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菊花殘二

一襲被天青色的素面直裰,領口袖邊是用同色的絲線繡成的竹葉,皮膚很白,因爲白,俊美的五官看起來便份外鮮明,一對漆黑如點墨的眸子正含笑看着她。

不是燕竹!眼前的人看起來也就十一、二歲,有着大部分文人的贏弱與纖秀,不僅五官與燕竹相似,便是這文人的氣息也與燕竹溫文爾雅的氣質很是相近。難怪一瞬間,紫蘇會錯認!

紫蘇將心底乍然而起的那抹驚喜壓了下去,忍着痛自地上爬了起來,低聲道:“謝謝你,我沒事。”

那年輕公子收了手,笑着站到了一邊。

適才扔紫蘇的小廝便上前向他行禮道:“五公子來了。”

被稱爲五公子的小公子對小廝笑了笑,指了紫蘇道:“這是怎麼回事?”

“噢,說是打了頭小野豬,想賣給府裡,邱管家說她人都沒有筷子高,不定是哪裡跑出來的騙子,讓給趕了出去。”

這邊說着,那邊待客的邱管家也看到了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見紫蘇還站在原地,不由便瞪了眼道:“怎的還不走,是要討打還是怎的?”

“邱叔,”小公子上前對着邱管作了個揖,邱管家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五公子,這要是被大公子知曉了,老奴又要捱罵了。”

“邱叔是族伯跟前的老人,受燕竹一禮又有何妨,想來大哥知曉了也不會怪罪。”

燕竹!

紫蘇錯愕的看着眉目溫潤的五公子,心裡一個聲音在發狂的喊叫,“他叫燕竹,他竟然叫燕竹!”

邱管家被邱燕竹說得眉眼一笑,便道:“五公子最是有禮的,快進去吧,大公子已經使了好幾趟人出來問了。”

邱燕竹應了一聲,回頭看了紫蘇對邱管家道:“今兒來的客人裡華陽縣的縣老爺,很是喜好野味。邱叔不如問仔細了,要是這小姑娘帶來的真是野味,別錯過了。”

邱管家被邱燕竹這一提醒,便連忙拍了腦袋道:“幸虧得了五公子的提醒,不然怕是做砸了差事。”

“邱叔是貴人事忙,有時疏忽也是有的。”邱燕竹這才轉身對一側的紫蘇說道:“你起來吧,把那肉拿過來,給邱叔看看。”

“哎,謝謝公子。”紫玉顧不得身上摔痛的地方,連忙對邱燕竹鞠了個躬,迴轉身朝一側等着的陶大娘連連喊道:“娘,快將簍子背了過來。”

眼見陶大娘和着菊花將裝了肉的竹簍子拿了過來,邱燕竹這才轉身對邱管家道:“邱叔,我這便進去了,您若是吃不準,不若喊了廚房裡的管採辦的出來看看,他們慣常買肉,應該有些準頭。”

邱管家一想,也是,這家豬肉野豬肉光憑肉眼哪分得清,不是有經驗的還真分不出,於是對身邊的小廝喝道:“去,將陸婆子喊出來。”

“是,管家。”小廝飛奔着跑了開去。

紫蘇眼見得邱楚玉身姿如竹的朝裡走去,看着那個陌生卻又帶着熟悉感的身影,眼角不由自主的便酸了起來。

燕竹!她的燕竹在那一世可安好?

“紫蘇,那個小公子,是誰啊,你認識嗎?”

菊花上前朝紫蘇打聽道,她先前看着紫蘇被人扔出來,可在那小公子來之後,一切又變了。由不得便猶疑的問紫蘇。

紫蘇搖了搖頭,“不認識。”

“不認識,他爲什麼幫你?”

紫蘇笑了笑沒開口,心道:許是同情她吧!

一邊的小廝聽到了,卻開口道:“他啊,他是我們老爺族兄家的公子,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五公子,四歲能文,七歲成詩,去年啊過了院試,已經是秀才了。”

除了紫蘇,菊花和陶大娘聽得一愣一愣的,陶家村的陶秀才,那是讀了多少年書取了娘子後才中的秀才啊!眼前,這個看起來跟她們一般大的小公子,就是秀才了?

“誰是賣肉的?”

