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御前會議”沒有什麼結果,會後的“從長計議”也沒有得出決定。但是,土肥原與溥儀相見的消息第二天就登了報,並且還點明土肥原這次的目的就是要溥儀到東北搞復辟。民國政府很快就派了監察委員高友唐來做說客。
高友唐五十四歲,漢軍旗人,畢業於京師大學堂仕學館,一度任過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文案。他以前也是張園的客人,還曾自動替溥儀向南京國民政府索要“歲費”,雖然沒有結果,但溥儀認爲他還是“心懷舊朝”的。在“帝妃離婚案”之前,他與五十一歲並已分居多年的妻子離婚案也轟動一時。
“皇上,我接到電報,受託來告訴你。”高友唐對溥儀說,“民國政府願意恢復優待條件,每年照付優待費,或者一次付給一筆數目,數目由你定。至於住的地方,希望你選擇上海。”
溥儀冷冷地說:“民國政府早幹什麼去了?孫殿英掘了我的祖陵,民國政府管都不管,現在纔想起優待。我哪兒都不去,你還是大清的舊臣,不必替他們說話!”
高友唐陪着笑臉說:“民國政府過去做得實在不算好,但這次是認真的。如果皇上認爲有必要,可以由外國銀行做保。有了外國人做保,民國政府自然就不敢不兌現。”
溥儀挖苦道:“我不過是一介平民,實在不值得中央掛心。況且,當前內憂外患,災民遍野,國家要是有錢花不完,我建議救濟災民。”
高友唐繼續勸道:“皇上,優待條件恢復了,當然也要恢復帝號,假使想回北平,也可以商量。就是想出洋,除了東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也都是可以的。”
可是在東北,皇帝的寶座正向他招手。溥儀沒有興趣聽下去了,揮揮手:“你的話我知道了,今天的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
走不走尚未定,治安情況卻越來越糟了。有人往院子裡丟死貓死狗,玻璃窗被人扔石頭砸碎。有人送恐嚇信,有人打恐嚇電話,甚至還有人送藏有炸彈的果籃。在靜園的周圍,還出現了“形跡可疑的人”。據日本人說,那些人都是張學良派來的。雖然是日租界,又有日軍裝甲車的門口“保護”,溥儀還是整天心驚肉跳,寢食不安。天津不能呆了,本來就想“啓駕”的溥儀,決定立即動身。
動身的日期訂在十一月十日。可是怎麼走呢?溥儀雖說已經不是皇帝了,只是中華民國的一個“公民”。但他這個公民比較特殊,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受人關注的。現在就更不用說了,他的周圍有各式各樣的人物在盯着。而且在靜園,還有日本駐津領事館派駐的警察。因此,溥儀決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出走。要是消息傳出去,事情就不好辦了。不僅是肯定走不了,而且還會引起別的事情。
出走事也不能向“大臣”問計,因爲很容易走漏風聲。溥儀正在愁眉不展之時,他的隨侍祁繼忠爲主分憂,倒是想出了好辦法:用汽車“偷運”。祁繼忠只有二十出頭,在溥儀被攆出紫禁城之前不久入宮。他機敏聰明,深得溥儀的寵信。在天津這幾年,他晚上作爲溥儀的陪寢人員,白天掌管司房財務開支。
初冬的天津黑得早,殘陽直線墜落,一晃就不見了。很快,院子裡在寒風中搖曳的樹葉,也變和模糊了。院子內,院牆外,人聲也逐漸稀少了。溥儀這一次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天已經完全黑了才動身,而且不要說衆多的“大臣”不知道,連他的“皇后”也沒告訴。
汽車是一輛雙座敞蓬跑車,是花了一萬五千元大洋買進的。爲了掩人耳目,溥儀躲進跑車的後箱裡,佝僂做一隻蝦狀,樣子極爲不雅,但此時也顧不上了。祁繼忠坐在副駕駛位上,另外叫一個佟功永的侍衛當司機,把“空車”開出了靜園。
