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百里屠蘇扶着被複活的孃親從他們村的禁地走出的時候, 方蘭生就有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試問哪有一個正常人兩眼無神目光呆滯，甚至都不帶眨眼的。這幾日相處下來, 她不吃不喝不說話不睡覺, 只要有時間, 毫無焦距的眼睛死死盯着身邊的人, 讓人不寒而慄。
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那部動漫, 主角愛德華失去左腿，阿爾沒了身體，這等慘痛的代價也不過換來一個沒有靈魂的血肉模糊的怪物。
想到這裡方蘭生有些害怕, 他眉頭皺的死緊，雙手緊緊攥住衣襬, 指關節因爲太過用力而變得青白。那日百里屠蘇的表情讓人難忘, 冷硬的脣角難得勾起溫和的弧度, 眼神中也帶着笑意，是從未有過的笑顏。
方蘭生認爲這次復活確實有問題, 可他卻不敢把這個想法告之百里屠蘇，因爲難以想象看起來堅定的黑衣少年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因爲心中不安之感越來越盛，有輕微恐高的方蘭生咬咬牙獨自使用騰翔之術去了幾次青玉壇，但卻都被攔在門外被告之掌門閉關正是最爲關鍵的時刻，一個不慎害人害己,
方蘭生想要硬闖又怕害了對方, 只得敗興而歸。
百里屠蘇的孃親叫做韓休寧, 是烏蒙靈谷的大巫祝。
就算十年前整個村莊覆滅, “巫祝”稱號名存實亡, 可作爲信奉女媧的族人，風晴雪、襄鈴仍不改口恭敬地稱其“巫祝大人”, 紅玉也是入鄉隨俗，只是方蘭生有些叫不出口，巫祝二字讓他想起了古書所記載的苗疆巫蠱，而那類法術在他的認知裡除了噁心就是陰毒，更別提那兩個後面後面還帶着“大人”。
但畢竟是長輩，他一開始便含糊地叫着“韓家嬸嬸”，也沒見百里屠蘇反對，也就一直這樣叫了下來。
“嬸嬸你又要出去？”看到韓休寧站了起來向門邊走去，方蘭生連忙起身攔住，恭敬謹慎地把她扶回牀邊坐着，儘量放軟了語氣勸哄道：“你現在身體不好不能見光，木頭臉爲你採摘野果去了，我們坐在牀邊慢慢等，你不要出去，我來陪你說說話好不好？”
韓休寧死死盯着方蘭生，嘴角勾起古怪的弧度，半晌緩緩點了個頭，說不出的詭譎怪誕，讓方蘭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沒問題，完全沒問題的，你看，她還聽得懂我說話，他在心裡自我安慰。再說，愛德華兄弟是沒有救回自己的老媽，可是豆丁最後還是用一條胳膊換回了弟弟的靈魂啊。
方蘭生擠出一絲乾巴巴的笑容，“再介紹一次，我叫方蘭生。嬸嬸，我問件事你不要生氣啊，你、你剛纔是不是聽得懂我話裡的意思？”
又是輕輕的點頭。
看來真的是可以聽到，只是表達不出來，又怕對方只會這一個動作，他連忙小心翼翼地問道：“搖頭呢？嬸嬸可不可以稍微搖下頭。”
巫祝搖頭。
方蘭生心中大喜，也許、也許古書上的這個方子真的有用，雖然是這種狀態，可總歸是清醒地活着，比死亡或是植物人強了不知百倍。
“發生什麼事了，猴兒怎地這般高興？”紅玉從屋外進來就看到方蘭生皺了幾天的眉眼舒展開來，像是遇到了什麼喜事。
“嬸嬸她能聽懂我說的話而且還能做出反應，這樣，有朝一日一定會好起來的。”
紅玉嘆了口氣，慢慢走到牀邊坐到了方蘭生旁邊，一向慵然的面容之中帶着些憂慮，過了半天緩緩說道：“活了這麼久，亡者重生之術卻是聞所未聞。午間是我替百里公子照看巫祝大人，那時曾與她閒聊試探。你現在也發現了，凡問問題，巫祝大人雖不言說，卻會點頭搖頭以示回答。怪就怪在，那天我問了許多事情，有些與公子相關，有些卻全無干系，甚至是關乎我自己一些隱秘舊事，巫祝大人竟從未選錯，簡直已經不是在與人閒談，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做出迴應。一個死而復生之人，爲何竟能窺探他人內心，還是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1]”
聽到紅玉說出心中的擔憂，方蘭生有些驚駭，“窺探人心？！怎、怎麼可能！”他聲音拔高，引得大巫祝向他看來，那詭異的眼神讓他心裡發毛。
“你、你說笑呢吧。都說世間最不可測的莫過於人心，就算是菩薩也猜不透常人所想，怎麼會……”
過了一會，方蘭生好像想起了什麼，問了大巫祝一些關於藍笙的事情。
絲毫不差。
“女、女妖怪。”他的聲音帶着些顫音。
看着那雙沒有神采卻又彷彿知曉一切的眼睛，方蘭生只覺得毛骨悚然，徹骨涼意從骨子裡透了出來，“她是不是無所不知？”他突然想起了《哈利波特》中那個有名的咒語——攝神取念，不覺驚惶失措。
“也不盡然，或許她只能猜出你想要的是肯定還是否定的答案。”說到這裡，紅玉皺了下眉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窺探人心，不可行於日光下、不可行於日光下……難道是？不可能！”
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她猛地站起身，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認真，“我有一個猜測，如果那是真的，巫祝大人她恐怕、並沒有真正活過來！”