一聲粗喝,打斷了衆人的靜默,紫蘇連忙上前,對那走出來人長得精瘦嗓門卻粗得可以的婆子笑眯眯的喊了聲:“嬸,我是。”

陸婆子因着廚房忙得兩腳不着地,還要跑這來看什麼野豬肉,心頭很是不喜,但在看到紫蘇笑眯眯的眼時,心頭的不喜便少了三分,蹙了眉頭道:“拿來我看看。”

“哎,”紫蘇連忙從竹簍裡取了一塊斬好的排刀肉遞了上去,“嬸,您看看。”

多話也不說,只管規規矩矩的站在陸婆子手下,笑容滿面的看了陸婆子。

陸婆子拿在手裡左右打量一番,又放到鼻前聞了聞,回頭一邊忙着的邱管家,“邱管家,是野豬肉,還挺新鮮的。”

邱管家便放了手裡的事,走了上前,指了兩個竹簍道:“都擡進去吧,陸婆子你過過稱後,帶她們去帳房那結帳。”

“那,價錢……”陸婆子看向邱管家。

邱管家便看向紫蘇娘倆,“這肉你們打算賣多少錢一斤?”

陶大娘看向紫蘇,紫蘇便笑了道:“叔你看着給吧,我們也不知道價錢。”

陸婆子聞言,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到實誠!得,就照往常的價,三十個銅板一斤怎麼樣?”

“行,嬸。”紫蘇脆聲道:“嬸,我幫你背進去。”

話落,招呼陶大娘,“娘,我們把肉給嬸送進去。”

“哎。”

陶大娘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柴老闆那才二十個銅板,這裡三十個銅板全要了!真是……一時間高興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菊花,你在那邊等等,我們馬上出來。”陶大娘對菊花道。

“哎,嬸,我知道了。”

這邊廂,紫蘇背了竹簍目不斜視的跟在陸婆子身後。

陸婆子眼角的餘光將娘倆的反應都收入眼底,心裡暗暗的點了點頭,邱家芙蓉鎮四里八方都是有名氣的,便是縣裡的縣太爺也要給幾分面子。往常也有那小門小戶進進出出的,一個個的眼珠子便恨不得能將這屋裡的東西搬走。不想,這娘倆,到是識趣的!

屋子裡,洗菜的,洗盤子的燒火的,擠擠挨挨的都是人,紫蘇和陶大娘乍然來到這裡,感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但不論誰看過來,紫蘇都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

“哎,這哪來的小丫頭,笑得可真甜。”

“可不是,這小丫頭長得可真秀氣。”

衆人你一語我一言的議論起來,紫蘇害羞的低了頭,也不言語,也不扭捏,反正你們說你們的,她聽她的。

“好了,都幹活去。”陸婆子走了進來,指了兩個離得近的婦人,“你倆過來把這肉過過稱。”

兩竹簍子裡的豬肉過完稱後還有三十來斤,按三十個銅板算,那就是將近一兩銀子啊!只把個陶大娘喜得兩眼都成了一條縫,見人就低頭哈腰。

“走,丫頭,跟我去結錢吧。”

陸婆子喊了紫蘇往外走,紫蘇扯了把傻呵呵的陶大娘,緊緊的跟在陸婆子身後。

“丫頭,你們是哪個村的啊?”

“嬸,我們是陶家村的。”

“陶家村?”陸婆子想了想,點頭道:“那裡離這鎮上可不近。”

“是啊,我跟我娘雞叫頭遍就起來了。”

“可累着了吧。”陸婆子嘖嘖嘆道:“咋不叫你爹和兄弟來呢?”

“我爹沒了,我弟弟還小。”

陸婆子步子一頓,目光撩過紫蘇和陶大娘,搖了搖頭,臉上生起一抹同情,指了遠處的月洞門道:“過了那道門,就到了。”

“嬸,小公子將來一定是個大富大貴的人。”

陸婆子笑着嗔了紫蘇一眼,輕聲道:“好了,好了,這些好話啊,今天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你就是不說,我也不會少給你一個子兒。”

紫蘇被陸婆子看穿心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一行人走到月洞門,正要往裡走,不想卻自裡走出幾個身姿如鬆,眉目甚是風流韻致的輕年男子,這些人裡猶以那襲天青色的身影最爲矚目,似青青翠竹立於松柏之間,又似瑰麗重彩的油墨畫間突然逸出的丹青國色!雅緻而內斂。

“大公子!”

陸婆子一聲驚呼,連忙低眉垂眼的站到角落,紫蘇與陶大娘緊隨其後,貼壁而站,大氣也不敢出。

而這羣言笑晏晏的公子爺也渾似不曾看到幾人,自是說說笑笑而去。便在紫蘇長長的鬆了口氣,擡起眉眼時,不想卻對上一對溫暖如玉澈淨如月的目光,見她看過來,邱燕竹脣角微翹,收了目光,掉頭而去。

紫蘇斂下心頭的狂亂,便在剛纔,她幾乎以爲是燕竹也穿越而來,但當她看到那漆黑的眸中淡淡掠過的一縷同情之色後,她恍惚回神,那不是她的燕竹,那只是一個與燕竹長得有些相像的男子罷了!

