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本還有些緊張, 待聽敏之這般自吹自擂, 那顆心也仍安穩地存在肚皮裡。
阿弦也早習慣了賀蘭敏之的語出驚人,舉止新異, 便並不理會,只皺眉對袁恕己道:“我本要去找大人告訴, 如今恰好遇見,大人不要在此耽擱, 快去!”
畢竟是從桐縣開始的交情,袁恕己最明白阿弦的心意:“你放心,我即刻就去。”
又道:“我帶你一塊兒走。”
阿弦擡頭,看敏之意態消閒地坐在車中,雙眸卻有虎視眈眈之意,暗藏戒惕。阿弦知道以敏之的心性, 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放她離開,又怕袁恕己因此耽留。
藉着轉身之際, 阿弦道:“我深知周國公的性情, 他不會當真對我如何,大人也只管放心去查案。我應付得了。”
袁恕己垂眼對上她清澈如明溪的雙眸。
倘若不知阿弦是個女孩子,那擔心必然會少上一層,甚至毫不擔心, 但……故而當初聽說她跟在賀蘭敏之身旁的時候,就有種如鯁在喉提心吊膽之感。
整個長安誰不知賀蘭敏之聲名狼藉,似阿弦這般可愛,真怕給那人荼毒了去。
而今日袁恕己之所以會恰好出現此處, 原因不在別的,而在玄影。
因阿弦擔心玄影跟着自己會有“意外”,所以這連日來都許玄影早上去大理寺報道。
玄影鎮日廝混,憑着一副討喜的面孔跟頗具靈性的性情,已深得大理寺衆人歡心。
原本有些瞧不上這條土狗的大理寺差官們,從開始的驚詫輕慢,轉作心悅,每個人見了都要撫摸兩把,有好吃的亦想着它,是以玄影在大理寺混的也算是風生水起,人氣竟比袁恕己還要高許多。
這日大理寺門上侍衛因不見玄影來到,甚是想念,便猜它因何缺席,一個道:“多半是跟着十八弟去了。”
另一個道:“謹慎起見,還是找一找爲好,那樣可愛的狗子,別給人窩了去。”
兩人閒談之時,便給耳報神左永溟聽見,忙進來告訴袁恕己:“還有人猜測是不是出了事。”
袁恕己雖不信玄影當真有事,但這卻也算是個好藉口,何況他也有些人頭案的相關想要跟阿弦說,於是便騎馬出門。
誰知恰好就遇到這樣一幕。
心底很快權衡。袁恕己咬牙道:“待此事稍緩,你一定不能再在周國公身旁了。”
阿弦還未回答,車內賀蘭敏之道:“小十八,還不快點回到主人身邊來,難道……你覺着我說的不對麼?”
袁恕己聽他口吻輕薄,濃眉驟然一斂。
阿弦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一握。
袁恕己瞥見,眼底的銳色緩緩隱沒,正平心靜氣,耳畔聽到“汪汪”之聲。
袁恕己轉頭,卻見是玄影從人羣中鑽了出來,來到兩人跟前,搖尾擺頭。
阿弦一直以爲玄影是跟着袁恕己的,見它“遲到”,便也沒當回事兒。
而袁恕己也以爲玄影方纔跟着阿弦,正值心情起伏,也並未格外在意此事。
他畢竟也是一層層歷練出身的官員,這瞬間已經知道該如何應對。
京城畢竟不是桐縣,京城的權貴,非龍即鳳,亦並不是能夠不由分說便可以黑白入罪的桐縣劣紳們,他的行事手段,必須要相應變通。
衝着阿弦定心微笑,擡頭之時,袁恕己作揖:“既然如此,下官還有要事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賀蘭敏之點頭:“好啊,食君之祿忠君之憂,袁少卿務必好生專心,及早破案,這纔不枉費崔玄暐在聖後面前極力保舉之苦心啊。”
袁恕己本來已鎮定下來,猛然聽了這句,臉色轉白。
阿弦也覺意外,——袁恕己調職留京,人人盡知,但所謂崔玄暐竭力舉薦……卻也跟袁恕己一樣,都是第一次知道。
袁恕己帶着玄影離開後,阿弦問:“周國公方纔說的我阿叔……說是崔天官保薦袁大人,可是真的?”
