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之所以容忍丁一,除了丁某人敢說真話之外,還有最關鍵的一點,丁一從不涉及皇權的威嚴,所以景帝再不爽丁一,也可忍他,也可以找到丁某人讓他欣賞的角度,而王驥明顯就不一樣,至少在景帝看來,丁一的遇刺就是王驥囂張不服皇權的表現:“不是說他要跟丁如晉演兵定勝負麼?嘿,就他那本事,一千對五百,便是朕也覺得,丁如晉穩操勝券!王某人不甘認輸……”南京總督要弄死巡按,這不就是要割據的前奏麼?景帝又想起這王驥統兵,卻是英宗所授命的,於是便愈加憤怒,很有點口不擇言了。
于謙再一次爲他看不起的王驥辯護:“王尚德雖不堪,不至如是。”這已不是王驥和他於大司馬之間的問題了,這是皇權與相權、臣權之間的問題。如若讓景帝插手去處置王驥,那便如洪武年間,朱元璋這個工作狂在位時一樣,完全剝奪了相權、臣權,諸部尚書就是皇帝的大秘書。
文官集團絕對不會願意再經歷太祖、成祖時期的政治氛圍。
所以于謙必須爲王驥分辯,不能再讓皇帝發揮下去,無論景帝真的關心丁一,還是試探着要從大臣手裡奪回相權都好,這個話題,都應該停下了,于謙清了清嗓子,他的咽喉問題仍舊沒有怎麼改善:“如晉此時不知身在何處,是等上一兩日,看看後續情況如何,還是……”
“不行!不論是某個老賊搞的鬼,還是瓦剌人手腳,丁如晉絕對不能死於刺殺!”景帝不知道是感覺到于謙在皇權和臣權的問題上,毫不讓步的意志,或是單純從大明軍威、國威的角度出發,但不論如何,他說的話卻是極爲堂皇,“一人一刀守一旗,大明披甲二十萬,唯有容城是男兒!於先生不必再勸,朕意已決,丁如晉與王某人的演兵之約,不是在南京大營擇了五百軍士麼?這些人,朕作主了,便予丁如晉爲親衛!”
“國家公器,安能私授!”于謙就不幹了,軍兵不論衛所也好,團營也好,是歸兵部管的,怎麼可能皇帝一句話,一道中旨,就想怎麼弄就怎麼弄?現時不是太祖、成祖的年代,朱元璋設計殺了丞相之後,立誓廢相,硬生生把相權納入手裡,但他和成祖這兩個工作狂死後,其實相權又再次慢慢地轉到大臣手中,君不見,王振權傾朝野,廠衛要去拿人,依然要去刑部批駕帖麼?
若是英宗,大約于謙說不行,他可能也就算了,他本來就是沒什麼決斷力的人;但景帝不同,他很珍惜這份工作,他想把這工作幹好,他盡他所能在維持皇權的尊嚴:正如歷史上他極不要臉地立自己兒子爲太子,問太監說東宮生辰在某日?太監都報出英宗兒子的生日了,太監啊,內廷官,皇帝家奴來的,可見另立太子在當時多麼不合民意?景帝不管的,他決心要做,多不要臉他都無所謂,賄賂大臣也幹得出,就一定要搞。
這回卻也是一樣,他說將出來,于謙不同意,他卻就頂上了:“先生此言有待商議。須知如晉是母后義兒,若非如晉偏執不受,按黔寧王舊例……”黔寧王就是沐英,朱元璋和馬皇后的義子。
但沒說完于謙就毫不客氣地截住了景帝的話頭:“黔寧王非以出身顯達,是以軍功封西平侯!”沐英的確不是因爲是朱元璋的義子而封侯的,至少在表面上來看,就是這樣,所以他根本不打算給景帝機會發揮下去。
這是景帝與于謙極爲少見的衝突,景帝知道自己是得抱於先生大腿的,沒有丁一存在的歷史上,一年後也先送英宗回來,景宗壓根就不想派人去接,還是于謙給他壯膽說沒事。爲什麼景帝會爲了要塞五百人給丁一,而跟于謙頂起來呢?
此舉不單是爲了向丁一示好,表示自己可以給予丁如晉恩寵,景帝不會爲了這種事,來跟于謙頂;作爲臣子,恩出於上,于謙也不會爲了景帝恩寵丁一而有意見。
他們爭的不是五百軍士。
而是皇權對於相權的試探,因爲丁一是于謙的弟子,所以景帝就算試探失敗,也很好收場。
其實在此之前,不論是被丁一這隻蝴蝶扇動了的歷史,還是原來的歷史,景帝在此之前就試探過一回了,便是籍着石亨的推薦,企圖對於謙兒子的封賜——劉吉現在還不是那個久經宦海的劉棉花,他看得還不夠透:于謙不願蔭子而使皇帝生疑這還是次要的事,更重要的,是相權,無論如何,文官集團是不可能放手的,任用誰當官,是由文官集團推出人選之後,皇帝來履行程序上認可罷了。哪有由皇帝作主來任免官職?又不是梨園的戲臺!若這麼幹,朝政勢必又回到洪武、永樂年的狀態,文官集團怎麼可能退讓?
