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老太婆哭的悽慘,樓海青忍不住低聲問道:“阿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劉宇鬆開了懷抱着錢鴻儒的雙手,轉身注視着兩位老人,滿眼都是疑惑。
老漢輕聲安慰着老太婆,老太婆一邊哭,一邊還是偷偷看着劉宇,見到劉宇看着他們,忍不住慘慘切切地叫了聲:“阿牛!”
劉宇眼中的疑惑慢慢褪去,身上的氣質也由敦厚朴實,變回了優雅犀利,就如蒙塵的珍珠被綢布仔細擦拭後,又發出了璀璨的光芒,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着,臉上的容貌、露出的膚色也慢慢轉變。
等走到了二老面前,劉宇終於變回了原本丰神俊朗劉宇,他是特別處七組的副組長,基地的七二,錢鴻儒的好兄弟,唯獨不再是兩位老人的兒子。
兩位老人呆呆地看着木訥的兒子變成了一個高貴的陌生人,而這個陌生人帶給他們的壓力竟然比他們見過最大的官——鎮長還大。
劉宇的眼神很和善,伸出手想要去握老太婆的手,可是老太婆卻畏畏縮縮地躲開了,又看了劉宇一眼,就慢慢轉過頭去,在老漢的攙扶下顫顫微微地向離開了。
劉宇苦笑了一下,將手收了回來,道:“隊長,給我點現金。”
錢鴻儒一邊上前一邊把皮夾裡的錢全抽了出來,道:“沿途有老馬安排,我帶的錢不多,就一兩千的樣子。”
劉宇接過,道:“夠了。”說完快步上前攔住了二老,將錢塞到了老太婆手裡,將一串數字連續而緩慢地報了三遍,道:“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如果你們有什麼不測,讓村書記打這個電話,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你們百年後,我也會來給你們送終。”
老太婆手裡拿着她一輩子都沒拿到過的鉅款,卻彷佛拿着一疊廢紙,而在聽到劉宇答應給他們送終的時候,散漫的眼神才終於有了焦點,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好,好......”
劉宇笑了笑,滿是溫暖,道:“我今年中秋前後再回來看你們。”說完走近水潭邊,一伸手便撈出一個防水的登山包來,對着陸一峰等人道:“走吧。”
等五人走出了很遠,還依稀可見二老站在山林邊向這邊眺望。
錢鴻儒終於忍不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宇反問道:“基地怎麼樣了?”
錢鴻儒將幾天發生的事簡略講述了一變,劉宇聽到基地許多人逃離,不由得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卻忍住了,他一直對基地嚴格的人員管理制度頗有微辭,但現在再說非但於事無補,還徒惹人厭,失落地道:“因爲我的原因給基地造成了如此大的損失,是我的失職……”
錢鴻儒搖頭道:“克勞德本就是天縱之才,如果他存心算計,只怕誰也逃不了。現在基地正是用人之際,你覺得愧疚就要更大的努力來回報纔對。”
看劉宇情緒低落,樓海青轉移了話題,道:“阿宇,剛纔兩位老人是怎麼回事?”
劉宇又嘆了口氣:“他們也都是可憐人。當時我被克勞德制住,只覺得意識不斷的模糊,最後陷入了無邊的黑暗,醒來後,我發現我在一張木板牀裡躺着,剛纔老太太正一臉慈祥地給我擦臉。
我隨即發現我已經不是我了,我當時還記得我是劉宇,可身邊的情況和我身體都明顯和我記憶不搭邊。
臉不是我的臉,身體也不是我的身體;出了門,鄰居都很熱情的和我打招呼,叫我阿牛,和我說我以前小時候的事,和我說前幾天發燒的事,而且每一件事都說的有板有眼。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勤勞和善良的父母,他們爲了治我的病竭盡了全力。
從他們的眼裡,我只有感覺到無邊的關懷和愛護。
慢慢的,我真正的記憶淡去,他們口中所說的曾阿牛的故事變成了我的記憶。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身體,漸漸淡去的記憶,大家言之鑿鑿的話語,我漸漸懷疑以前的劉宇故事是不是隻是我發燒時候做過的一個夢而已,如果你們遲來兩天,也許我就真的變成了曾阿牛,而不再是劉宇。”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麼?
錢鴻儒站住腳步道:“想不到那個村子的人這麼可惡......”
劉宇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我說了,他們都是苦命人。
村裡以前是有一個人叫做曾阿牛,只不過三年前就病死了,之後那母親的精神狀態就一直不好,你們看她年老,其實她也只有四十九歲。另外克勞德將我交給他們的時候,或許控制或者誘導了他們的心神,而且他們也只是想要一個兒子爲他們養老送終而已。
既然當了他們幾天的兒子,雖然爸媽是叫不出口,但總是要回來多看看。”
錢鴻儒追上,道:“就你心好。”
劉宇笑了笑,微有苦澀之意,道:“接下來行程如何安排?”
錢鴻儒道:“現在五點多,晚上到楊高家,時間差不多六點半左右,休息一晚,明天下午去趟老貓家,然後回基地。”
劉宇道:“好。”又拍拍一直揹着行李默不吭聲,眼裡卻閃爍着幸福光芒的楊高,道:“終於又能見到奶奶了,禮物買了沒?”