賀蘭敏之道:“騙你做什麼?再說,崔玄暐一心爲國舉薦棟樑,這是值得稱道的好事,又不是頭戴綠帽那種不可言說……”
他抿脣一笑,“何必遮遮掩掩?若說是不想施恩於人,在我看來,實在虛僞的很,畢竟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該知道的遲早是會知道的,小十八你說是麼?”
阿弦謹慎道:“有些道理。”
敏之笑道:“你這話狡詐的很,那你說,哪幾句有些道理,哪幾句有沒有?”
阿弦不語。
敏之冷笑:“千萬別跟我玩心機,小十八,你玩不過我。”
阿弦道:“我爲何要跟周國公玩心機?”
敏之笑了一笑,從身旁抽籠裡取了一杯酒出來,晃了晃,忽然道:“天爲棋盤星作子……你這小卒子,只怕是身在局中而自不知。”
這話似別有深意,阿弦道:“我不懂周國公的意思?是說我身在局中?什麼局?”
敏之卻忽地又笑道:“問得好,我也想知道這是個什麼局呢。不過不必着急,遲早一切都會明明白白的,誰執子,誰黑誰白,誰輸誰贏……”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興奮之色,手指微微發抖,忽然舉杯一飲而盡,不多時雙頰浮現淡淡地紅。
阿弦心中暗驚,謹慎起見,不再同賀蘭敏之說話,敏之卻盯着她,眼神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暗暗地燃燒,讓人畏懼。
幸而他並未再如之前一樣動手動腳胡作非爲。
當馬車停下,阿弦才發現居然又來到了司衛少卿楊思儉府上。
“殿下,怎麼又來了楊少卿府上?”阿弦問。
方纔在車內,賀蘭敏之又多吃了一杯酒,眼神有些迷離:“喜歡的地方,當然要多來走動走動。”
楊府的人見敏之來到,也不知是“如臨大敵”,還是“誠惶誠恐”。
敏之正眼也不看別人,甚至喝退了帶路的僕人,他熟門熟路,一馬當先,負手往楊立書房而去。
阿弦也有些疑惑這楊府的內情到底如何,又見敏之並未做別的吩咐,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不多時來到書房,敏之推開半掩的門入內,目光所及,卻見楊立站在書桌之前,低頭正在打量着什麼。
因聽見門扇被推開,楊立大怒:“混賬……”
他以爲是哪個丫鬟小廝,誰知纔開口責罵,就看見是敏之,楊立眉頭縮緊,手上卻也隨之握住。
阿弦目光轉動,看見楊立手中握着的是一個卷軸,他倉皇捲起畫軸的動作,顯得心虛膽怯。
“在看什麼?”敏之看的更爲清楚:“多日不見我甚是想念,特來探望,都不耐煩等他們通傳,你可勿怪。”
他仍是自說自話,不由分說地快步走到桌前。
如臨大敵,楊立後退一步,將那捲軸藏在身後。
敏之笑道:“什麼好東西,難得的春/宮不成?”
楊立臉色紫漲:“周國公!”
敏之道:“越是不叫我看,越是心裡有鬼,既然是這等上品,就大家分享,彼此切磋如何?”
楊立忍無可忍:“住口,不是你想的那樣齷齪東西!”
敏之撇嘴:“原來是想吃獨食兒。”他回頭看阿弦道:“小十八,你可相信楊公子的話?你好不好奇他手上的是什麼東西?”
阿弦心中暗歎一聲,這種行事方式,她曾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一絲熟悉的影子,那就是在桐縣痛斥作惡的劣紳,看似方式決絕怪異,效果卻雷霆萬鈞乾淨利落的袁恕己。
阿弦決定配合一下敏之的表演:“楊公子乃是正經人,殿下不可誤會了好人。”
敏之噗嗤一笑:“聽見了沒有?小十八爲你說話呢,楊立,你要不要證明一下是他對還是我對?”