雖說是日本租界,但街巷也是破舊狹窄,坑坑窪窪的。佟功永的開車技術基本上是坐車“看”來的,而且一共也沒開過幾次車。這次又是晚上開車,心情更緊張,開得搖搖晃晃。汽車一出了靜園大門,就撞上了電線杆,溥儀的腦袋被後箱蓋狠狠地碰了一下。但在緊張和興奮中,溥儀並不覺得疼痛。
此時保安隊和便衣隊正打得熱乎,槍炮聲不時在近處響起,日本租界和周圍一帶整日戒嚴,路上寂靜無人。有吉田的汽車在後面護送,一路通行無阻,溥儀順利地到達了預定地點—日本的料理店。溥儀爬出車箱,在料理店裡匆忙換上日本軍裝,打扮成日本軍官,乘上日軍的軍車,沿着白河一直開到碼頭。碼頭上停泊着一隻日本運輸汽船,走進船艙,看到早已在此等候的鄭孝胥父子。而且他的警衛官工藤鐵三郎,關東軍的代表上角利一也在,溥儀這時心情才穩定下來。
汽船順着白河向海口疾行,一路有驚無險,緊張刺激,半夜時分到達大沽口外。到了這時,幾個人才放下心,津津有味地吃着日本兵給的醬湯、鹹白菜,喝着日本清酒。早上,他們登上日本商船“淡路丸”,向東北駛去。興奮之中,一行人無法入睡,聽鄭孝胥講了一整天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溥儀歷經種種艱難,“龍”作狗狀,終於從天津出逃到了東北。本以爲當他登岸時,必定有一場民衆歡呼的場面:無數的“子民”搖着黃龍旗,向他高呼萬歲,歡迎他這個“真龍天子”。但輪船駛近岸邊時,從船上往岸上看,似乎沒有什麼動靜。船靠碼頭時,根本沒有什麼人羣,更沒有他想見到的黃龍旗。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有的穿軍裝,有的穿便裝。除此之外,只有初冬的寒風呼呼地吹過海面,使人倍感淒涼。
這樣的場面使溥儀感到渾身發冷,他木然地,臉色蒼白地踏上了碼頭。這時一個彬彬有禮、戴着一副細腿近視眼鏡的一個日本人迎了上來,上角指着他對溥儀介紹道:“這位是阪垣大佐派來的內藤雄一君,內藤君和我一同照顧宣統帝。”
這個內藤雄一的真名叫甘粕正彥,在中國名不見經傳,沒有幾個人知道他。但是在日本,他卻是大有“名氣”。提起甘粕正彥,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中午,日本關東地區突然發生大地震。此時正是家家做午飯的時間,地震引發大火,燃遍了東京和橫浜幾乎所有的住宅區,被大火燒死的人近十四萬人,財產損失無法準確統計。地震剛過,爲了尋找替罪羊,也爲了趁機拔掉“眼中釘”。謠言無故四起,說是朝鮮人和左翼分子冒犯了先祖英靈,引起了地震。於是日本憲兵、警察和極右分子四處搜捕朝鮮人和左翼分子。被捕之人,有的當街就被砍了頭,有的被投入監獄,隨便亂問幾句便殺掉。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工人運動領袖大杉榮,他的妻子伊藤野枝葉,以及七歲的外甥橘宗被憲兵抓捕。
甘粕當時是東京麴町區的憲兵大尉,受上司之命,他在九月十六日的晚上,悄悄地進入東京憲兵司令部關押大杉榮的牢房,突然從背後把大杉勒死。然後甘粕又到大杉妻子的牢房,把伊藤和橘宗也勒死,裹上棉被投入井內。
後來,這件慘案被揭露出來。軍人殘害兒童觸犯了衆怒,並且還有傳言說是天皇指使的。爲了天皇的名譽,甘粕被拋出來當了犧牲品。經過東京地方法院的審判,他被解除軍職,判了十年徒刑。但他僅在牢裡呆了三天就獲得釋放,在一位自稱是“天皇的朋友”的資助下,到法國去學習“美術”。一九二九年夏天,他改名換姓竄到了東北。“九·一八”事變前後,他在吉林、哈爾濱煽動日本浪人四處散佈謠言,搞破壞,爲關東軍出兵找藉口。
對此一無所知的溥儀一行,從營口上岸後,跟着他們又是火車又是馬車地趕路。一路上沒有任何解釋,稀裡糊塗地到了鞍山湯崗子溫泉療養區,住進了對翠閣旅館。
湯崗子溫泉位於鞍山市的南郊,晝夜不息滾滾噴涌的泉水無色無味,清澈透明,水內含有多種微量元素,水溫高達72℃。據說湯崗子溫泉在唐代貞觀十八年即被發現,唐太宗李世民,金太宗完顏晟,清帝乾隆都曾在這裡“坐湯”。日本人在這個“名池”勝地,也修建了“玉泉館”和“對翠閣”。
