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是太后的大葬,宮裡披白掛花,慈寧宮裡升起丈高的靈堂,各宮婢女太監身上穿着麻布衣服,頭上彆着白帶子,整個皇宮裡點香唸經,弄的一團烏煙瘴氣,一併大臣並福晉來來回回祭拜好幾次,無論是真留戀還是假悲傷,每人臉上均是掛着兩串眼淚。嗚咽之聲不絕於耳,停棺的晚上另有和尚在敲擊着木魚,一陣陣的木魚聲吵的人不能安眠。
這日太后終於入斂,迴雪起了個大早,穿好煙紫準備的素色衣服坐在鏡前,額前的頭髮有些被水打溼了,臉上卻掛着疲憊的神情,眼睛也像是幾夜沒睡覺一樣腫了起來。囑咐煙紫把那兩隻簪子包好,迴雪隨意用了些早飯,正準備出門,便見岑梨瀾帶着苗初急急而來。只見岑梨瀾今日穿着一件綾織小襖,一條撒花裙子,頭上插着一隻年年有餘的簪子,苗初在一側捧着手爐,一邊走着,一邊囑咐着主子當心腳下。迴雪見岑梨瀾來,便又退回到內室,剛坐到榻上,便聽到岑梨瀾道:“這幾日宮裡頗多事端,先是太后去了,如今繪嬪……?”
迴雪聽岑梨瀾說起繪嬪,便心上一緊,拉她坐下道:“繪嬪出了什麼事?”岑梨瀾坐到榻上,接過苗初遞過來的暖爐,看相印殿炭盆裡的炭火正旺,便喘勻了氣道:“你沒聽說嗎?皇上昨兒召見了各大臣,今日一大早便傳出繪嬪在欣恩殿裡上吊的事來。聽說舌頭伸出來好長。把宮裡的小太監都嚇的一個趔趄。”迴雪聽了,不禁一陣冷笑,把裝着點心的盤子往岑梨瀾處移了移,岑梨瀾捏起一塊點心來嚼了嚼,煙紫趕緊的又端上來一杯茶,岑梨瀾喝了一口道:“聽說是繪嬪的阿瑪自己扇了自己的大嘴巴,說如果他的女兒敢幹出假懷孕的事。一定請皇上明斷,他決不干涉,這不是,今天一早,皇上就讓王福全帶白綾去了欣恩殿送繪嬪上路了。唉,可惜素答應白白送了命,繪嬪這個女人,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了。”說完,岑梨瀾便拉住迴雪的手,迴雪聽聞繪嬪如今已死。心裡纔算寬慰幾分,那些跟姐姐小時候的過往又一次浮現在眼前,那時候還在江南。姐姐還是豆蔻年華,面如夏日拔尖的嫩花,發如春日裡盪漾的水草,那些歡笑跟親暱,隨着姐姐的進宮。便不見了蹤影,如今伴着姐姐的去世,這些回憶便像是迴雪的一個夢,只能追憶,卻再也回不來了。如今繪嬪果然死了,罪有應得。報復過後,卻爲什麼沒有別人口裡的快感,而更多了一份悵然若失呢。
吃了點果子。送走了岑梨瀾,迴雪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把在廊下侍候的王方叫了進來,告訴他自己要帶他去見他最初的主子,葉赫那拉氏。王方聽迴雪這樣安排,只是一個勁的點頭。並不敢說不同意的話,迴雪便也放心,重新讓煙紫把那簪子包好,三人便向着管嬌所說的宮院走去。
葉赫那拉氏自從冷宮出來指認了太后,皇上知道了她被冤枉厭勝之事,倒也心生憐憫,沒讓她再回到冷宮,而是選了一個叫“近疏院”的宮落讓她居住,這“近疏院”原是皇上沒事散心,悟事時常來的地方,因人跟人之間的近或疏,只在一念之間罷了,所以取名爲近疏院,因皇上近年來年紀漸大,宮中事務又多,倒是不常來之個地方,這個地方便也漸漸的有了落敗之氣,走進近疏院,只見地方小巧,倒也收拾的乾淨,屋裡的銅炭盆裡炭火正旺,窗戶上是新糊的窗紙,白的跟院內的雪一樣分外耀眼,地上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因薰了香的緣故,整個屋子暖如春日,香氣撲鼻。此時的葉赫那拉氏正坐在一把雕黃鸝鳥的椅子上做着針線,手裡的針在一片明黃色的布上上穿下飛,動作頗爲敏捷。只見她輕籠着髮髻,頭上插着一隻素銀簪子,穿一件青紫色寬襟小襖,下配一條石青色繡花長裙,腳下是一雙暗黃色包邊旗鞋,這個模樣打扮,跟前兩日在養心殿見她時的落魄簡直判若兩人。顯然是內務府的奴才們,順着皇上的意思,已在近疏院進行了打點,葉赫那拉氏聽到院裡動靜,便停下手中的針線擡頭來看,見是迴雪等人,便站起身來,迴雪忙上前扶住,自己找了一個椅子坐了,撫摸着葉赫那拉氏身邊撐起的明黃色繡布,看那繡功很不一般,便誇讚道:“娘娘好手藝,以前我卻不知道。”