楊立道:“出去!”
不料敏之不僅口頭了得,身手更佳,就在楊立又驚又懼心神疏忽之時,敏之閃身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手出去,將他藏在身後的那捲軸奪了過來!
敏之哈哈一笑,將卷軸當空一抖,骨碌碌……卷軸從上到下捲開,露出一個塗脂抹粉,紅裙綠襖的少女圖像,裙襬底下繡花鞋若隱若現。
意外之餘,敏之目光眯起。
阿弦則心頭一窒,這畫像,赫然正是那日在楊府空屋中所見的那吊在樑上的“少女”。
楊立猝不及防被敏之得手,氣得渾身發抖:“賀蘭敏之!”
敏之看他一眼,復看向畫像:“這是哪家的小姐?不……不對,這好像不是什麼小姐,看着打扮,卻像是個不安分的總想爬牀的小丫鬟之流。”
楊立聽了這句,臉色由紅轉白:“賀蘭敏之,你、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敏之道:“過分麼?你瞧這雙眼睛,骨碌碌地,一看就知道春心蕩漾,不安於室……”
楊立大喝一聲,撲了上來,但他如何能跟敏之想必,被敏之夾住手臂,往後一推。
楊立跌出去之前,一把攥住那畫像,還試圖將畫像搶回來,誰知敏之並沒放手的意思,只聽“嗤啦啦”一聲響動,那畫像被從中撕成了兩截!
楊立跌在地上,身上還覆着那半面畫像,他掙扎着探頭看了看,瞬間就好像通身的魂魄都被抽離一樣,雙目放空。
偏偏敏之又道:“什麼了不得的,還以爲是個絕代佳人呢,這種貨色,我府裡比比皆是,你若想要,我送你幾個。”
楊立渾身篩籮般,忽地大叫:“我跟你拼了!”他探手,從桌上取了那裁信的刀子,向着敏之衝了過來。
敏之手鬆開,剩下半截美人畫像飄飄蕩蕩落地,敏之閃身避開,手一轉擒住楊立的腕子,只稍微用力,那刀子便跌在地上。
楊立雙膝一屈,跪在地上,一把抓起那半面畫像,忽然長嚎了聲,舉手將那畫像撕得粉碎。
敏之正詫異,楊立卻猛地揮手,手底一道光芒雪亮,竟是那先前跌在地上的裁信刀子。
敏之是個多疑之人,見狀即刻以爲楊立“垂死掙扎”,還想對自己動手,他哪裡將楊立的身手放在眼裡,便道:“你這是自取其辱……”
這一句話還未說完,就發現不對,原來楊立刀鋒倒轉,竟是向着他自己的頸間扎去!
敏之一心只是防備,並沒想到這一招,再要變招救護已經晚了。
電光火石間,只聽得阿弦道:“楊公子。”
與此同時,阿弦在楊立的肩胛處輕輕一點,楊立的右臂頓時失去知覺,手再也握不住刀子,阿弦閃身一掠,如燕子抄水,已經輕輕巧巧地將那把拆信刀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敏之竟不知阿弦是什麼靠近楊立的,雖說他自己也是個高手,但看了阿弦這般一氣呵成的靈巧招式,不由也心生讚歎:“小十八,不愧是我手底下□□出來的。”
阿弦雖然看似不費吹灰之力阻止了楊立,但她心裡卻也捏了一把汗,正驚魂未定,聽見敏之這句,立皺其眉。
敏之的臉皮可算其厚無比,阿弦雖是跟着他,卻從未跟他學過一招半式,當然……若說跟敏之過招的那幾次也算是“□□”的話,或許他的確是成功的。
阿弦只得將敏之的話拋在腦後,只看着楊立:“楊公子,你這是何苦?”
