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北澤傳統的中元節, 俗稱鬼節。
傳說地府在這一天會將所有鬼魂放回人間,爲免侵擾,人們便在這一天祭祖飼鬼, 超度亡靈。今年因爲北澤大勝大邱, 北澤王一改往年只在宮中祭祀的傳統, 特地前往永鄴城外的安遠寺, 將祭祀與酬神一同進行。
天子出行是大事, 提前三天永鄴城的禁軍就開始清理王駕必經之路。北接王宮,南通永鄴城門的隆昌道自然是重中之重。十步一人的嚴格防禦,都是爲了避免有人衝撞聖駕。
到了十五這天, 百姓爲了一睹聖顏,早早就在隆昌道兩旁守候, 沿街的酒肆茶樓也都被佔滿了。人們渴望見到自己的君主, 如同瞻仰神明。
公孫筠秀天不亮就趕了過去, 守在離王宮最近的一個路口,引頸等待北澤王的駕臨。身側就是禁軍守衛, 視線時不時地掃過他手中的兵器,公孫筠秀有些緊張。手心不停冒着汗,她只能反覆搓着身上的衣裳,生怕把辛苦撰寫的狀紙給弄壞了。
一眼望不到尾的長街上,人羣熙攘, 襯得她格外孤伶。
唯一的好姐妹南彩兒回宮了。楊正與白仙芝知道她的計劃後都不贊同, 特別是楊正, 一改溫和, 直接斥她自尋死路。還好她最後說動了白仙芝, 騙他喝了些安眠的湯藥,今早才能順利離開楊家。
攔駕申冤者, 不問情由先打二十棍。這是冒犯天威必須付出的代價。公孫筠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她並不是無懼無畏,走到這一步也是被逼無奈。
這幾天她到處去打聽,到處去求人,可惜除了瞭解到天牢是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地方之外,別無他獲。
去求大王是陸驚雷唯一的生機。
如果成功,她活着纔有意義。如果不成,就此陪他赴死也不錯。公孫筠秀也想過如果申冤成功,自己卻挺不到陸驚雷重獲自由該怎麼辦?真要變成那樣,也只能看陸驚雷的選擇了。眼下,她只能去考慮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前天,陸驚雷的定罪聖旨頒佈了下來。一切如南彩兒之前所說,卻十分意外地沒有牽連到親族。這麼大的罪,懲罰全由一人承擔是十分罕見的。這似乎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至少可以避免連累祁風寨的人。
公孫筠秀寫了一封信給遠在芮城的豹嬸,將這裡發生的事以及自己瞭解的一切儘可能詳細地告之於她。豹嬸養育了陸驚雷,可她的恩情陸驚雷很可能這輩子都報不了了。
他如今身陷囹圄,誰也見不到,到最後多半連遺言都無處交待。公孫筠秀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寫下那封信,代陸驚雷同親人告別。她自作主張,越俎代庖,只希望能借此給長輩一個安慰。
至於她自己的親人,似乎已經沒有寫信交待的必要了。早在很久以前,她的世界就小得只剩下陸驚雷一人了。
閉上眼睛,聽着四周的嘈雜人聲,公孫筠秀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寧靜。不再有雜念,不再有負擔,一切隨心。
巨大的宮門在遠處開啓,門軸轉動的聲音抑揚頓挫。
人羣有些騷動,百姓不由自主地向前挪移。禁軍守衛嚴陣以待,只要行爲稍有差池,就會招至他們嚴厲的懲處。
“孃親,保佑筠兒吧。”
最後爲自己鼓了鼓勁,公孫筠秀攥緊拳頭,只等大王的車馬一到,立刻衝上去攔駕申冤。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慢得好似瘸腿的烏龜。身後不知爲何傳來騷動,公孫筠秀沒有閒心去管,探出身子,死死地盯着大王到來的方向,蓄勢待發。心跳越來越快,引發陣陣暈眩,害她不得不咬牙撐着。
終於,玄色王旗徐徐而來,與護駕騎兵閃亮的銀甲對比鮮明。
公孫筠秀正要衝出去,卻被一股力道拉了回來。後背撞到某人的身體,震盪的感覺差點讓她嘔吐出來。
大王的車馬越來越近,以爲只是路人不慎,她顧不得回頭去看,想再次衝出去,可惜後頸忽地一痛,人便失去了知覺。
眨眼之後,北澤王的車馬緩緩而過,人羣舉手歡呼,聲浪一陣高過一陣,誰也沒有注意到公孫筠秀這一隅。
再醒來時,對上的是潤蓮焦急的眼神。
片刻的茫然之後,公孫筠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翻下牀,往門口狂奔而去。
“小姐!”
