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措手不及

現在的程府比起芮城的舊宅寬敞數倍, 格局大氣,建築精良。

程仕之的書房臨着兩株參天古木,大片的樹蔭遮着房檐, 寧靜悠遠中似乎帶着幾許壓抑。還好書房四面開窗, 通透了不少。

公孫筠秀剛一進門, 就見漆色暗紅的掛落飛罩將房內空間一分爲二, 一邊可以用來議事會友, 一邊則是書桌單椅,自成一方天地。

書房內的藏書不多,公孫筠秀記得程仕之是愛書惜書之人, 想來宅內應該另外建有書閣。

目光掠過博古架上諸多擺件,不需懂太多, 出生大富之家的公孫筠秀也能看出它們件件價值不菲。程家不過是普通商人, 不可能有這樣的家底。而程仕之入仕不久, 之前也不過是五品侍郎,要攢出如此豐厚的收藏完全沒有可能。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 這是王大人的千金王媛帶過來的嫁妝。

尚書左僕射王令,先後效忠於北澤兩代君主,權傾朝野。王媛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兒,自是倍受疼愛。公孫筠秀還是樂女時,曾聽說三王子有意納王媛爲側妃。不過, 塵埃未定之前, 王令搶先一步將女兒許配給了新科探花程仕之。

王子側妃雖然顯赫, 卻始終屈居次位。王令疼惜女兒, 寧可將她嫁予無名之輩, 也要佔得正室嫡妻的名份。此舉看似紆尊降貴,實則謀慮深遠。

程仕之今年不過二十有二, 就已躍升爲朝中三品大員,前途不可限量。王令選擇女婿的眼光可謂精準。但程仕之今日風光,到底是憑藉泰山之力?還是真的才學過人呢?

公孫筠秀不想揣測。她只是慶幸自己沒有成爲程仕之青雲路上的絆腳石。

今天的程仕之,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清風哥哥。

頭頂三樑進賢冠,身着絳紫高官袍,胸前精工細作的孔雀補服,無一不在彰顯他的身份與地位。年少時斯文清俊的眉眼,已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成權威的形狀。沉默中也能給人無形的壓力,對上一眼就讓人極想退縮。

陸驚雷也常常令她覺得懼怕,但他的威脅從來都是正面直接的。程仕之卻像隱藏在雲霧中,曲折迂迴,不夠真切。

“陸驚雷是不是出事了?”等不及落座,公孫筠秀便迫不及待地詢問起來。

程仕之陰鬱地盯着她,隔了一會兒才望向別處,低聲道:“他現在天牢。”

“天牢?!”公孫筠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犯了什麼事?”

“通敵謀反。”

自從諸瑩的事情後,公孫筠秀一聽到這四個字就心驚肉跳,如今更是如遇滅頂之災。

看她一臉煞白,搖搖欲墜的樣子,程仕之幾乎想衝上去扶她,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雙手握拳,放在膝頭,他靜靜地等着公孫筠秀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直到她自己扶着椅子坐下,纔開口繼續說:“有證據證明是他指使諸瑩勾結蒙覃,謀害大王子。”

“不可能!”公孫筠秀想也不想,直接否定了程仕之的言論。

攻佔巴託城的計劃最早是陸驚雷提出來的,也是他身先士卒在巴託城內與北澤軍裡應外合。如果他是叛徒,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通的。

“攻城那夜你也在,陸驚雷如果要勾結蒙覃,又怎麼會砍斷他的手臂?!”公孫筠秀不相信程仕之會想不清楚這麼簡單的道理。

“蒙覃在大邱王與大邱太子去世之前沒有繼承資格,現在卻能明正言順的扛起復國大旗。誰敢保證他們不是用的苦肉計?”這樣的陰謀的確沒什麼說服力,程仕之不由補充道:“而且是他說服大王子賜死了諸瑩,現在再看,怎麼都逃不過滅口的嫌疑。”

“諸瑩當時已經奄奄一息,陸驚雷那麼做只是出於憐憫!”

“你可知是他的馬踩傷了大王子?”

程仕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公孫筠秀措手不及。她從未聽陸驚雷提起過這件事。

她本能地爲陸驚雷辯護:“他們遇襲的時候場面非常亂,大王子被誰的馬踩傷都有可能,這並不能證明陸驚雷是蓄意的!而且諸瑩心裡只有三王子,又怎麼會爲了陸驚雷去…”

“筠兒!”程仕之粗暴地打斷她,斥道:“休得胡言!”

“這是事實啊!”公孫筠秀不服。

陸驚雷當初就懷疑諸瑩的背後有他人指使,可惜後來死無對證。而以諸瑩對三王子的一片癡心,三王子的嫌疑從來都是最大。

“三王子馬上就要晉封爲太子了,你這麼口無遮攔,是想掉腦袋嗎?!”