對翠閣旅館是座日本風格的歐式洋樓,有三十餘間客房,一應傢俱俱全。溫泉浴池由大理石所造,各種設備也相當華麗。溥儀被帶到樓上一間客房,在這裡見到了一直爲復辟奔走的“臣子”羅振玉和商衍瀛、佟濟煦等人。
見到溥儀,羅振玉拖着一條花白的辨子,按宮廷禮節一本正經地向他跪叩請安,然後說:“皇上,臣正和關東軍商洽復辟建國的事,在商談結束之前,不宜把皇上到達這裡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臣之外,別人也不宜出頭露面。”
“原來是這樣!”溥儀點點頭,自作聰明地說,“怪不得我沒見有人在碼頭迎接,原來人們還不知道我來。沒有關係,這我理解。”
溫泉區環境優雅,景色秀麗,一片湖光山色。優雅的環境,高檔華麗的住處,美好的未來,溥儀的心情變好了。他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日本飯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下美麗的夜色,心曠神怡地睡覺了。
五
第二天一早,漱洗之後,溥儀興致勃勃地招呼隨侍祁繼忠:“我要出去蹓躂蹓躂,看看附近的風景。”
不料祁繼忠搓着雙手,苦着臉說:“不行啊,皇上,不讓出去了!”
“怎麼不行?”溥儀驚異地問道,“誰說的,到樓下去問問!”
“連樓下不讓下啊!”
啊!溥儀四處一瞧,果然到處是持槍的日本兵,頓時覺得渾身發軟。祁繼忠見“皇上”快要癱倒在地上了,急忙把他扶到屋裡。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溥儀坐在沙發上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
聞迅跟着進來的鄭孝胥父子也大爲生氣:“羅振玉呢,他跑到哪裡去了?怎麼能這樣?皇上,應該找日本人問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跟着來“照顧”溥儀的日本人只有上角和甘粕,上角笑嘻嘻地用日本腔的中國話說:“這是爲了安全,是爲了宣統帝的安全。”
“我們在這裡要住到什麼時候?”鄭孝胥問。
“這要聽阪垣大佐的安排。”
“熙洽他們呢,”溥儀問,“不是羅振玉說熙洽要接我到奉天的嗎?”
“這,也要由阪垣大佐安排。”
“那羅振玉呢?”鄭孝胥的兒子鄭垂問。
“他到奉天找阪垣大佐去了。他們現在還正在討論新國家的問題,待討論出一致的意見,就來請宣統帝去。”
“哦,討論新國家的問題,”溥儀聽了懷疑地問,“土肥原和熙洽都說一切沒問題,就等我來主持大計了嗎?你說的這新國家的問題還在討論是什麼意思?”
上角不作正面回答,含胡其詞地說:“這樣的大事,哪能說辦就辦的呢!宣統帝不要着急,到時候自然要請宣統帝去的。”
“到哪裡去呢,”在一旁的鄭垂插嘴問道,“是到奉天去嗎?”
“這也要聽阪垣大佐的安排。”
“什麼都要聽阪垣的安排,”溥儀氣恨恨地跑到另一間屋問佟濟煦,“你從奉天拍電報說的‘萬事俱備’是什麼意思?”
“這是袁金鎧他們說的,”佟濟煦說,“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是溥儀身邊的管家,只是個跑腿的角色,哪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哪你說,”溥儀轉臉問商衍瀛,“你說這是什麼一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商衍瀛苦着臉說,“這地方真是糟透了,連個‘乩壇’都沒有,否則的話,我可以請大仙出來問一問。”商衍瀛是進士出身,任溥儀的“南書房行走”,善長算卦求神、扶乩問卜之術。
“你們這些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溥儀此時氣得無話可說了。
溥儀在惶恐不安中渡過了一個星期,終於這天上角告訴他:“宣統帝,剛剛接到阪垣大佐的電話,叫你搬到旅順去。”
“去旅順!”溥儀不解地問,“爲什麼不去奉天呢?”