葉赫那拉氏聽了,臉上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像是回憶起很久遠以前的事一樣,仔細想了想,張口說道:“冷宮寂寞難熬,沒處打發日子,那時候四齊仍在,便接了份繡活,聊勝於無,我閒着也是閒着,便也跟着學了兩針,不成個樣子。只給皇上做件小衣罷了。”在這宮裡,能用明黃色物件的人,只有皇上,不用想,葉赫那拉氏如今所做的這一切,便都是爲了皇上,也難爲她剛出冷宮,竟然能這麼專注。如果皇上把這小衣穿在身上,那一定是頗多感慨了,聽葉赫那拉氏說着話,迴雪打量了下她的臉上,雖身上穿着一團簇新,只是臉上依舊沒有神彩,眼睛似乎比以前渾濁不少,髮髻間的白髮也顯的那麼刺眼。自己眼前的葉赫那拉氏,比在景仁宮的時候,蒼老的太多了。或許,這便是日子的磨礪。
迴雪見葉赫那拉氏又開始手裡的活計,便讓煙紫走上前來,拿出包在綢布裡的兩隻簪子,一隻心想事成紅梅躍枝的,一隻白玉鑲金的,迴雪把簪子拿在手心裡,雙手遞給葉赫那拉氏道:“娘娘不嫌棄,這兩隻簪子就算臣妾的心意,以前得娘娘的照顧,如今見娘娘甚好,我也欣慰。”葉赫那拉氏停下手裡的活,盯着簪子看了一會,想想以前在景仁宮時,什麼赤珠翡翠瑪瑙配件,到處都是,如今頭上卻只一件素銀的,還是內務府新送來的,怕是宮裡有些地位的使喚丫鬟,都要比自己分風一些,想到這心裡有些發堵,眼圈一紅,伸過手去把簪子接了過來。迴雪讓王方上前兩步,對葉赫那拉氏道:“王方是個很利索的人,在相印殿裡一直侍候的很好,臣妾見娘娘住在近疏院,怕生人照顧不周,所以讓王方過來,娘娘有什麼需要用的,需要採買的,就讓他去辦,如果少了什麼,也可以讓王方去相印殿拿便是了。”
王方聽了鬱嬪的話,跪倒在葉赫那拉氏的身邊哭了起來,當初他被葉赫那拉氏送到素答應處侍候,時光易逝,素答應去了,景仁宮遭難,自己又輾轉來到相印殿,雖一心侍候迴雪,心裡卻也牽掛葉赫那拉氏,畢竟當初在景仁宮,得過葉赫那拉這位慈愛主子的很多好處。如今見她早生華髮,手裡還做着針線,更勾起了對當年事的回憶,心中哽咽難平,哭了好一陣子,才止住了。葉赫那拉氏看了看王方,倒是顯的有些平靜,只淡淡的讓他起了身,又對迴雪道:“既然是鬱嬪的意思,那我就謝了。難得你們惦記,我剛出冷宮,便得了你的好處。難怪聽說皇上一直很寵愛你。”迴雪聽葉赫那拉氏說話似乎別有所指,話中帶刺的做風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好久留,便帶了煙紫出了近疏院。
“主子把王方帶給葉赫那拉氏,是覺得他以前是葉赫那拉氏宮裡的人,放在身邊不安全?我看葉赫那拉氏得了簪子跟服侍的人,卻顯的沒那麼高興,連說話,也好像沒在景仁宮時和氣了。”煙紫一邊走着,一邊對迴雪說道。
迴雪擡頭看了看天,蔚藍色的天空下有幾朵雲在悠閒的掛着,那雲看上去柔軟溫暖,像一牀牀的棉被,讓人恨不得扯下一朵來睡進去,煙紫的意思,迴雪當然也深有體會,只是謹慎的說道:“或許是我們多慮了,當年姐姐免了禁足,出來後便有些跟先前不一樣,如今剛別了冷宮,想來也需要一兩天的適應吧。王方這個奴才,是極好的,如果不安全,我也不會放在身邊。只是怕委屈着葉赫那拉氏,所以才調了他去。希望他能照顧的周全罷了。”說完,嘆了口氣,一陣冷風吹過,迴雪不禁加緊了腳下的步子,剛出近疏院不遠,便聽見啪的一聲,一隻烏黑長箭斜插着一隻灰色斑鳩落在了迴雪的身上,因那箭頭射穿了斑鳩,斑鳩的嘴張了幾下,眼裡浸出了血,身子一鼓鼓的,掉在地上,便死了。從那斑鳩上流出的血灑在迴雪小襖的肩膀處,那麼腥紅的一片,蓋住了衣服原先的顏色,頗爲醒目。這突然從天而降的東西嚇的迴雪差點喘不過氣來,宮裡一向安靜,又有太監侍衛把守,誰那麼大的膽子,竟然在宮裡打起獵來,就是皇上打獵,也得去宮外的圍場,這宮裡忙亂了幾天喪事,莫不是有人趁亂竟守不住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