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馭下

周琳直到酉初才離開,臨走前信誓旦旦地說:“阿晴,等我屋裡的水仙開了,定請你來賞花。還有夏天我釀了梅子酒,到時候開一罈給你嚐嚐,我釀酒極好喝,真的,我娘嘗過也說好。”

這也是個性情爽朗的人,誇起自己來毫不猶豫。

楚晴樂不可支,連聲答應了。

送走周琳,楚晴回到倚水閣頭一件事就是吩咐丫鬟們要熱水洗澡。

說起來這一天她並沒做什麼,也只上午做了一個多時辰針線,然後就是陪着客人們吃喝玩樂。可是玩也累,不止累人,也累心。

溫熱的水驅除了渾身的寒意也散去了滿身疲憊。

楚晴泡在熱水裡,舒服得幾乎要睡着,幸得問秋警醒,及時將她喚了起來。

泡過澡後的楚晴明顯精神了許多,瑩白的臉頰帶了粉色,一雙黑眸烏漆漆地透着水意,墨黑的長髮已絞得半乾,瀑布般垂在腦後。

語秋取過桃木梳便要替她通頭。

楚晴坐在妝臺前,瞧着鏡子裡自己稚氣未脫的臉龐,淡淡地說:“讓春喜來,我當不得你伺候。”

這話說得當真是重。

語秋立刻聽出不對勁兒來,不顧地上適才灑落的水漬,“撲通”跪下,“姑娘……奴婢自打七八歲上就跟着姑娘,那時姑娘剛會走路,不管是穿衣還是吃飯都是奴婢跟徐嬤嬤和問秋伺候着,如今已是第八個年頭,奴婢愚鈍,不明白姑娘爲何說這樣的話?”

楚晴打開盛着手脂的瓷盒,用指尖輕輕挑了點,抹在手背上,細細揉勻,這才俯首看向語秋,“你真的不明白麼?”

語秋擡頭,對上楚晴明澈若秋水的雙眸,心裡“咯噔”一聲,卻仍咬了脣,搖頭,“奴婢不明白。”

“既如此,念在你伺候我這些年總歸有些情分,你……走吧。”掀開妝盒,底下赫然壓着一張賣身契,也不知她何時找出來放在那裡的,“賣身契還給你,以往給你做的衣服賞你的首飾盡都可以帶走,往後我身邊再無語秋此人。”

“姑娘——”語秋白了臉,跪行兩步,“姑娘容奴婢解釋,奴婢確實伺候不周,不該沒求得姑娘同意就私自離開,奴婢……姑娘打也罷罰也罷,只別把奴婢趕出去。奴婢還想伺候姑娘,而且,徐嬤嬤年紀大了,暮夏與半夏還小,就是春喜她們也是沒經過事的,奴婢怎放心她們,奴婢也捨不得姑娘……”

楚晴牢牢地鎖定語秋的雙眸,聲音平靜無波,“那我問你,一上午的時間你去了哪裡,見了誰?”

語秋身形晃了晃,不過一瞬,復又低下頭,撐着地面的手顫動着抖個不停,她的聲音也顫顫地發抖,“奴婢沒有見誰,奴婢去了四房院……我娘病重,請郎中把家底幾乎都花了,而且還得好生調養着。奴婢知道原先四太太的首飾仍留在四房院,那邊的人也少,就想趁機拿一件賣了給我娘瞧病……奴婢已然知錯,懇請姑娘開恩。”

楚晴臉上露出濃濃的失望。

已到這般境地,語秋仍在撒謊,仍是欺瞞自己。

倘或真是缺銀子,她頭上戴着兩支銀簪子,腕上籠着銀鐲子,變賣了至少也是幾十兩,足夠用一陣子了。

況且,杏娘清清楚楚地說,四房院的東西丁點兒沒少,卻憑空多了一樣。

玉佩雖不是她的,但語秋必然知道些內情……否則怎麼會心血來潮到四房院去打聽炭火夠不夠。

楚晴深吸口氣,淡淡地吩咐春笑,“今兒是國公爺生辰,不好驚動了人,先將語秋關起來,明兒天一亮就送出去,以後是生是死與倚水閣再無干系。倘或有人打聽,就按她的話說,是眼皮子太淺,妄圖偷主子財物。”

語秋深深地垂下了頭。

春笑聞言卻是身子一震,看向楚晴的眼眸裡暗含了懇求。

她是親眼看到過語秋是如何細心周到地伺候姑娘的,有次姑娘傷風,足足燒了三天,語秋衣衫未解,守在牀前也是足足三天。姑娘好轉了,她卻病倒了。

楚晴明白春笑的意思,默了默,視線順次掃過問秋、春喜、半夏與暮夏。問秋神色很平靜,無波無瀾地,春喜白着臉不知在想什麼,半夏臉上一片懵懂,暮夏則是睜大了眼睛似是不解。

看到暮夏這副神情,楚晴臉上露出絲笑意,垂眸再瞧一眼語秋,“帶下去吧。”

語秋一把抓住楚晴的裙角,“求姑娘饒過奴婢這次,奴婢再也不敢了……”聲音急且尖,手勁也大,裙子被她繃得緊緊的。

問秋上前抱住了她的腰,暮夏則用力掰她的手,“鬆手,驚着姑娘了。”

徐嬤嬤涼涼地說:“總歸是姑娘身邊伺候過的,好歹別打姑娘的臉,也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語秋鬆手,捂着臉跑了出去。

徐嬤嬤跟問秋緊跟在後面。

楚晴臉色越發黯淡,撿起地上的桃木梳,手指輕輕撥着梳齒,從上頭扯下根長髮,抻着看了看,一圈圈繞着纏在食指後,片刻又鬆開,淡淡地問:“語秋素來是我身邊得力的……你們可覺得我太過嚴苛,不念舊情?”