“這還要等和他們阪垣大佐談過妥了才能定。”上角笑嘻嘻地說,“因爲湯崗子這地方附近有土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順好。旅順是個大地方,一切都很方便。”
已經到了這裡了,還有什麼說的。溥儀嘆了一聲:“好吧,你說的也有理,那就去旅順吧。”
到了旅順大和旅館後,仍然和在對翠閣旅館一樣被軟禁着,溥儀總是聽到無時不在他身邊的上角和甘粕對他說的幾句話:“新國家問題還在討論,不要着急,到時候就會有人來請。”
溥儀最不安的倒不是因爲受到封鎖、隔離,他知道日本人不至於把他弄到這裡來加害他,而是所謂的新國家的國體問題還未確定。這對於他來說,比起沒有人在碼頭迎接更爲堵心。沒有人在碼頭迎接,可以說是“籌備不及”或“尚未公佈”的話來解釋。但這“國體未定”又是什麼意思呢?
“你說,”溥儀問鄭孝胥,“既然國體未定,土肥原幹嘛要請我到滿洲來呢?”
“皇上,”鄭孝胥解釋說,“土肥原沒有說謊,關東軍支持皇上覆位和主持大計的話全不錯。不過這畢竟是滿洲的事,當然還要和滿洲人商量。沒有商量好之前,自然叫未定了。”來到旅順以後鄭孝胥父子不再受軟禁了,可以自由地與日本人“商談國事”。
“皇上天威,不宜出頭露面,一切宜由臣子們去辦。待爲臣子的辦好了,到時候皇上自然就會順理成章地面南受賀。”鄭孝胥勸慰道,“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揚,因此也不要接見一切人員。關東軍目前是這裡的主人,在皇上未登極之前,在這裡暫時還算是客人。客隨主便,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這樣麼?”縱然是自己的“近臣”和“皇親”,但溥儀此時也不太相信了。但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
溥儀在等待,等待就是有希望。而恭親王溥偉此時已經絕望了,正收拾行裝,離開瀋陽回大連。
愛新覺羅·溥偉,祖父是咸豐皇帝的六弟、第一代恭親王奕欣。因爲是出生於恭王府的王孫,溥偉十歲時就獲得了頭品頂戴。一**八年二月,奕欣病故,其長子載澄早死,由過載澄繼子、十七歲的溥偉承襲恭親王的爵位。溥偉後來任過正黃旗漢軍都統、鑲黃旗蒙古都統、正紅旗滿洲都統、禁菸大臣、內書房行走等等一大串職位和名銜。
溥偉長像不錯,一個風度翩翩佳公子,而且文才口才也不錯。但畢竟太年輕,少不更事,有些狂妄。不僅和宗室親貴相處得不太好,對漢人的大臣將領也不尊重。李鴻章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曾國藩之後漢大臣第一人。而且他比老恭親王奕欣還年長十歲,溥偉見了他竟直呼其號“少荃”。因此,溥偉雖身兼多種職位,但卻沒有實權。
光緒皇帝去世時沒有子嗣,溥偉二十八歲,正當年。按理說,他是繼承帝位最合適的人選。但據說慈禧太后欣賞溥儀的父親載灃,痛惡溥偉的名義父親載澄,同時也爲了能繼續垂簾聽政,選定了三歲溥儀做皇帝。沒有繼承帝位,溥偉爲此忿忿不平,嘴不饒人,更是爲人疑忌。
辛亥革命時期,溥偉與肅親王善耆等人組織“宗社黨”,拒絕在清帝“退位詔書”上簽字,主張整兵與革命黨決戰。但隆裕皇太后等人已經嚇破了膽,拒絕了溥偉等人“忠勇”,溥偉憤而離京到了青島。一次大戰開始,溥偉等人在青島重建已被解散的宗社黨,妄圖復辟清王朝。在日本軍部的支持下,他們組織起“勤王復國軍”,進行了兩次“滿**立運動”。但隨着袁世凱突然病死,日本政府對華政策的改變,以及這倒行逆施的運動沒有多少人支持,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宗社黨也再次被迫解散。