方蘭生聽到這些再向韓休寧看過去，那笑容竟陰測測的。
“《異聞錄》有云：‘世間有奇異蟲豸曰“焦冥”，生於海外，歲及萬年，聚合時形似草木，人不可輕辨。若以特殊之法如要，豸身不毀，反能食人屍骨，再聚爲形，感應人心。古有所謂異能之士，爲攀附權貴，便以此法矇蔽帝王，稱可逆天道、活死人。[1]’此書轉述世間種種異聞，以警示後世子孫，因是蓬萊國人所著，是以流傳並不廣泛，後來蓬萊滅國，這本書也隨之絕跡。因年代久遠，我記憶中印象早已模糊不堪，若是能早些想起也不至此。”
方蘭生不可置信地搖着頭，訥訥說道：“蟲豸……食人屍骨……那她、那她就不是木頭臉的娘[1]，木頭臉知道的話，會傷心死的啊！”
門被撞開，百里屠蘇站在門外，神色冷冽目光冰冷。
他慢慢踱了進來，眯起了眼睛，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一般開口：“閉嘴。”
不知道爲什麼，方蘭生恍惚想起和百里屠蘇初見時的場面，那時那個黑衣少年好像也是皺着眉嫌自己吵鬧，只是，與那時陌生的眼神不同，現在對方的眼中，隱含恨意。
恨？！
方蘭生細細看了過去，那因爲幾天不合眼有些血絲的眸子中只有悲傷和疲憊，剛纔那強烈的感情好像只是錯覺。
那目光，讓方蘭生有種揪心的感覺，猶如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百里公子，”紅玉有些憐惜地嘆了口氣，“我們方纔所說，公子可是聽到了？”
“聽到了，可、我並不相信！孃親她、她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看到平時少年老成的百里屠蘇輕輕抱着韓休寧，露出孩子般脆弱的表情，方蘭生心中酸澀，差點流出淚來。
佛教有云，求之而不能得爲人生八苦之一，可不曾料到，得而復失讓人更加悲慟。
“百里公子請收斂心神聽我說完，人死復生，本就是逆天之事，這是焦冥化形並非令堂，焦冥壽歲漫長，唯蘊含靈力之火纔可……”紅玉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百里屠蘇和方蘭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太殘忍！方蘭生咬破了嘴脣卻渾然不覺，任鮮血把下脣染得鮮紅。
他深呼了口氣，走到韓休寧面前蹲下身來一字一句問道：“你、可是焦冥化形而生？”
看着百里屠蘇使用火系法術把那焦冥燒得一乾二淨，方蘭生有些神思恍惚。
那塊木頭一定記恨上自己了，他生出些不知所措，連自己都覺得那時候說出的話那麼傷人。如果不是因爲那句話，百里屠蘇不會與他大打出手，如果不是他們大打出手，那麼大巫祝摸樣的焦冥也就不會獨自跑到屋外的陽光之下。
方蘭生是想讓他認清事實，可是並沒有想過用這麼殘酷的方法，百里屠蘇親眼看到自己母親的身體化爲無數細小飛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以看到對方的心已經鮮血淋漓。
百里屠蘇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彷彿焦冥化形，等晚上韓休寧身體重新聚形，他閉上眼緩緩地施放法術。
“蘇蘇！”聽到風晴雪的尖叫，方蘭生擡頭向前看去，不由大吃一驚。百里屠蘇渾身散發黑色戾氣，一雙眼睛變得血紅，眉心的硃砂也慢慢擴散開來，形成血紅色的紋路，覆蓋全臉。
“木頭臉？”方蘭生有點遲疑地問了句，對方看了過來，然後慢慢朝他走去。
感受到百里屠蘇眼中冰冷的殺意，方蘭生不由心生恐懼，他想殺了自己！
他連連向後退去，最後腿腳一軟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黑色盤雲靴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害怕得不能動彈，渾身瑟瑟發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這幾個月來，他也沒少降妖伏魔，在令人作嘔的乾屍面前都沒有這麼恐懼，可現在要殺自己的是百里屠蘇啊。他在心中吶喊，這是自己的同伴、朋友，怎麼會、怎麼會想要殺了自己。
也許，已經不是朋友了，他悲哀地想着，若不是自己輕舉妄動說話不經大腦，眼前這人大概不會痛苦到戾氣發作。
他垂下眼，看到淺淡的胸襟洇上深色的水漬。
方蘭生知道百里屠蘇站在面前，可是不知自己該做何種反應，往日的牙尖嘴利一去不復返，連話都說不出口。他吸了吸鼻子慢慢擡頭看了過去。
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容，只是血色花紋已經延伸到了脖子，鮮紅的雙眼透出嘲諷。
“百里屠蘇……”
“蘇蘇！”風晴雪從後面抱住了百里屠蘇，一道寧靜的藍光把他們包圍。
方蘭生眼睜睜看着他在她的懷中平息了戾氣，從自己身邊走過，連一個眼神都不屑。
他怔楞了好久，接着蜷起身來，把臉埋進膝頭。