“先生何其太薄!丁如晉之功,安不得封侯!”景帝再次頂上去了。
于謙這下就不說話了,因爲丁一的功,要說封侯,真的是說得過去的,當然封侯之後的下場如何,那就得另說,但不論如何,景帝硬要這麼說,的確也是沒錯的。
而景帝話一出口,也就發覺失言了,要論丁如晉之大功,就不得不提他先在土木堡守望護英宗,再於貓兒莊護英宗殺出敵營的功績,好了,那麼又回到皇權的合法性問題上來,又要回到這份工作,到底是應該歸他做,還是應該歸還被他關在南宮的英宗做這個難堪的問題。
沉默了良久之後,還是景宗先開口向于謙道歉:“朕失言,先生海涵。”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臣見之,亦仰之。”于謙不慍不火地給了個臺階景帝下臺,畢竟在英宗這個大事件上,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利益共同體的關係。
“錦衣衛於戰事之中多有缺額,那五百軍士便調入親軍,先生以爲如何?”景帝便又退了一步。景帝,他真的很用心想打好這份工的,不行就退讓。
事實上,在他後面的皇帝,凡想幹好本職工作的,都這麼試過,嘉靖的大禮議,也是同樣的性質。其實真的爭過來,也不見得好事,不是人人都有朱元璋和朱棣的本事,例如崇禎就成功了,也是工作狂,結果如何?大家都知道。
于謙沉吟了片刻,點頭道:“自無不可。”要論缺額,當然是有的,就算軍戶,也不見得家中就有丁壯可以襲職,所以皇帝這個要求,當然是合乎情理。
景帝笑道:“如此,朕調派親軍賜丁如晉爲親衛,可有不妥?”他看着于謙又要噴了,連忙說道,“先生,此時丁如晉生死未來卜,多些人手幫忙總是好的,讓他們作爲如晉的親衛,纔會效死力啊……如晉此時於瓦剌人眼裡便是大明軍威之幟,安能教韃子如意?”
總不能不讓皇帝支配他的親軍吧?就算大臣再希望皇帝當個廢物,也不可能連親軍、內廷都去插手。不在於五百軍士,而在於景帝怎麼處理,他先調入錦衣衛再去安排,便不是想從大臣手裡爭相權,于謙何必又去噴他?
于謙聽他說到這地步,便也點頭作罷。
當於大司馬辭出宮去之後,景帝長嘆一聲,衝着興安太監說道:“恐怕,朕誤瞭如晉。先前如晉說過一句元曲裡《琵琶記》的戲詞,‘我本將心託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當時不解其意,今日才知忠良。”
興安聽着不明所以然,怎麼丁如晉成了忠臣?先前不是都歸爲英宗一脈,是因爲景宗念着丁一敢跟他真話,纔沒下手弄死他的麼?前日才湊齊了銀子,交與那素縞堂去辦,這下皇帝又說丁一是忠良……
景帝並沒有發現興安微微抽動的面部肌肉,他自顧着嘆息:“朕本以爲,丁如晉是不食周粟,故之才以科舉爲名辭官的,今日方纔知道,朕怕是錯了啊。丁如晉若不以科舉爲名,就不能辭官,不辭官,安能不授爵?”
這倒是實情,丁一如果在朝裡做官的話,石亨這在土木堡裡把軍兵敗盡,落得單騎逃回的都封伯了,就憑丁一在土木堡的戰功,如何封不得爵位?再憑他迎回英宗——這可不是歷史上一年後,也先無奈送英宗回來,而是生生從貓兒莊大營殺將出來的,如此安能不封侯?
封爵,就無法迴避過英宗這位囚在南宮的太上皇。
於是景宗登基在法理上的合法性,將重新被提起。
“爺爺,丁如晉不見得……”興安忍不住在邊上進言,但他沒說完就被英宗打斷。
“你懂什麼?傳令下去,廠衛於南京人等,全力協助安全衙門辦差,不得有誤!若丁如晉有什麼不測,哼,朕要這班奴才何用?”說罷景帝就拂袖背手而去,留下興安在那裡,不知所措。
景帝不見得突然間就智商下降,也不見得他就真的覺得丁一完全是爲了不讓他難做,才辭官。而是在個人的喜好與皇權之間,他做了一個選擇,正如英宗扶植默許王振,去鎮壓大臣,而壓擠出大臣手裡的相權一樣,景帝認爲,他同樣也可以通過扶植丁一來達到這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