楊高笑的嘴都裂開了,狠狠點了點頭。
離開時四個,回來五個,小馬上下打量了劉宇一眼,道:“這位兄弟衣着品味實在非常奇特啊。”
確實劉宇現在穿了衣服和他氣質極不搭配,就像一個貴公子想裝貧民去遊戲風塵一般。
劉宇只是笑了笑就上了車。
見沒人理他,小馬下車轉過邊上的小彎,過了一會才提着褲子上了車,道:“老闆們,接下來要去哪?”
楊高報了一個村名,小馬笑了道:“呦,你們要去我們村子幹嘛,難道想去我家蹭飯吃?”
楊高興奮地道:“我們是同村的啊。”
小馬發動汽車,道:“想不到還能碰到老鄉,來來來,坐我旁邊來,我們好好聊聊,開車最怕的就是遇到上車就睡覺的、發呆的、只顧自己聽音樂看書的,少了聊天的人,就像炒菜忘記了放鹽一樣......你村裡不長回吧?”
楊高看了劉宇一樣,劉宇微笑的朝他點點頭,楊高才高興的下車坐進了副駕駛室,對現在的他來說,他已經形成了習慣,基本上無論做什麼事都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嗯,我基本上就過年的時候回來。”
小馬開着車道:“難怪對你沒印象,我過年一般晝伏夜出,晚上纔出去和朋友打麻將。”
“對了,我可以陪你聊天,但是你不能開那麼快了,不然我又要吐了。看到我身體不好,奶奶要傷心的。”
小馬呵呵笑道:“好,那我這次絕不超過七十碼,你奶奶叫什麼名字?”
楊高笑道:“我奶奶名字叫劉珍。”
小馬喃喃唸了幾句:“劉珍,劉珍?劉珍!”突然一個急剎,將車停了下來,用奇異的語氣看着楊高道:“你是楊高?”
楊高轉頭奇怪地道:“是啊,我就是啊,怎麼把車停了?”
“怎麼了!”小馬高聲道,:“也沒什麼,就是老子心裡不高興,不想開了。想到自己給一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開車,我這輛車真是比運了大便還要骯髒百倍。”
楊高急道:“怎麼了啊?你怎麼罵人呢?”
小馬斜着眼,手指頭都要戳到楊高臉上,道:“你現在出息了啊,出來有馬建軍馬大哥給你安排車子,還由我這個專業賽車出身的人來給你不要命的飆快車,你真牛啊,全世界你最牛啊。”
楊高急道:“我不懂......”
小馬突然冷靜下來,沉聲道:“你現在月收入多少?”
楊高有點自豪,又帶一點羞澀地道:“一個月津貼加上獎金大概五萬的樣子。”
小馬卻是勃然大怒,想要打他,卻又顧忌身後的彪形大漢,不打,這口氣實在有點咽不下,小馬下車狠狠踢了車身幾腳,纔對楊高道:“你他媽的給我下來。”
楊高有點膽戰心驚地下了車,錢鴻儒也想下去,卻被陸一峰制止住了。
小馬一個箭步走到楊高跟前,指着楊高的鼻子罵道:“你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你說你奶奶待你多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全部都先給你,你做錯了什麼,她都拼了老命的護着你,你知道我小時候多羨慕你有這麼一個奶奶麼?
你現在月收入五萬啊,就讓你奶奶去菜場上撿菜葉吃啊!就讓你奶奶摔斷了腿連治病的錢都沒有啊!就讓你奶奶大冬天住四面漏風的房子裡,睡在燒飯的孔裡啊!就讓你奶奶死了一把火燒了之後骨灰都只放在殯葬所裡啊!”
小馬越說越激動,楊高卻呆住了,只覺得有一個一個雷在耳邊炸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最疼我的奶奶死了,最疼我的奶奶死了,她不但死了,連骨灰都被放在殯葬所裡,入土爲安都成了奢望......
楊高感覺天塌了,地陷了。奶奶對整個世界來說,也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但是對楊高來說,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啊。
楊高搖搖晃晃的即將跌倒,只覺得臉上一痛,卻是小馬控制不住情緒狠狠的揍了楊高一拳。
這一拳卻是把楊高打的暫時清醒,楊高雙腳牢牢立在原地,身體後仰,以更快的速度彈回,左手抓住了小馬再次打來的右拳一引一拉,右手已抓住了小馬的衣襟,將小馬拖到自己的面前,眼中盡是瘋狂之色,吼道:“你在騙我,是不是?我奶奶沒有死,對不對?你告訴我,你在撒謊!我每個月把我所有的津貼都寄給了我奶奶,我自己一分錢都沒有留,她每個月有五萬塊,怎麼會要去撿菜葉吃,怎麼會睡在四面漏風的破屋裡,怎麼會看不起病,又怎麼會死?你說,你快說,你快說你在撒謊!”