程仕之拍案而起,神情嚴厲。胸前的孔雀隨着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彷彿隨時都會跳出來將她啄上一口。

公孫筠秀這才記起,程仕之很早就投在三王子門下的事。她抿脣不語,眼底隱隱浮起一層水霧。

見她這般模樣,程仕之不禁放軟了語調:“我也不想相信這件事,但證據確鑿,由不得我一人反對。”

“什麼證據?”公孫筠秀追問。

程仕之猶豫了一陣,纔回答說:“朝廷查到了他寫給蒙覃的書信。”

聽到這個,公孫筠秀的心反而定了下來,掩不住欣喜地說:“陸驚雷根本不識字,又怎麼會給蒙覃寫信?!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

看她篤定的樣子,程仕之斂去表情,慢慢坐回了原位。

“陸驚雷只是個山賊,若不是我在巴託的時候教過他,他到現在都不認識自己的名字。以前在軍中,從來都是師爺爲他代筆,這些大王子也知道的!我瞭解陸驚雷,他一心效忠於大王子,最重義氣,決不會背叛他!”

公孫筠秀越說越激動,急於讓程仕之認同陸驚雷的品性,卻不知他早已對他成見頗深。

“你也知道他從前是個山賊,山賊會有什麼忠肝義膽?”

“他……”

“你與他相處了幾日?他告訴過你多少事?他殺人如麻,剛愎自用的樣子你不是沒見過。你憑什麼認定他會效忠大王子?知道什麼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

程仕之越說越冷酷,公孫筠秀想反駁,卻忽然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聽他的言論,分明已經斷定陸驚雷有罪。

公孫筠秀轉而懇求道。“我想見他。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天牢的犯人是不能探視的。”程仕之冷麪如霜。

公孫筠秀不肯放棄,“你現在是刑部尚書,一定有法子的吧?”

程仕之不答,似乎正在掂量着此事的輕重。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結果,公孫筠秀不禁絕望地喚道:“清風哥哥……”

聞聲,程仕子如遇針蜇。

“現在你肯這麼叫我了?”

分不清是冷哼還是苦笑,他將雙手背在背後,靜立了片刻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房。

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剋制住撲上去乞求的衝動,公孫筠秀低下頭,無助地用雙手捂住面孔。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程府的,再回過神來,公孫筠秀已經站在楊正與白仙芝開的茶鋪前面。

她在永鄴別無依靠,身上的銀錢又不多,除了這裡,實在是無處可去。

守着重重心事,她沒有注意到楊正眼中的欣喜,也沒有留神白仙芝面上一閃而逝的灰暗。不管內心如何,夫妻倆還是早早關了鋪子,將公孫筠秀帶回家中,奉如上賓。

“謝謝。”

看着碗裡堆成小山的菜餚,公孫筠秀誠懇地表示了謝意。

白仙芝嫣然一笑,直說着不用客氣。楊正則是默默地看着,目光映着昏昏燭火,全是言說不盡的柔情。

將丈夫的失態看在眼中,白仙芝偷偷掐了一把懷中抱着的稚兒,等他哭聲一起,便趕緊塞進丈夫懷裡,讓他抱開勸哄。

“這孩子,就喜歡他爹抱着,連我這個懷了他十個月的孃親都比不上。”

白仙芝臉上洋溢着刻意的幸福,可惜公孫筠秀並無所覺,倒是楊正瞧出了一些端倪,於是識趣地抱着孩子踱到了門外。這樣屋裡的談話他還能聽見,屋裡的人卻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他是怕孃親累着,才喜歡纏着爹爹的吧?”

公孫筠秀順着白仙芝的話閒聊着,倒是對碗裡的東西沒什麼興趣。腦子裡還想着陸驚雷的事,她真是半點味口都沒有。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白仙芝不知道公孫筠秀去程家是爲了什麼,但見她下午剛去,晚上又折了回來,可見一切並不順利。

“我想找機會進宮,求見大王子。”

解鈴還需繫鈴人。陸驚雷被誣通敵,如果大王子願意出面證明他的清白,絕對可以助他化險爲夷。

白仙芝下午有聽公孫筠秀說過她曾在教坊當樂女的事,但是並不知道她是爲何離宮,又是爲何回了永鄴。故事太過曲折,公孫筠秀千頭萬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王子已經被封爲平王,早就搬到了平王府,不住在宮裡了。”

聽到這個消息,公孫筠秀不由心頭一喜。下午聽說三王子要晉封爲太子,她就猜大王子應該會被封王外放,沒想到這事中已定了下來。芮城離永鄴太遠,消息還沒傳過去,所以她纔沒有聽說。

“平王府在哪兒?”