“快進去吧。”陸婆子在一邊催促道:“趁着這個時候,帳房空,不然等會還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

紫蘇與陶大娘跟了進去,帳房聽了陸婆子的話,翻開一本冊子將名頭添了上去,這纔打開一邊的箱子,拿了一吊錢出來,將多餘的扣了下來,其餘的遞給了陸婆子,陸婆子又給了陶大娘,“可要點點?”

“哎,不用了,不用了。”陶大娘連連對着帳房彎腰作揖,道着謝,“謝謝您,有勞您了。”

年逾花甲的帳房頭也沒擡,探手取了一側的青枝纏花杯啜了口茶,擺手道:“下去吧。”

紫蘇和陶大娘連忙跟在陸婆子身後退了出去,紫蘇扯了陶大娘的袖子,輕聲道:“娘,你拿五十個銅板給我。”

陶大娘犯疑道:“你要銅板幹什麼?”

紫蘇眼瞅着園子里人來人往,也不多說,伸手徑自去陶大娘揹簍裡抓了一把錢出來,待到了人少的地方,緊走一步,追上前面的陸婆子,“嬸,這個給你買糖吃。”

“哎”陸婆子纔回頭,紫蘇已經將那一把銅錢塞進了她袖籠,“嬸,不多,是我和我孃的心意。”

“這丫頭!”陸婆子笑着拍了拍紫蘇的頭,“可真是玲俐的。”末了,又仔細打量了紫蘇幾眼,輕聲道:“你想不相來府裡做丫鬟?我們小公子跟前正想添兩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鬟,我看着你挺喜歡的,你要是想來,我就去跟太太說說。”

做丫鬟?!紫蘇搖了搖頭,賠了笑臉道:“謝謝大娘,可我家裡還有弟弟妹妹要帶,我娘身子又不好。”

“這樣啊!”陸婆子惋惜的嘆了一聲道:“可惜了,一年有兩套四季衣裳,還有半吊錢呢!”

紫蘇便也跟着做出一副好可惜的神色。

“別難過,等你弟弟妹妹再大些,嬸再給你留心留心。”

“哎,謝謝嬸。”

陸婆子喊了小丫鬟上前,道:“你送她兩人出去,今天府裡事忙人多,別亂走。”

“哎,嬸,那我們走了。”

紫蘇再三謝了陸婆子,這才隨同陶大娘跟在小丫鬟身後走了出來。

到得大門口,菊花遠遠的見了,迎了上來,往裡看了看,輕聲道:“都賣了?”

“賣了!”陶大娘笑呵呵的上前,拉了紫蘇道:“二妹,我們去扯幾尺布,再買點棉花,回頭好給你們做身冬衣。”

菊花看着笑得合不攏嘴的陶大娘,又看了眼同樣笑得眉眼彎彎的紫蘇,眸子微黯,但下一刻,那抹黯然卻又被她極好的掩飾下來。

“嬸,我領你們去,我知道哪家的棉花便宜。”

“哎!”陶大娘應了道:“菊花,這鎮裡你比我們熟,嬸聽你的。”

菊花笑了笑,上前挽了陶大娘的手,對紫蘇道:“走,你們還要趕回村呢,別耽擱了。”

扯了二匹靛藍棉布,又買了二斤棉花,紫蘇看了看天,對陶大娘道:“娘,我們回去吧,回頭晚了,三弟和四妹又要擔心。”

“哎,這就回去。”陶大娘看了街角賣糖葫蘆的,對紫蘇道:“二妹,你想不想吃糖葫蘆?”

紫蘇搖頭:“我不吃,給三弟和四妹帶兩根回去吧?”

陶大娘點了點頭,看了眼一直跟在身邊的菊花,對紫蘇道:“給菊花也買根。”

“我不用,嬸。”菊花連忙推辭。

紫蘇笑了道:“菊花你陪着我們走了這一天,吃根糖葫蘆就當是辛苦費吧。”

“哎,鄉里鄉親的,這麼客氣幹什麼。”

紫蘇卻是不由分說的,買了三枝糖葫蘆,愣是塞了一枝到菊花手裡,“吃吧,可甜了。”

菊花笑了將糖葫蘆放進手裡的籃子裡,對陶大娘和紫蘇道:“去我家坐坐吧,喝口水,認個門,下次有事也找得着。”

“哎,不用了!”紫蘇想起那個目光如狼的漢子,擺手道:“下次吧。”

“還什麼下次吧,這次遇上就巧了,下次誰知道是什麼時候。”不由分說,菊花便挽了陶大娘朝自家走去,一邊回頭對紫蘇笑道:“紫蘇,你不去,是怕我把你賣了,還是怎的?”回頭對身側的陶大娘眨了眨眼道:“有你娘在,我就是想賣你,也賣不了啊!”

紫蘇還想再說,可眼見着陶大娘被菊花半推半哄的帶了往前走,只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