傷心之餘,無奈之下,一九二二年秋,溥偉移居大連,建起了一座“星浦山莊”做起了寓公。清王朝被推翻後,皇親貴族們頭頂上那些金燦燦的爵位,以及把老百姓嚇半死的名銜沒有用了。昔日八面威風的王公,今天成了默默無聞的平民,門前冷落車馬稀。只能結交一些無聊的文人,賦詩作畫,藉以打發雖奢華卻又惆悵而漫長的歲月。
“九·一八”之後,幾天的時間,日軍就佔領了十餘個市縣,傅偉又開始興奮了。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過,他認爲這是一個時機,便從大連竄到了瀋陽。在一幫遺老遺少的支持下,也靠着他多金,就當上了“遼寧四民維持會”的副會長,負實際責任。
建立“新國家”需要民意,有溥偉這樣一個有王位的滿清皇族之人跳出來,日本人那是求之不得,自然是大加鼓勵。而有了日本人信誓旦旦的支持,溥偉也就信心十足,準備在東北建立一個“明光帝國”,重振大清雄風。他當上會長後,便四民維持會裡設了五個部,作爲將來“明光帝國”的內閣。
過了幾天,溥偉在日本軍警的保護下,率領他那一幫遺老遺少、食客隨從跑到北陵祭祖。爲了吸引更多的人蔘加,以壯聲勢,他們放出話:“凡是參加儀式者,每人發一套新衣服。”這一來,爲了這一套新衣服,貧民窮漢,賭徒乞丐蜂涌而至,竟有兩千多人,場面一時頗爲壯觀。
上百喇嘛在陵前誦經,溥偉身着親王的藍袍紫褂,頭戴瓜皮平頂帽,在衆人的簇擁下,跪拜致祀,宣讀祭文,最後還高聲三呼中日親善萬歲。
兩千多人耐着性子站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儀式完結,卻什麼也沒有發。眼巴巴地看着溥偉一行揚長離去,大呼上當,一片怨罵聲。
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有了一幫遺老遺少的幫襯,溥偉馬不停蹄的四處奔忙,不斷出席各種集會,進行演說。月底,他在大和旅館召開“建國”準備會議,討論關於“明光帝國”如何建立,採用什麼政體等問題。在會上,他表示要承擔責任,帶領“新國家”走向富強。
溥偉做夢都想復辟大清,但此時卻打着“明光帝國”的招牌,而不是打大清的招牌。一方面是關東軍要建立一個新國家,並不打算復辟清朝。別一方面,他是想撇開溥儀,自己坐上“龍位”。但以維持會委員、原內務大臣金樑爲首的一幫遺老認爲:你溥偉雖是親王,但“皇上”還在,就輪不到你。
在土肥原主持、日本特務、滿洲青年聯盟的參與下,這一幫遺老遺少開了好幾次會,沸沸揚揚地鬧了好些天,還是沒有定下來。
直到得知在日本人的幫助下,溥儀已從天津到達了東北。溥偉才醒悟過來,原來日本人是利用他搞熱身宣傳,根本就無意於他。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大戲前的跳加官。現在溥儀到了,他的作用也失去了。如果他執迷不悟,妨礙了日本人的計劃,恐怕連命都難保。溥偉是個聰明人,他趕緊摘下招牌,收拾行李,乖乖溜回大連繼續當寓公。
六
溥儀在爲“國體未定”而不安,其實是日本政府並不同意關東軍的“建國”計劃。國聯在十一月十六日要召開會議,外務省正使出渾身解數,爲日本的出兵進行辯解。得知關東軍自作主張,已經把溥儀弄到了東北,恐怕國際輿論對日本不利,堅決反對讓溥儀露面。陸相南次郎爲此還特意發電給本莊,命令關東軍不得讓溥儀參與政權問題。
不過三個月以後,情況不同了。佔領了錦州、哈爾濱,馬占山已經服軟,整個東北業已在握。而且幾個省、區都已經宣佈脫離中國,獨立自治,軍部中央和內閣政府又已經換了人,形勢是一片大好,“建國”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日本人攻佔哈爾濱已是春節,中國人慣稱的陰曆年。這年還沒有過完,張景惠就按到本莊的傳話,要他到瀋陽去一趟,有要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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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惠作爲張作霖的把兄弟,他資格高,地位尊貴,舊部下、子侄遍及整個東北。而且他與人和氣,不大張揚,多取低姿態,與各部隊首長從不交惡,和日本人的交往也很密切。土肥原在上報東京的材料中,對他的評價是:“……在滿洲有一定的聲望,但毫無學問,人既顢頇又無大志遠謀,手下盡是阿諛之輩,全無人材可言。”當然,關東軍看中了張景惠的可利用資源,阪垣曾向他許諾,如果能帶領東北能脫離南京中央政府實行自治,就讓他坐上東北的第一把交椅。
