想必還有其後?”

“最後一步,自是陛下作爲,”舜華笑吟吟道,“太后明智剛強,女中丈夫。唯一的柔軟,便是她的兒孫。”

次日早朝沈崢上稟了蕭少卿自江州送來的奏報,諸臣喧譁,庭議之後,以趙諧爲首的百官跪叩承慶宮前,請太后虎符,調兵酬天。

蕭少卿巳時入宮覲見沈太后時,正望見承慶宮前烏泱泱俯首一片的壯觀景象,駐足看了片刻,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趨步入殿。

偏殿裡,沈太后闔目躺在長塌上,窗扇半開,寒風吹拂帷帳,一縷龍涎香淡淡飄散在空氣中。

“見過太后。”蕭少卿躬身行禮。

“少卿,你這番回洛都回得可正好啊,”沈太后語意悠長,睜眼看向他,“起身吧。”

蕭少卿垂袖,靜靜侍立一旁。

“夭紹呢?”

蕭少卿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舜華,雖察到她眼中的警告,口中卻仍是答道:“她還在洛都。”

“北上之前,哀家是如何交代你的?”

蕭少卿低頭苦笑,輕道:“太后說,郡主與我一同北上,我也要與她一同回來。”

沈太后冷冷一笑:“那爲何獨留她在洛都?她可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就這般放心?”

蕭少卿揚眸看着沈太后,忽地撩袍跪下,言詞清晰道:“少卿斗膽,求太后一事。”

沈太后皺眉:“何事?”

“請太后取消少卿與郡主的婚事。”

“荒唐!”沈太后厲聲一喝,驀地坐直身,揚起手臂指着蕭少卿時,長袖捲過塌前案上的玉杯,杯子落地,砰地碎裂。

“你要退親?”沈太后怒道,“這是想置夭紹於何地?簡直混帳!”

滿殿侍女聞聲顫微,皆撲通跪下。

舜華想要上前勸慰,卻生平第一次不知該如何開口。

殿中諸人摒息,靜得落針可聞。許久,蕭少卿才緩緩嘆道:“太后,此事可昭告天下,是我蕭少卿有負郡主……”

“住口!”沈太后恨聲打斷他的話,來回在殿中疾步行走,未梳成髻的髮絲飄揚在風中,隱約露出銀灰之色。

她站在窗口,望着天空,輕輕嘆息道:“哀家何嘗不明白,此事是她負你,非你負她……”她轉過身,望着跪在殿中的蕭少卿,沉思半響不語。

“太后勿憂,”舜華拿過披風,系至沈太后身上,“小兒女的事,還是由他們自己解決吧。長輩插了手,若他們將來不幸福,必還得怨我們。”

沈太后搖頭,低聲喃喃道:“年少心性,年少心性……丫頭啊丫頭,將來後悔的怕還會是你啊。”

冬風徐徐吹入,頃刻便侵上了心頭,讓她渾身皆涼,無限疲憊――

到現在又如何呢?即便看得再準,爲她想得再多,卻也是鞭長莫及。等她受了傷害再回來,自己還有力氣抱着她爲她撫平傷口麼?那兩個身世如此複雜的男子,如何能給她安定和長久?怕只怕到頭來還似陵容的遺憾,年華早逝,空留悲傷。

“太后,”敬公公快步入殿,稟道,“百官於外又復叩首求虎符,趙諧割指寫了血書,讓奴拿來呈太后一閱。”

“血書?想反不成?”沈太后冷笑,拂袖轉身,“那就反吧!哀家倒要看看,誰的天命更長!”

永貞十二年臘月十二,入夜,沈太后先前微染的風寒之症忽然加重,陷入昏迷。雲濛夫人連夜入宮診治,皇帝蕭禎衣不解帶照料於榻側,整夜未眠。

次日下午沈太后仍未轉醒,蕭禎憂心忡忡地守在塌邊,正傷神時,許遠躡步踱入寢殿,於蕭禎耳畔低聲道:“陛下,丞相在外求見,豫州有急報。”

“出了何事?”

“殷桓十二日夜半時分趁急雨引水入豫州戈陽城,百姓防備不及,生靈塗炭。今日凌晨蕭子瑜將軍已與殷桓在戈陽城外交戰,戰報此刻纔到宮中。”

“奸賊!”蕭禎壓低聲音怒吼了一句,轉身走出殿外。

“陛下,”等候在外的沈崢急步上前,將戰報遞出,道,“戈陽城毀於一旦,百姓傷亡慘重,朝廷須立即遣送衣糧,轉移殘餘百姓。”

“丞相與太傅商議行事便是,”蕭禎合起戰報,冷笑道,“先前檄文不過是迷魂湯,什麼月半奉天征伐,盡是障眼之法,此賊用心險惡,朕如今倒真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了。傳旨,封鎖殷妃的綾綺殿,將皇子少宣送上慧方寺,此戰不罷不得下山。”

沈崢應下離去。

百姓遭殃,蕭禎是焚心大怒。雖是寒冬,他卻覺身旁似有熊熊火堆在烤,炙熱襲心,周身裂痛。再想起自己年少時的荒唐糊塗,他額角頓時冷汗涔涔,涌起的慚愧錐心刻骨。若非之前的無端昏迷,若非殷桓的不臣之舉,自己還要在這樣的昏君路上渾渾噩噩行多遠呢?