那美人的畫像被撕成碎片,散落於地,在楊立面前的是那碎裂的幾片臉。
楊立對阿弦的話置若罔聞,只低頭盯着那些碎片,喃喃:“我對不起你。”
賀蘭敏之道:“你的確對不起他。”
楊立雖仍低着頭,卻明顯的一怔。
敏之道:“不過,也是他咎由自取,不過是會唱幾齣戲罷了,就真的把自己當成女人了?一個不上臺面的東西而已。”
楊立的牙齒咬的格格作響:“你、住口。”
敏之道:“既然不再賣笑娛人,入了楊府當公子的貼身小廝,那就該安分守己改邪歸正,這樣癡心妄想勾引主子……嘖嘖,我倒是沒說錯,落得這樣下場,莫非不是他咎由自取?”
楊立本極憤怒,聽到最後,眼中大顆大顆的淚珠掉落下來:“你……你這種沒有心肝的人,又知道什麼?”
敏之臉色略見異樣,卻笑道:“我是沒有心肝,你倒是有心肝的,所以不僅要了他的人,還要了他的命。你比我強的多呢。”
楊立閉上雙眼:“你懂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只憑捕風捉影在此胡說八道。”
敏之道:“我當然什麼也不知道,包括他死的那天還恬不知恥地穿着女裝,對麼?”
楊立猛然擡頭看向敏之,敏之卻不露痕跡地瞥了身旁的阿弦一眼:“桃紅裙子蔥綠撒花褲子,嘖嘖,着實地夠騷情,比個女人都不換。”
楊立幾乎給他逼瘋,猛然又長嚎一聲:“我不許你侮辱他!”
敏之道:“只怕他喜歡我的侮辱,畢竟,侮辱要不了人的性命。”
“別說了!”楊立大叫,舉手捧住頭,“別說了,你到底想要什麼?是要我承認我殺了人麼?好,我就告訴你,我的確殺了人,你如願以償了?只管將我帶走入獄砍頭就是了!”
正此刻,門口有人喚道:“哥哥。”
敏之陡然回頭,卻見身後門口站着一名黃衫少女,生得面如芙蓉,氣若幽蘭,正是楊立的胞妹楊尚。
楊尚走進門來,向着賀蘭敏之屈膝行了一禮:“見過周國公。”
敏之微微昂首:“免禮。”
楊尚複道:“我哥哥近來因身子不適,每每生出許多幻覺,故而他所說的話不能當真,請周國公寬恕。”
敏之哼道:“是麼?”
楊尚平心靜氣:“敝府的確曾死過一個小廝,只是因跟別人爭風吃醋,想不開自尋短見而已,周國公切勿聽從別人的話,作出許多無中生有的臆斷推測,畢竟楊家跟武家乃是至親關聯,誰的臉上黑了,也是不好看的。”
敏之聽罷笑道:“話不是這麼說,我的臉上向來都是黑的,不怕再多黑一點兒,倒是你們楊家,滿臉清清白白乾乾淨淨,讓我羨慕的很呢。”
楊尚道:“殿下您說笑了。”
敏之道:“是不是說笑,大家各自明白。”
楊尚道:“那麼,周國公意下如何?”
敏之望着她端然莊重的臉色,忽然湊近過去,道:“我意下如何,你心裡豈不清楚?我要的很簡單,就讓未來的太子妃陪我……”他低低地在楊尚耳畔說了一句,然後換來一記響亮的耳光。
阿弦早在楊尚露面的時候就開始仔細打量這未來的太子妃,卻見她舉止談吐都無懈可擊,果然是個極合適的人物。
但是在敏之開始跟她對話的時候,阿弦卻又嗅到不對,果然接下來敏之所說的話,簡直讓阿弦無地自容,自覺跟着他一路,實在是羞恥的很。
本來以爲賀蘭敏之要查那小廝身死的真相而已,誰知他只是打着要查明真相的幌子,來要挾楊家兄妹,如此行爲,可恥。
阿弦忍不住道:“殿下!”
敏之跟楊尚齊齊轉頭。
阿弦道:“殿下,我們該走了。”
敏之道:“急什麼,好戲纔剛開始呢。”
阿弦正要再說,楊尚忽然道:“若殿下的用意如此,那我也沒有法子,只好將此事揭穿了。”
敏之道:“你指的是何事?”