暮夏大聲道:“不是,奴才伺候主子天經地義,伺候的好是本分,伺候不好就該受罰。語秋姐姐自己承認偷竊,想必本來的罪責更嚴重,姑娘不追究纔是姑娘的仁慈……而且,以前府裡也有手腳不乾淨的,都是先打手板子再另行發賣。”

何曾像語秋這般,不打不罰,反而將賣身契都還了,素日穿用的衣物也都帶着。

楚晴暗中點點頭,難得暮夏是個明白的,這麼小就看得清楚。

春笑等人也反應過來,臉色漸漸好看起來。

楚晴忽地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肅然道:“醜話說在前頭,想留在倚水閣的,頭一條得忠心,有想攀高枝或者發大財的,儘管回了我,我絕不強留。而只要留下來,如果做不到忠心,不管你以前伺候得有多經心,我一概容不下。只是下一次,再不會像語秋這般寬待。就按府裡的例,該怎麼處治就怎麼處治。”

一衆人齊齊垂了頭,同聲道:“奴婢定忠於姑娘,決不會有異心。”

楚晴點點頭,放緩了聲音,“既如此,我也信得過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屋裡的人剛散,問秋閃身進來,低聲道:“鎖在倒座房盡西頭的屋子裡,鋪蓋被褥都是齊全的。我問過她上午到底見了誰,她沒說,就是哭個不停,又唸叨着沒做對不起姑娘的事。她怎麼就糊塗了,有誰能比姑娘更重要,讓她這般藏着瞞着?”頓一頓,又道,“其實語秋這次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總愛打聽之前四太太的事兒,我只以爲她是因爲自個兒孃親病重才關心這個……早知道應該一早兒回了姑娘。”

楚晴嘆口氣,片刻,開口道:“待會讓廚房加兩個菜,你跟徐嬤嬤陪她吃頓飯,明兒就說她回去侍疾,因爲她娘不行了,以後想給她娘戴孝,自個兒要求出去的。”

爲怕主子忌諱,當奴婢自然不能給爹孃戴孝,最多少戴兩樣首飾,穿着素淨點兒。可尋常主子看見還是會覺得晦氣。

這般說法已是給了語秋最大的體面,至少保全了她的名聲。

問秋點頭應着,忽而又想起件事來,“姑娘洗浴時,六月來過,說二太太派人到四房院打聽六皇子的事兒,四房院那邊都按照姑娘交代過的說沒看見。還說,上午外院找六皇子差點找瘋了,後來才頭髮凌亂地回去,幾位皇子臉色都不好,沒吃晌飯就走了。”

難怪銀安公主也沒留下來用飯,敢情是一道離開的。

老夫人這是打算追查責任了。

也是堂堂皇子來拜壽,莫名失蹤了一個多時辰,最後頂着滿頭亂髮回去的。

是該問個清楚明白。

這次萬幸沒有出事,倘或再有下次,如果在某處看到皇子的屍身該如何?

好在四房院地處偏僻,下人少,而且對楚晴唯命是聽。

當初明氏採買了十幾個下人並沒有經過文氏動用府裡的銀子,前年楚晴搬到倚水閣,明氏則把賣身契都交給了她。

故而,四房院的人聽從楚晴更甚於文氏。

楚晴默了默,側眼看到牆角的更漏,又快到晚飯時分了。

問秋識趣地取過大毛斗篷伺候她穿上,正要喚人。

楚晴止住她道:“暮夏是個可用的,往後你多提點着她,春喜仔細本分,仍舊讓她管着衣裳首飾。春笑耳朵根子軟,不是說不好,就怕以後被人利用了,讓她管着屋裡的針線活兒吧。”

問秋點頭,揚聲喚了春喜與暮夏跟着。

***

寧安院裡超乎異常的安靜,廊檐下掛了兩盞紅燈籠,被風吹動着,搖擺不停。昏黃的光暈便隨着這搖擺四下跳動。

院子裡沒有人,楚晴自作主張地撩開門簾走進廳堂。

翡翠正沏茶,冷不防見到楚晴,忙用手指比在脣邊“噓”了聲,又指一下東次間,少頃才揚了聲道:“五姑娘來了。”

石青色夾棉簾子被撩起,珍珠端着土簸箕遮掩着走出來,楚晴眼尖,瞧見是幾塊茶盅的碎瓷片,上面還沾着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