在殿外迎風站了許久,蕭禎卻不見絲毫冷靜,竟是愈想愈煩躁。直待身後有侍女輕聲喚了句“陛下”,他方纔自煩惱中回過神來。

“陛下,太后醒了。”侍女垂首道。

蕭禎一怔,忙大步返回寢殿。

榻上,沈太后翻身背朝向他,雙肩纖細,長髮微白。

“母后。”蕭禎上前低聲喚道。

沈太后閉目不語,揮了揮衣袖。一枚青銅虎印自袖間滑落,掉在蕭禎面前。

“母后?”蕭禎大驚,下跪在地,捧起虎符。

“去吧。”沈太后筋疲力盡道。

蕭禎心中無限苦澀,叩首三次,方手握虎符轉身離開。

從此之後,爲君自強。

夜半時分,皇帝首次調兵遣將的旨意送入湘東王府時,蕭少卿正換了一身黑袍自花園中走出來。

“小王爺!”舉着聖旨的恪成微微一愣,詫舌道,“小王爺這般打扮是去做了什麼?”

“去宮中走了一趟,”蕭少卿接過聖旨看了一眼,勾脣笑起,拍了拍恪成的肩,道,“馬上收拾行李,一個時辰後我們便要前赴戰場了。”

恪成點點頭,卻仍不忘拉着蕭少卿問清楚:“小王爺去宮中爲何要換黑袍?爲何不穿朝服?”

“穿朝服不嫌礙眼麼?天這般黑,穿黑袍才容易辦事,”蕭少卿一笑,扯開恪成的手,道,“我還得出去一趟,一個時辰後你在門口等我。”

“是。”恪成仍是糊里糊塗,茫然應下。

蕭少卿騎馬馳過長長的青石街道,停於華陽公主府前。他擡眼望着府門上的匾額,伸手摸了摸袖中的藥瓶,猶豫片刻,還是躍下馬背。

守在公主府前的侍衛自是認識豫章郡王,忙上前牽過馬匹,詢問道:“小王爺可是來找公主?”

“不是,找雲閣主。”

“雲閣主?”侍衛一愣,隨即揖手笑道,“小王爺請入府,屬下領路。”

下午豫州戰事傳來,獨孤靈陪着華陽去慧方寺祈福拜神,至晚未歸。

公主府的清月舍裡唯剩雲濛一人,入夜用了晚膳,他便坐在書案旁看書,此刻聽侍衛通傳蕭少卿的名諱,不由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喜。

摒退僕役,父子二人在書案邊面對而座。

雲濛於燈下細細望着蕭少卿,心情激盪不已,竟是一時開不了口。

蕭少卿雙目低垂,神色平靜,他自袖中取出藥瓶,放至雲濛面前,淡然道:“這是雪魂之毒的解藥。我答應夭紹入宮盜取的,勞……閣下送至洛都給瀾辰。”

“雪魂之毒的解藥?” 雲濛有些不可思議,卻又立刻頷首道,“我即刻便派人送去洛都。”

蕭少卿笑了笑,起身道:“既如此,少卿不敢打擾閣下休息,先告辭了。”

“阿憬……”雲濛忍不住喚道,雙眸緊緊望着他,神色迫切,聲音卻是輕而平穩,“再坐一會如何?”

“我奉旨回江州督軍,過一會就得離開洛都,”蕭少卿望着他,半響又說道,“下次晚輩會專程再來拜訪閣主,可好?”

“好,好,國事當先,” 雲濛收起不捨,笑着展臂,“走,我送你出府。”

蕭少卿微微一笑,不再反駁,負手行於他身側。

兩人下閣樓時,正當清月出雲,灑落一片和煦的銀暉。

“十二月,徵南大將軍、荊州刺史、賀陽侯殷桓擁雄兵重鎮江州,私擬檄文天下,起兵謀叛。壬寅之夜,急雨,殷桓引水入豫州戈陽,摧城一旦。汝南王、豫州刺史蕭子瑜出兵迎戰,諸州兵馬聞風戒備。

一戰伊始,東朝動亂。戰事綿延三年,烽火遍及江、豫、荊三州,史稱‘賀陽之禍’。”

――《東紀三十一成皇帝永貞十二年》

作者有話要說:

計中計孰能投鞭飛渡數風波篇外.胡騎長歌秋風塵染漫西州不速之行不速之行恩怨之解第二章.逃亡長別離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孤月獨照英魂(下)夜曲問故人雲箎易成,孤心難斷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第一章.事變寒夜思進退摴蒱之戲絕地逢生挾劍絕倫歲已晏,空華予相逢卻已難相識鏖戰輾轉兒女事靈壁之圍長別離靈壁之圍絕地逢生長河風浪玉笛流音飛怒江血濺華月孰能投鞭飛渡空山猶在,暗換年華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月華沉香相逢卻已難相識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雲起何以解憂歸計恐遲暮血蒼玉驚馬獻策男兒事長征篇外.胡騎長歌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孤月獨照英魂(上)縱橫之局驚馬獻策輾轉兒女事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斷橋伏波,爭鋒雪夜寒夜思進退縱橫之局莫測年少事第五章.浴血分途何以解憂曲外山河轉身明滅計中計靈壁之圍長河風浪斷橋伏波,爭鋒雪夜相逢卻已難相識夜曲問故人長袖善舞(下)輾轉兒女事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莫測年少事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分途仁智得符何以解憂第二章.逃亡將初成明泉山莊天命難參篇外.胡騎長歌孤月獨照英魂(上)咫尺青梅百花宴第二章.逃亡謀兵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第五章.浴血血蒼玉密塔困情深恩怨之解百花宴挾劍絕倫誰道非舊識請君入甕秋風塵染漫西州進退皆真心歲已晏,空華予夜宴三變,君心難測篇外.胡騎長歌數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