張景惠雖然學識不高,但社會閱歷豐富,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對“難得糊塗”體會最深。當年他就心甘情願地把保險隊頭領的位子讓給了張作霖,自已當副手。因爲他很清楚,張作霖是不甘居人之下的,如果不讓出位子,不僅統馭不了張作霖,到時也許連小命都沒有。日本人許諾的東北王這個寶座當然是誘人的,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材料。離開東北軍中樞已多年,感召力大不如從前,最致命的是自己手上沒有軍隊。在這亂世當中,軍隊就是一切,僅靠日本人扶助起來的一隊警察,那是那是撐不了臺、掌管不了東北的。再說,在日本人的控制下,這個東北王是那麼好當的嗎?
因此,張景惠觀風使舵,採用敷洐政策,對誰都說好,誰也不肯得罪。雖然是在日本人的壓力下成立東省特別行政區維持會,但他是報告了張學良的,是得到了張學良默認的。日本人要他當黑龍江省長,他與馬占山談好了,應承但不到職,虛着位子給馬占山。李杜和丁超他們組織吉林自衛軍保衛哈爾濱,他不僅同意,還把警察總隊交給自衛軍指揮,表示他支持抗戰。但是,他和日本人又保持着密切的聯繫。
張景惠就是這樣,什麼都要盤算清楚,遇事留有後路。由於他應付得面面俱到,雖不象熙洽那樣有權有勢有槍,但也不象臧式毅那麼受擠壓。同時,又與北平張學良保持聯絡,文電往來仍不斷。
既然是本莊的傳話,張景惠二話沒說,起身到了瀋陽。
“張先生,”本莊開門見山地說,“雖然目前張學良的軍隊已被逐出了滿洲,各省政權也已經恢復,但各地分治,於事很不利,希望能統一起來,建立一個新組織,以便安定民心,安定社會,發展經濟,統一政治。”
“是的,我很贊同司令官的意見。”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本莊既然說了,那就是要這麼辦,反對是沒有用的。張景惠點頭附和道,“東北本爲一體,現在各省分治,政令不統一,確實不妥。”
“閣下地位尊貴,以閣下的名義召集各省長官來商議一下,提出一個統一的方案如何?”
“很好,應該。”張景惠說,“不過應該如何統一呢,本莊司令官是否能示意?”
“既然張學良已被逐出了滿洲,那麼滿洲的事當然要由滿洲三千萬民衆來做主了。”本莊說,“各省已經獨立,與南京政府脫離了關係,現在所說要統一,就是要建立一個新的國家,以便政令統一。”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明白了。”說好話討人喜歡,又不花錢,張景惠說,“有了日本的幫助,新的國家必定能使人民過上幸福安康的生活。”
“張先生如此有信心,我就更有信心了。”
“不僅是我一個人有信心,遼寧的臧式毅,吉林的熙洽,以及其他大多數人,對此都很有信心。”
“嗯,馬占山已經表了態,我們也同意他將仍主政黑龍江,他當然要到會。”本莊擔心如果馬占山不到會,那這個會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當然,當然,馬占山肯定是要到會的。”
馬占山與多門會談後,從哈爾濱回到海倫,便召集全軍營以上的軍官開會。他把敵情及赴哈爾濱交涉的情況一講,會場立即就象開了鍋似的熱鬧起來了:
“我們和日寇勢不兩立,怎能向敵人低頭?這樣做怎麼對得起戰死的弟兄!”
