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晚,月朗星稀,龍家庭院裡一片肅穆,只有龍知遠在那裡嘶啞地哀嚎着。院子裡的夜蟲彷彿懂得他心中的哀傷,唧唧的鳴叫着,應和着。
龍劍琴端坐在龍家廳堂,陷入沉思。沒大一會,龍慕信聞訊匆匆趕來。龍劍琴連忙起身相迎並請他坐了上座。銀鳳上茶後,龍劍琴便叫她去將龍劍鳴、高姨娘、趙姨娘和龍知遠請來。
不大一會,龍劍鳴等相繼走了進來。待衆人坐下,龍劍琴道:“父親和母親剛去了京城,不幸管家龍林叔叔因故去世。父母依令護送妹妹赴京,只怕短時間內是趕不回來的。知遠,對於令尊的後事,你有什麼打算?”
龍知遠雙目通紅,木頭般的答道:“爹爹臨死前,說他是喝這裡的水長大的,就安葬在這裡。”
“這樣啊……,叔信叔,如今,父親不在,您老德高望重,龍林叔叔的喪事,侄兒想請您來作都管,統籌安排,您意下如何?”龍劍琴問道。
“呵,賢侄過讚了。叔信叔哪談得上德高望重,只是癡長几歲而已。如今令尊不在,既然賢侄如此信任叔信叔,將龍管家的喪事託付於我,叔信叔定將此事辦好。”龍慕信笑道。
“那好。銀鳳,你叫人就將這廳堂清理一下。叔信叔,就在這扎孝堂吧。”龍劍琴淡淡說道。
“這恐怕不好吧?平日裡老爺雖然禮遇下人,但下人終究是下人。一個下人,怎能將孝堂紮在龍家廳堂?這多晦氣啊!”坐在龍知遠上首的趙姨娘鄙夷地望了龍知遠一眼,冷冷地說道。
“趙姨娘,我想你弄錯了!龍林叔叔入的是龍家戶籍,而不是籤的賣身契約。他生在我龍家,長在我龍家,死在我龍家。祖父在時,他就是我龍家的管家,四十多年來,任勞任怨,可謂勞苦功高,大家有目共睹。父親與之一同長大,平日待之如兄弟手足。他也是我兄弟知遠的父親!在我的眼裡,他就是我龍劍琴的親叔叔。”龍劍琴接過趙姨娘的話,大聲喝道。
他又轉頭向龍慕信說道:“叔信叔,龍林叔叔爲我龍家嘔心瀝血,他的喪事一定要辦得轟轟烈烈,不要讓人看了笑話。我相信我爹也會是這個意思。”
龍知遠“撲通”跪在龍劍琴面前,砰砰直磕頭,泣道:“知遠替父親謝謝琴少爺,謝謝琴少爺……。”
龍劍琴連忙起身將龍知遠扶起來,撫着他的手掌說道:“你我平日如兄似弟,令尊任重事多,我平日也幫不上什麼忙,如今,也只能做做這些啦……。”龍知遠重重的點了點頭,默默坐回椅子上,不再說話。
龍慕信瞟了趙姨娘一眼,眼角閃過一絲笑意,轉頭向龍劍琴問道:“那墓地選哪呢?”
“也葬在汨阿山山腳吧。麻煩叔信叔請風水先生找一塊好地吧。”龍劍琴答道。
幾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問題。最後,龍慕信對龍劍琴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想想,將治喪事宜好好安排一下。明日辰時一刻,我們到這裡商議一下?”龍劍琴點點頭,龍慕信就起身告辭了。
次日清晨,天剛矇矇亮,龍慕信就匆匆忙忙趕到龍家。龍劍琴和龍劍鳴一早就起牀,坐在廳堂等待了。龍知遠則壓根沒睡,呆呆的看着父親的屍體守了一夜靈。銀鳳見龍慕信到了,纔將龍知遠叫出來。
龍劍琴沒說話,默默接過龍慕信遞過來的治喪人事安排,仔細瀏覽了一遍,順手遞給了龍知遠。待龍知遠看完,見他沒有表示異議,便從龍知遠手裡接過治喪人事安排,遞給龍慕信,並說道:“叔信叔,我看這安排基本可以。只是將停屍五日改爲七日;和尚還是請五個,道士請兩個吧。至於銀錢和財物的掌管,趙姨娘一人只怕應付不過來,高姨娘也過去,互相幫趁一下。您看怎麼樣?”