楊尚道:“府內身亡的那個小廝,的確曾經是一名戲子,也算是小有名氣,後來自願賣身進了我們府中,只是他畢竟出身不佳,改不了那本性,常常鬼鬼祟祟地扮作女裝,拿腔作調,父親因看不慣這種做派,訓斥了他幾句,他卻竟是個有些烈性的人,竟衝動自縊身亡。”
楊尚面色淡然,侃侃而談:“但畢竟死者爲大,我們又覺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故而胳膊折了往袖子裡拐,只不提此事而已。底下奴僕們無知,傳出了他暗戀丫頭不成而自殺的話。這所有的一切,就是如此。”
敏之道:“既然這樣,爲何令兄長還藏着那人的畫像?”
楊尚道:“我哥哥當初也十分喜歡聽他的戲,故而曾爲他畫了一幅畫像,他死在我們府裡,哥哥自覺大有責任,才如此神不守舍。周國公該體恤哥哥的一片善心,而不是藉機欺壓。”
楊尚從頭到尾說來,毫無破綻。敏之不由看向阿弦。
阿弦早瞧不起他要挾楊尚的行爲,便故意轉頭看向旁邊,一言不發。
敏之哼了聲:“有這樣天花亂墜的伶俐口齒,跟虛僞假善的高明做派,就算你將來成了太子妃,在宮中也必然能如魚得水,我先恭喜你了,妹妹。”
楊尚道:“多謝。”
出了楊府,敏之氣惱回頭:“你先前如何不幫着我,反跟那兩兄妹一起反咬?”
阿弦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敏之指着她:“你還不閉嘴?”
阿弦方問道:“周國公爲何知道那‘小廝’的事?”
敏之得意起來:“你當我是酒囊飯袋麼?我留意楊府的事情多日,當然派人查的十分詳細,本來是知道的,曾經有個紅極一時的曲戲,自請賣入了楊府之中,那日你說看見一個女子自縊,我雖不信,實則疑惑……慢慢地就想通了。你所見那自縊之人,的確並不是女子,而是那小廝,但他的確身着女裝。”
阿弦道:“真相的確如楊小姐所說麼?”
敏之道:“絕不是。”
“殿下如何這般確信?”
敏之道:“這是一種直覺。”
阿弦沉默,敏之道:“我的直覺向來很準……比如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十分討厭你……”
阿弦充耳不聞地打斷他:“那麼,殿下之所以要利用你的這種直覺的理由,就是要挾楊小姐麼?”
敏之嗤地笑道:“我當然是跟她玩笑,本想看她吃癟的模樣,誰知那丫頭到底是註定要當太子妃的人,居然如此鎮定自若。”
阿弦半信半疑,敏之卻道:“小十八,你這般在意此事,總不會是在吃醋?好吧,我答應你,將來我興許,也把你當作那景無殤如何?”
“景無殤”正是那死去小廝之前的藝名,阿弦道:“敬謝不敏。”
兩人上車,阿弦見他轉頭看着車窗處,眉宇間有一絲淡淡悒鬱之色。
阿弦心中猶豫轉念,輕聲問道:“周國公,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楊小姐?”
當初敏之帶她來楊府的第一次,阿弦就看出幾分端倪,敏之的行徑雖然粗魯無禮,但阿弦總覺着他對楊尚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這般粗野放誕。
若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似敏之這般的做法可就大錯特錯了——阿弦心裡想。
敏之挑眉:“美貌又聰明的女子,我從來喜歡。”
敏之的回答卻超出了阿弦的預計,他望着阿弦又多加了一句:“尤其是得不到手的,我最感興趣。”
阿弦無言以對,覺着自己居然想勸敏之“換一種法子”表達喜歡之意,這實在是腦抽之極。
此人根本不配楊尚!