“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呀!敵強我弱。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首要的事情是保存自己,別的以後再說。”
“脫離中央搞什麼‘聯省自治’,這豈不是賣國當漢奸嗎?”
“這怎麼是當漢奸呢?自治就是自己治理,又不是放下武器、屈膝投降,當然更談不上賣國了。”
“笑話!自治要經過日本人同意,由日本人給軍費,不是投降是什麼?”
“可現在有什麼辦法呢?兵疲力竭,外無援軍,硬頂下去豈不是死路一條!”
“這是怕死要當漢奸的說法!我寧死也不當漢奸!”
“我們打了這麼久,結果呢,江橋守不住,省城守不住。如果日軍再進攻,我們還往哪退呢?”
“是啊,幾個月來,關內一兵一卒不發,一座又一座城池陷落,眼看我們被敵人重兵攻打。”
“中央和張副司令都不要東北了,我們已是沒有了爹孃管的棄兒了。現在死活全靠自己,再打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
爭來吵去,多數人認爲,中央和張副司令不下令與日軍開戰,也不發兵回來,甚至連錦州都不守,顯然是要放棄東北。所以,現在只剩下黑龍江部隊在海倫、海拉爾、滿洲里幾個地方硬撐,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而且也撐不下。能和日軍講和,實行自治,獲得喘息的機會,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
“但是我要告訴大家,”散會時馬占山說,“我們並不是投降當漢奸,我們抗日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現在和日軍講和,只不過是爲了緩和目前緊張形勢的一種暫時辦法,藉此機會爭取時間,整理部隊,籌集軍需,爲繼續抗戰做好準備,所以我們不可因此鬆懈下去。你們回到部隊後,要加強訓練,向士兵講清抗日的道理。至於外交方面,由我完全應付,你們不必掛慮。”
可是一出門,宋承文就快步跟上苑崇谷,不滿地問道:“這到底搞什麼名堂,一會要打,一會要和。苑旅長,你是怎麼看?”
“我也弄不清,但我絕不投降。”苑崇谷鐵着臉說,“從大的方面來說,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民族。從小的方面來說,對不起張副司令的信任和栽培,對不起戰死的弟兄。”
“是呀,”宋承文氣恨恨地說,“我們以死相拼,死了那麼多的弟兄,到頭來還要向小鬼子低頭求和,那還不如當初不打。我咽不下這口氣呀!”
“你們旅長怎麼看?”
“他倒覺得利用機會喘一口氣很好,也可以等看中央和張副司令有什麼動靜。”
“嗯,這口氣就這麼好喘的嗎?那是要付出大代價的。”苑崇谷說,“我對馬主席說了,這是小鬼子在套降,那是要吃大虧的。我決不會這樣做,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不當這個旅長。”
“幹嘛一走了之?”宋承文瞪大眼睛說,“要走也要把部隊帶走呀!”
“不行!宋團長你不能這麼幹。”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倆背後響起。轉身一看,原來是參謀長謝珂。謝珂說,“我說過,現在是非常時刻,情況複雜,心態不穩。你要是拉部隊走,肯定會造成騷亂,極有可能發生火拼,自相殘殺。這麼一來,不用日本人來打,我們自己就完了,這事千萬幹不得。”
“難道聽任他投降嗎?”
“所以我們應該儘量勸阻馬主席,要他丟掉幻想,抗戰到底。”
“可要是他鐵了心,勸阻不了呢?”宋承文問。
“那也不能那麼幹,只有等待靜觀。”謝珂輕輕地說,“就是要走,也只能個人走,絕不能讓黑龍江的部隊自相殘殺。我和徐團長、樸團長、吳團長他們也談過,目前穩住部隊是最重要的事。中央和張副司令沒有命令,馬主席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們一時還搞不清,但我看他不象是個甘心投降的人。不管怎麼樣,如果內部先打起來,後果非常嚴重,我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
“是這樣啊,”宋承文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就等一段時間,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