大王子不住在宮裡,想要求見他就容易多了。公孫筠秀迫不及待,恨不得馬上就去找他。

“就在城裡。”白仙芝也有普通婦人的通病,嚼起舌根來毫不含糊,很快就把公孫筠秀想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她:“他現在兩條腿都殘了,等於是個廢人。大王憐憫他,特許他留在永鄴,不用去他的封地。”

大王子的確不幸。程仕之說是陸驚雷的馬踩傷了他,公孫筠秀也不能確定這消息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她也相信此事絕非陸驚雷的本意,只是不知道大王子會不會因此嫉恨。

“可憐那個束月國的長公主,本來要嫁給大邱太子的,結果大邱太子死在大王子手裡。這說起來也算是殺夫之仇了,可現在兩國和親,她又得嫁給我們的大王子。聽說大王子受傷之後不能人道,她嫁過來也是守活寡的命。真是造孽!”

白仙芝說着說着,便嘖嘖感嘆起來。

這麼多訊息,公孫筠秀一時有點消化不了,不過在聽到大王子不能人道的話時,還是本能地紅了面龐。

她沒想到大王子的傷情會如此嚴重,也沒想到白仙芝說話這麼直接,整個人都不知所措起來。

“瞧我這口沒遮攔的,怎麼和你說這些。”以爲公孫筠秀仍然雲英未嫁,白仙芝不由尷尬地捶了捶自己。

等公孫筠秀臉上的紅暈退去了一些,她才繼續說:“你去找大王子所爲何事?”

“我的夫婿被人誣陷,現在關在天牢裡。我想去求大王子救他一命。”

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承認陸驚雷是自己的丈夫,公孫筠秀難掩羞澀,面上剛剛退去的紅潮復又漲起。

沒想到她已經嫁爲人婦,白仙芝十分意外。而在門外抱着孩子踱步的楊正,也跟着停下了腳步。

他的雙臂不由自主的用力,箍緊了懷中的孩子。本來已經停止哭泣的孩子,再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聲震回了他的心神,他連忙小心拍撫,繼續“哦哦”哄着。人卻不由自主走進了屋內。

白仙芝與公孫筠秀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白仙芝率先轉過頭來,神色如舊地詢問公孫筠秀:“你什麼時候嫁的人?他是什麼人?怎麼會下了大獄了?”

“他是……”如果說陸驚雷是曾經擄她的那個山賊,難保白仙芝不對他有成見,公孫筠秀遲疑了一下才說:“他是大王子麾下的一名將領,我也不太清楚具體發生什麼,但可以肯定他是被人陷害的。我一直在芮城,來了才知道他被抓了。”

白仙芝聽完,不無遺憾地表示:“可惜我和正哥沒權沒勢,也不認識什麼大人物,幫不到你。”

楊正眉頭深鎖,有些惱恨自己的低下地位。

公孫筠秀連忙搖頭,強撐起一個笑容,說:“你們肯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這件事除了大王子,恐怕沒有人能幫得上了。”

六哥李克勇與陸驚雷一道兒來的,也不知現在人在哪裡。

通敵判國是誅九族的重罪,一但判了下來,陸驚雷就只有死路一條。公孫筠秀只恨自己在芮城全無所聞。要是她當初同意與陸驚雷一同來永鄴就好了。雖然不一定能幫到什麼,但至少不用讓他一個人去面對。

說到誅九族,如果她與陸驚雷的婚事被承認,姨母一家似乎也包括在此列。忽然意識到自己所言不慎,很可能會連累到程仕之他們,公孫筠秀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連碗中飯菜漸漸變成殘羹冷炙也沒有察覺。

夜深人靜時,白日裡往來興旺的府邸也跟着沉靜下來。

微風吹着廊上燈火,略顯悽清。

潤蓮偎在丈夫的懷裡,思及匆匆離去的公孫筠秀,不禁有些擔心:“大人,就這樣放小姐離開真的不要緊嗎?”

“你別管了。”

此時正值多事之秋,公孫筠秀身份敏感,連他也不敢多有牽連。不過,他雖然沒有阻止公孫筠秀離去,卻派了人暗中跟着她,護她周全。不管境況如何,他對她到底割捨不下。

潤蓮向來以夫爲天,程仕之不讓她多管,她心裡雖然不願,卻也不會違背。

回過神來,發現丈夫正領着自己往內室走,她感覺面紅心熱的同時,又忍不住賢惠地提醒道:“今晚大人該去姐姐房裡了。姐姐今天頭一次見着小姐,多半有一肚子問題想問大人呢。”

“這些不用你管。”

不想去見王媛,就是不想同她解釋公孫筠秀的事。他的妻子很聰明,現在的他被打亂了防備,這樣去見她,只怕很快就會被她所洞悉。

解開潤蓮的衣裳,在她的身體髮膚間流連,程仕之悲哀地感受着自己的渴望。

他想要這個女人,是因爲他仍在期待,期待通過她再與公孫筠秀建立一絲半縷的牽連。這叫他如何能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