龍慕信聽後愣了一下,驚詫的望了龍劍琴一眼,笑道:“賢侄說得好,就照你的意思吧。”他接過銀鳳遞來的毛筆,就着茶几修改了一下,起身叫人備紙謄寫治喪人事安排去了。這個安排是需要張貼在廳堂外面的牆上,供族人觀看的。
剛過辰時,龍家裡的族人自覺來到了龍家,查看龍慕信貼出來的安排後就分頭行事了。到上午吃飯的時候,龍家廳堂外的院子裡和大門外,分別搭起了兩個巨大的草棚,裡面擺滿了從龍家裡各家各戶借來的桌椅板凳。龍劍忠、龍劍輝、龍劍波和龍劍超四兄弟主要負責報喪。到了十二日下午,報喪接近尾聲,龍家的親朋好友也都相繼過來。附近的佃戶和愛湊熱鬧的流民也來了,他們聚集在草棚裡賭錢打牌,龍家頓時就熱鬧了起來。湘陰縣這一帶辦喪事,喜歡弄得熱熱鬧鬧。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到死者棺前磕幾個頭,蹭幾天飯吃一般是沒問題的。
傍晚時分,請來做法事的和尚和道士也相繼抵達。在龍家祠堂鄉親的幫助下,和尚道士開始佈置孝堂。幾個和尚首先在廳堂的牆壁上掛功德。功德上分別畫着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觀世音等菩薩的圖畫。兩個道士則用黃白綠三色紙剪成下面斜角開口的旗形,寫上“昊天罔極”、 “淚灑江天”、“生榮死哀”、“遺恨千古”等字,貼在廳堂門口兩側。一名高瘦的和尚將一隻小箬帽和形似棒槌的紙燈籠掛在一根留有不少竹葉的竹竿上,叫人豎於堂前,又將龍林的姓名書寫在長條形旗幡上,將旗幡掛在竹杆上,叫人豎於大門外最顯眼處。
佈置完孝堂後,和尚、道士經過一輪簡單推算,與主家龍劍琴、孝子龍知遠、都管龍慕信商量一番後,定於五月十三日申時一刻“報廟”, 申時二刻“開路”, 申時三刻“解結”,酉時“入材”;五月十七日戌時“走金橋”,亥時“竄花”;五月十八日申時“送路燈”, 戌時“封樞”;五月十九日申時“出殯”。
十三日申時,龍家裡土地廟,火銃聲響徹雲宵,鞭炮聲震耳欲聾。五名和尚身披袈裟,揮着幡旗,敲着鑼鼓,擊着銅鈸,吹着竹笛,嘴裡念唱着一般人聽不懂的經文,一字排開,時不時朝土地神神龕鞠躬行禮。這是喪事儀式中的“報廟”。據傳,人死之後,魂魄暫時不能迴歸陰間,一般都是臨時寄居在當地的土地廟,因此,辦喪事首先要進行“報廟”儀式。
龍知遠戴着孝帽,披着麻布,左手拄着孝棍,右手端着靈位,跟在和尚道士的後面,按照他們的吩咐,跪下向土地的神像磕首行禮。跪在地上,想着父親的魂魄找不到棲身之所,此時也許還在這山間田野受凍捱餓,他非常難受,心裡默默說道:“土地公公,我求求您,暫讓我爹在此棲身,過幾日我一定送他去陰間。回頭再來好生拜祭您老。”龍知遠焚燒紙錢,並用三牲酒醴致祭後,和尚道士又做了一陣法事方歸。
回到龍家後,立即進行“開路”和“解結”儀式。爲首的高瘦和尚揮舞着“引魂幡”,敲打着鑼鼓等樂器念讀路引,龍知遠則站其身旁,隨同他一同拜祭,指引龍林的魂魄順利迴歸陰間。
申時三刻,孝堂裡鑼鼓喧天。龍知遠跪在靈柩前,望着高桌上那一串打着結子,穿滿紙錢的黃繩,淚流滿面,按照和尚的吩咐拉繩解結,讓繩結上的紙錢掉落在桌底裝着半盆清水的臉盆裡,泣道:“爹,您雖一生與人無爭,但也許還是有人忌恨,孩兒又替您解了一個結,願您一路安心,輕輕鬆鬆……”