小馬想說話,但是衣服越收越緊,已經連氣的喘不過來,只差雙眼翻白,口吐白沫了,楊高在基地裡雖然戰力不強,但對付像他這樣的普通人,一根手指就夠了。
楊高還在不停地搖,不知爲何手一麻,力氣消失,小馬劇烈地咳嗽起來,半響才嘶啞着聲音道:“走,我帶你回村,是不是事實,你回去就知道了。”
楊高悶悶地看了小馬一眼,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位上。
小馬揉了揉脖子,想不到楊高之前顯得懦弱無比,生氣後動作這麼快,力量這麼大,小馬自認打架也是一把好手,剛纔幾乎沒看清自己是怎麼被抓住的。
惹老實人生氣,果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啊。
小馬發動了汽車向前駛去,車內的空氣顯的異常的沉悶,只剩下楊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陸一峰想到之前宓軍錟給他的楊高檔案,知道楊高是被名叫劉珍的老人收養,劉珍老人其實也有一個兒子,本來也還算孝順,只是後來娶妻之後則變成了妻管嚴,劉珍傾盡家資幫兒子在鎮上買房開店之後,反而任由妻子虐待老人。終有老人忍受不了媳婦的折磨,一個人回村居住,在村邊的羊圈裡撿到了一個被人遺棄的小孩,老人感覺同病相憐便收養了他,取名楊高,只希望他如羊羔般善良。
一老一少相依爲命,幸好楊高長大後百病不生,而且聽話孝順,劉珍倒也欣慰,只是楊高性格老實到近於懦弱,劉珍才千方百計地求隔壁村的能人老貓的父母,希望老高能教楊高防身術,沒想到老貓發現楊高潛力巨大,便說服她讓楊高加入了特別處。
按照檔案記錄是老貓當時已經給了劉珍三萬塊錢,而且楊高在基地六年,幾乎沒用過一分錢,所有的錢都寄回了家裡,老人又怎麼會落到如此窮困潦倒的境地?
車還未完全停穩,楊高便打開車門竄進了一間黃泥建造的漏風土屋,高聲喊道:“奶奶,奶奶,我是高高,我回來了,你在哪兒啊?奶奶。”聲音本來是顫音,後來已經夾雜着哭音,:“奶奶,你出來啊,奶奶,你不要嚇我,我還要孝順你呢,奶奶!”
樓海青幾個小時前聽見了老人哭的悽切,現在又聽楊高聲音哭的悲慘,雖然心智堅韌,也不由溼了眼眶。畢竟她最擅長的是心理治療,也更加能夠體會到其他人的真實心聲,對楊高體內的絕望和彷徨宛如感同身受。
楊高突然從屋裡竄出,一把抓向小馬。
這次小馬已有了準備,冷笑一聲,挽住弓步,憋氣右手上檔,伸手想要隔開,但詭異的是竟然揮了個空,楊高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如同上次一樣把他拖到了近前,只是這次手收的沒有上次那麼緊,小馬的呼吸還算順暢。
楊高惡狠狠地道:“說,爲什麼?”
小馬莫名其妙,道:“什麼爲什麼?”
楊高深深吸了口氣道:“我過年回來時奶奶雖然有點老年癡呆,記不清事情,可是身體還很好,家裡的條件也不錯,還有保姆照顧她,爲什麼她會死?她是怎麼死的?”
小馬感覺事情似乎另有隱情,想說我之前說的是上次吃飯時聽我媽閒談時知道的,我最近一直在外地開車,我怎麼知道!但看到楊高臉上不停流淌的兩條清亮小溪,終於忍不住心軟道:“我爸是村主任,這些事他最清楚。”
“走。”楊高放開小馬,大踏步上了車。
小馬先給他老爸打了電話,說有貴客回家,讓他拾掇拾掇,弄些飯菜。
車剛剛在一幢三層樓前停下,小馬老爸便立刻迎了上來挨個握手遞煙,連樓海青都不例外。
小馬皺着眉頭道:“爸,我和你說了很多次了?如果女的不主動伸手,你就別去握。”
小馬老爸道:“熱情知道不,小孩子你懂個屁。”
小馬老爸叫馬福來,看上去倒還算年輕,穿着西裝,梳着大背頭,很有領導範兒。
樓海青笑笑,去邊上打了一個電話:“老馬麼,有件事我需要你幫下忙......”
小馬道:“你飯整怎麼樣了?”
馬福來道:“我讓邊上的鄰居幫忙,一家燒兩個菜,現在差不多一桌齊了,就是裡面還有一鍋紅燒肉和一隻雞剛開始燉,我們慢慢吃,不急。”
楊高急道:“馬主任,我是楊高,我想和你打聽點事兒。”
馬福來噢了一聲,拍拍楊高肩膀,道:“呦,原來是楊高啊,一下子長這麼高了,變男子漢了,身子骨真結實,真不虧讓你奶奶把什麼好東西都留給你吃,你奶奶死的時候沒回來可是你的不對哦。”
聽到奶奶的死,楊高又紅了眼眶道:“馬伯伯,我奶奶到底怎麼死的?”
馬福來道:“你不知道?來來來,你們也趕了一天路了吧?我們邊吃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