且說袁恕己自得了阿弦“通風報信”,仍帶着玄影回到大理寺。
之前他沿着京兆府羅獄卒跟司曹參軍楊行穎兩條線查下去,略有所得。
宋牢頭向來“與人爲善”,就算不喜一個人,也不會自己動手,何以對羅獄卒一反常態,據老羅招供,那一次兩人動了手,卻是因爲一個人。
那人……是當時正薄有些名氣的戲伶,名喚景無殤的。
老羅道:“那夜我們一行看過了景無殤的《踏謠娘》,那小景兒的女裝扮相實在是好看,讓人心癢癢,不知是誰說如果能跟小景兒睡上一宿,死也甘願的,我聽見了,不免笑他們不開眼,那姓景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千人騎萬人踏的,又髒又爛……我只是說了這幾句而已!老宋不知怎麼發了瘋,就打了我!”
宋牢頭並不是當場動的手,而是事後才發難,這件事,也是老羅想了好久之後才明白過來的。
故而在袁恕己的記錄簿子上,多了一個“景無殤”的名字,可是在麴院裡查問了許久,都說他已經不在此道,像是已經做回了平民之類……蹤跡竟無處可尋。
至於楊行穎,此人倒的確是個耿直好漢,據袁恕己審問,他對宋牢頭的爲人等並不清楚,只是單純聽說了李義府賣官之舉,無法容忍挺身揭發而已。
袁恕己本是想把“景無殤”這一節告訴阿弦,怎奈又賀蘭敏之攪局,倉促中便未曾說明。
如今又從阿弦口中知道,鳶莊滅門案的主角錢掌櫃參與其中……還跟之前崔夫人的被劫一案相關,袁恕己有些頭大。
第一,如今可以證明的是,宋牢頭,錢掌櫃都是不繫舟的人,那麼……引發了老宋失態的“景無殤”,又是何等身份?如今身在何處?
其二,不繫舟的人發難,竟又是向着崔玄暐的家人,他們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
第三,老宋居然被殺,這殺死了老宋的,又是什麼人?這一點,也正是袁恕己當務之急要儘快查明的。
這三個問題之中的兩個很快得到答案。
袁恕己不知道的是,不繫舟的人發難,其實並不是向着崔曄的家人,而是更可怕,他們是衝着太平公主。
而第一個問題,是阿弦爲他解答的。
這天傍晚,阿弦沿路往家走,遠遠地有一人舉手招呼:“十八弟。”
阿弦一見來人,心中歡喜,加快步子迎了上去:“盧先生!”
原來這來者正是盧照鄰,盧照鄰見她滿面喜悅,自也覺着高興,便道:“我本要去你家裡找尋,又怕唐突,知道你每日打這裡過,索性走來碰碰運氣,可見我的運氣竟也不差。”
阿弦道:“先生尋我,不拘叫誰告訴一聲,我立刻就到,何必親自找尋?”
盧照鄰道:“這件事我要親自跟你說。”
阿弦見他鄭重:“不知何事?”
盧照鄰道:“不日我要離開長安,前往洛陽,我是特意來跟你說聲兒的。”
阿弦吃了一驚:“先生要離開長安?”
盧照鄰道:“是,兩日後我在飛雪樓上宴客,十八弟你一定要來。”他說到這裡,臉上浮現一種略見蒼涼的神情,“畢竟此刻一別,我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來……也許就一別經年,江湖不見了。”
阿弦聽得心驚,又見他彷彿頹喪,便舉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按安撫:“先生不要這樣說……”話音未落,阿弦的手猛地自盧照鄰臂上彈開。
盧先生一怔:“怎麼了?”
阿弦盯着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才慢慢說道:“沒、沒什麼……手腕才忽然疼了一疼。”
盧照鄰不疑有他:“是不是哪裡傷着了?”
阿弦道:“興許,不過並無大礙,先生不必、不必掛心。”
不等盧照鄰再問及此事,阿弦道:“先生爲何要離開長安?難道長安不好麼?還是有什麼事?”
盧照鄰的臉上透出一種惘然之色:“不,長安很好……是普天之下最好的長安,但是,我一定要走。”他握緊手,臉上露出一種堅毅的表情,似痛下決心。
阿弦道:“爲什麼?好的話不是應該留下來麼?”
盧照鄰方微笑:“十八弟,你還小,你不懂這世間有許多無奈的,罷了,不說這些喪氣話,總之兩天後你一定要來,知道麼?”