小鍋上的開水咕嚕嚕地冒着泡，方蘭生懨懨地看了過去，隨手抓起剛買來的黃連、黃芩、白芍扔了進去。想着百里屠蘇的冰冷表情，他恨恨地又抓了一把黃連想要撒進去，末了還是收了回來換成了阿膠。
黃連阿膠雞子黃湯，清熱瀉火、治心火亢盛煩燥不眠，他回想起醫書上的話，自嘲地笑笑，明明知道百里屠蘇的戾氣和心火是兩回事，可他自認沒有風晴雪讓人心平氣和的本事，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不頂用的小事，怪不得都道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方蘭生在百里屠蘇的房外猶豫了半天，終於慢慢走了進來，腳步緩慢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屋裡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沒有，若不是窗外的月光照出牀上的輪廓，他差點以爲這裡空無一人。
牀上的人雙眼緊閉，眉頭微皺，即使是在夢中也睡不安穩。
是啊，發生了這麼多事，又怎麼能睡好？
方蘭生端着藥碗，靜靜看了一會，轉身就走。
自己真是可笑，明明知道封印一事清，手上這不入流的湯羹別說治本，連標都治不了。
身後傳來衣服的窸窸窣窣，他的腳步僵住，慢慢回頭，果然看百里屠蘇已經坐起身來，“你、醒啦。”
百里屠蘇並不開口，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卻讓方蘭生覺得比之前嘲諷的眼神還使人無地自容。他鼓足勇氣上前走了幾步，“我煎了清熱的湯，你、你要不要喝點去去火，我也知道這可能不管用，可是總歸聊勝於無嘛。今晚看你……”
“滾。”
方蘭生張了張嘴，以他的少爺脾氣，若早先有人這般跟他說話，早就忍不住開罵了，可他現在卻一點都不想說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們逐漸由路人變爲朋友，生死相依、肝膽相照，沒想到轉眼工夫就到了如此境地，世事無常，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起點。
方蘭生像中了引魂符般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房門，正巧遇到要推門而進的紅玉，“猴兒怎麼了？”
一個慌張打翻手中的湯碗，渾身帶着黃連般的苦澀滋味，他訥訥開口，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怎麼了？現在是怎麼了？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要去找少恭，他那麼厲害，一定有辦法！”
想起這一切的因由，他稍微清醒過來，默唸口訣，騰翔而去。
紅玉站在門邊，對着已經站起身來的百里屠蘇說道：“現在這樣實在出乎紅玉本意，原來本不願百里公子傷心，可也不想公子蒙在鼓中，只盼千萬保重。”
百里屠蘇緩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過錯。”
擡手攏了攏頭髮，紅玉斟酌了下說道：“見公子心智較尋常人堅強，紅玉略感心安。於情於理現在也不該打擾公子，只是紅玉問一句，既然公子並不怨恨於我，爲何獨獨對那猴兒……”
百里屠蘇閉上了眼，舉手微微撫着眉間，儼然一副不想再談的樣子。
“公子並非不知，那猴兒最是口是心非，一張利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一旦被他放在心上，總會絞盡心思認準了死理的對那個人好。猴兒畏高，從不敢獨自施展騰翔之術，公子可知，他前幾日單獨跑了青玉壇幾次？”
見到百里屠蘇躺回牀上，紅玉垂下雙眼，背過身去，“他去找歐陽先生了，紅玉言盡於此，公子珍重。”說完，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百里屠蘇有些氣悶，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少年一字一頓地問自己的孃親是否焦冥，在自己戾氣發作之時被嚇得倒在地上發抖哭泣。
想到這些，他只覺得心被黑火燒灼，有嗜血的慾望，殺戮之意泛了上來，馬上就壓制不住了。
鼻間嗅到濃苦的味道，是方纔藍衣少年打翻的那碗湯，腦中一涼，心魔慢慢被壓了下去，他心中有些無奈，那個少爺到底放了多少黃連？
就像紅玉所說，毒舌書生總不會表達自己的好意，最拿手的就是言不由衷。
那個人膽子極小，騰翔的時候總是死死抓住自己，每次下來，胳膊都是一圈青紫。百里屠蘇沒見過自己發作的樣子，想來是十分可怖的，既是如此，他被嚇到，也在情理之中吧。這樣想着，一時間覺得心中有點悶堵。
他走到門邊，撿起一塊碎片，猛地想起了剛纔月光下的方蘭生，那雙明亮的桃花眼變成了桃子眼、鼻頭也有些紅，與以往的傲氣狡黠不同，是從未出現的陪着小心的委屈模樣。
頓時，心，有些鈍鈍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