潤蓮想攔住她,卻不如她敏捷。眼門就要衝出來了門口,兩個家丁模樣的壯漢擋住了她的去路。
其中一人說道:“大人有令,請表小姐在房中好好歇息。”
看着他們粗過自己的大腿的胳膊,公孫筠秀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結果被門坎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小姐!”
潤蓮驚慌地跑到她身邊,關切地問道:“摔着哪兒了?沒事吧?”
公孫筠秀看着她,眼眶裡瞬間蓄滿了淚水,張開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她低下頭,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自己哭出聲來。
唯一的機會沒有了。
她再也救不了陸驚雷。
一切都完了。
自以爲早就嘗過絕望的滋味,這一刻公孫筠秀才清楚的知道原來仍然有更令人心痛的體會。
從知道陸驚雷蒙冤入獄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倍受煎熬。若不是一門心思想救他,她早就陷在無盡的苦惱中,多半已經將自己折磨得體無完膚。而如今,她失去了所有救他的機會。排山倒海的壓力立刻開始無情地反噬於她,令她完全忘記了早先甘願赴死的從容。
在巴託那段時間,公孫筠秀也算是見慣了生死。正是因爲見多了,她才更清楚人死之後一切隨之湮滅是怎樣的無奈與悲傷。她願意陪伴陸驚雷同走黃泉路,卻發現自己難以承受他的死亡。如此矛盾的心思,比任何直接的傷害都讓她覺得痛苦不堪。
“小姐……”
潤蓮是個軟心腸,見公孫筠秀哭得傷心,也不由跟着落下淚來。
公孫筠秀是被程仕之派去盯着她的人給帶回來的。起先他們以爲她只是去隆昌道瞧熱鬧,後來發現楊正瘋了一樣滿世界找她,這才當機立斷將她打暈。
潤蓮不清楚原委,但一聽說是程仕之的意思,也就不敢多問了。
就這樣,兩個女人哭成一團,直到公孫筠秀體力透支暈了過去。
潤蓮驚慌失措,連忙呼喊僕人去請大夫,結果弄出太多動靜,引來了程仕之的謫妻王媛。
上次公孫筠秀匆匆在程府露了個面便不見人影,王媛一直疑惑不已,可屢次詢問丈夫,不是被岔開了話題,就是換來數日冷落。
嫁給程仕之這幾年,王媛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倍受威脅。她是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爭風吃醋有失身份,所以她向來不屑爲之。程仕之當初想納潤蓮爲妾,她眉頭都沒皺一下便成全了。可現在,一聽到公孫筠秀的名字,她就渾身不舒坦。
真要追根就底,大約也是因爲程仕之的態度吧?王媛出嫁之前,她的父親王令就叮囑她,這個男人一心仕途,極有抱負,讓她切不可用兒女情長牽絆於他。事實也的確如此。程仕之對風花雪月之事向來不太熱衷,唯一的小妾潤蓮雖然是他自己領進門的,卻也沒有特別的偏愛。
在丈夫面前,王媛得到的寵愛永遠是最多的,所以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正室嫡妻的位置牢固穩當,直到公孫筠秀的出現。程仕之的迴避那麼明顯,用大失常態來形容都不過分。不僅是他,提起公孫筠秀,她的婆婆與潤蓮也都表現得十分怪異,惹得王媛警鐘大作。
但她不是心胸狹窄的尋常女子,無論心裡如果揣度,她都沒有在面上表露出來。用父親的話說,知己知彼才能克敵制勝。所以,她不但爲公孫筠秀請來了大夫,還親自照顧於她,不放過任何一個瞭解她的機會。
潤蓮知道程仕之不喜歡王媛插手公孫筠秀的事,但她人微言輕,也不好阻止,只能像無用的擺設一樣在邊上守着。
大夫再三診斷之後,表示公孫筠秀脈象沉細,氣血虧虛,除了本身體質偏寒偏弱的原因之外,多半是疲勞憂思所致。
潤蓮不放心,又將公孫筠秀在芮城大病之後身體一直欠佳的事說了一遍。大夫權衡了一下,開了好幾張補藥方子,讓其靜心休養好好調理。
王媛在一旁仔細聽着,同時不忘囑咐大夫只管用好藥,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傍晚時分,陪同北澤王到安遠寺酬神的程仕之返回家中,王媛親自到門口迎接,並將公孫筠秀入府的事告訴了他。
誰知,程仕之早已得知此事。問清公孫筠秀所在的房間,他便直奔而去,步伐快得王媛根本跟隨不上。
而此時,公孫筠秀已經緩過勁來,正躺在牀上,整個人萎靡不振。潤蓮慢聲細語地勸着,希望她能吃點東西。
程仕之一進屋,就從袖袋裡掏出一個紙團,用力擲在公孫筠秀身上,氣急敗壞地問道:“你不過是大王子賞給陸驚雷的樂女,什麼時候成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