阿弦遲疑了會兒:“好,我知道了。”
盧照鄰見她答應,正要告辭,阿弦忽道:“先生……”
盧照鄰道:“何事?”
阿弦道:“先生的身子,向來可好麼?我看你好似比上回見的時候清減許多。”
盧照鄰眼中透出溫暖之色:“放心吧,我身子無礙,多謝十八弟關懷。”
阿弦張了張口:“其實我、我知道傳說中的孫老神仙就在長安,先生可曾有機緣見過他?”
盧照鄰笑道:“孫思邈老神仙我自然知道,但是緣分淺薄,不曾相見。”
阿弦道:“那先生可願相見?”
盧照鄰不知她爲何忽然竟提起孫思邈,但他脾氣甚好,丁點兒的不耐煩都沒有,反笑道:“老神仙是傳奇之人,我若有緣得見,自三生有幸,只不過老神仙又是世外高人,我等凡俗之輩,只怕是一生無緣。”
向着阿弦一笑,飄然而去。
阿弦立在原地,凝望盧照鄰離開的身影,此刻的盧先生,其背影依舊玉樹臨風,蘊集天地的文采風流於一身的人物,自然不凡。
可是在阿弦的眼中,出現的盧照鄰,卻是個身形萎縮,走路甚至都有些搖晃,那原本握筆的玉一樣的手,手指亦詭異地蜷曲,令人驚心!
阿弦無法相信,但這的確是她所見。
是夜,袁恕己親送了玄影回來平康坊,總算同阿弦說了關於宋牢頭,錢掌櫃等內情。
阿弦先爲太平的下落而焦心,後又被盧照鄰之事所困擾,忽然聽見袁恕己自言自語道:“那個叫景無殤的偏不知所蹤,不然倒是可以盤查出更多線索。”
過了片刻阿弦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確聽見了“景無殤”三個字。
將白日在司衛少卿府上的遭遇同袁恕己說明,阿弦道:“偏偏這人死了,大人的線索斷了。”
袁恕己也大爲可惜,轉念卻又道:“且慢,此事有些蹊蹺,如今看來,這景無殤分明跟‘不繫舟’也有些牽連,怎麼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先前宋牢頭死的那般詭異,這景無殤的死,是不是也……”
一語提醒夢中人,阿弦打了個哆嗦:“可、可是按照楊府的說法,景無殤乃是情殺。而且看楊公子的反應,彷彿也類如此。假如景無殤真的是不繫舟之人,又因此而身亡,那、那豈非表示楊府也涉身其中?”
兩人面面相覷,因爲這忽然出現的可能而噤口無聲。
袁恕己道:“未來的太子妃楊家,不繫舟,暗殺不繫舟的神秘黑手……”他苦笑起來:“長安城真是給了我一份其重無比的大禮。”
阿弦則看着他:“大人,要怎麼辦?”
但凡涉及不繫舟,就涉及王朝的舊日隱情,此案不管如何結果,只怕袁恕己都要是武后心頭一根刺了。
袁恕己聽她流露憂慮之意,卻偏笑道:“現在悔怕也已經晚了,誰讓先前我想帶你走的時候你猶豫不決的?如今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若上天註定我命止於此,我也只好認命罷了。”
“不會!”阿弦脫口說道。
袁恕己看向她:“嗯?”
阿弦慢慢低頭:“……大人會過這一關的。”
袁恕己問:“爲什麼這樣確信?”
“我就是確信,”阿弦的聲音越發低了:“現在離開長安,你會後悔的。”
袁恕己搖頭:“我不懂。”
忍不住將手指送進嘴裡,無意識地啃了啃指甲,阿弦下定決心似的走到袁恕己身旁,微微仰頭,在他耳畔低低說了一句話。
那是會改變一個人命運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麼麼噠(づ ̄3 ̄)づ╭?~
看出來了咩,司衛少卿府,朱雀街飛頭,盧氏+太平——這三個是有關聯的
現在好像有一個很套路的問題出現了,——假如現在書記因爲阿弦離開了長安,無法達成原先心頭的本願、不能站在權力的頂峰上,在以後的以後,他會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