酉時,震耳的鞭炮聲和短促響亮的大鑼聲響起,給人一種非常緊張而又沉重的感覺。現在要 “入材”了。和尚首先用水加檀香煎沸晾溫,再用白布沾之擦抹龍林的面孔、心窩、背心、手心和太陽穴,給他換上壽衣,並在他左手放一根小桃木,右手放一條手帕。
龍知遠則跪伏在一旁,癡癡的凝望着身着壽衣,即將放入棺材的父親,淚如泉涌。在旁照看龍知遠的銀鳳,竟然哭得暈了過去。龍慕信連忙安排兩個女人扶她去內房休息。
前來幫忙的鄉親用兩條長板凳將棺蓋揭開,置於龍家廳堂左側,以紅氈覆蓋。和尚道士將已熬成汁的桐油松香塗於棺內。衆鄉親擡着龍林的屍體放入木棺。和尚再用陳石灰和草木灰扎棺,用紙包石灰塞滿屍體的空隙處,再用皮紙覆蓋在屍身上,呈魚鱗交搭之狀,最後將草木灰傾滿棺中,輕輕按緊。道士將布帷懸掛在棺前,下點油燈。和尚齊聲唸經,道士畫符,然後告祖,告天地諸神,“入材”儀式始成。
吃過晚飯,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嘹亮的嗩吶聲中,龍劍琴、龍劍鳴和衆多族人相繼在龍林的棺材前磕首拜祭。龍知遠跪伏在棺材旁邊磕首回禮拜謝。
晚上,龍劍忠、龍石柱等一幫鄉親,拉着二胡,吹着笛子,在孝堂裡通宵達旦唱喪歌。龍知遠本打算坐在孝堂守靈的,終因悲傷和疲倦,躺在地上沉睡了過去,銀鳳怕他着涼,連忙拿了幾件衣服蓋在他身上。
十八日,和尚道士敲打着樂器,念唱着經文,領着端着龍林靈位的龍知遠,經土地廟環龍家裡一週,沿途插放油香,灑放紙錢,是爲“送路引”,向野鬼賄賂,以讓龍林的魂魄順利迴歸陰間。
是夜,和尚道士起樂後,揭開龍林的面巾,讓龍知遠等親人與死者見最後一面。龍知遠望着其父的遺體,放聲痛哭,張開雙臂欲撲張上前去,龍劍琴和龍劍鳴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領頭的高瘦和尚大喝一聲“封殯”,族人連忙推動棺蓋,將棺材封蓋起來。望着那緩緩合上的棺蓋,龍知遠如同野狼般悽聲厲嚎,龍劍琴和龍劍鳴使出渾身力氣,纔將他按住。龍石柱等迅速將棺釘釘上,再用絲絹生漆膠縫。
十九日寅時三刻,龍知遠、銀鳳等跪伏於廳堂外的大草棚裡。要出殯了。按一般情況,出殯的時候,死者子女是哭泣得最厲害的,但此時的龍知遠好像已經麻木了,他根本就不會哭,只是跪在那裡,象木頭人一般,叫他磕頭他就磕,好像靈魂也隨着他的父親走了。
那名高瘦的和尚向跪伏的衆人撒米。龍劍琴連忙提醒龍知遠提起衣襟接米,並將接到的米粒放入口袋。撒完米後,做了一通法事的和尚突然大叫一聲“八大金剛齊出力,起哦”,擡靈的殤夫也跟着齊聲大喝“八大金剛,起哦!”擡棺起步。時鞭炮震天,大鑼急響,火銃齊鳴,和尚用腳將擱棺的長凳打倒,將手持淨水潑掉,打碎瓷碗。殤夫擡靈去汨阿山埋葬。
龍劍琴、龍劍鳴和龍知遠等衆人等跟隨送葬。沿途所過之處,家家戶戶燃放鞭炮,焚香磕首迎送拜祭。龍劍琴和龍劍鳴扶着龍知遠磕頭跪謝。龍石柱等則沿途散放紙錢買路,打發衆野鬼。
幾日下來,龍知遠的膝蓋跪得鮮血淋淋。銀鳳勸他能省則省,有些地方稍拜一下即可,龍知遠不聽,堅持次次磕首到位。銀鳳知道龍知遠是在用心拜謝,知道他是恨自己生前未能盡孝,是用這種方式在懲罰自己,所以勸了一次,見他不從後就沒再開口了。
此後每過七天,和尚道士便過來做一次法事,一共持續了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