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婚典

深宮寂靜無人,半夜裡只有更漏依稀,阿黛爾睡得昏昏沉沉。

是不是這一回睡下去,就永遠不再醒來了呢?

哥哥,哥哥……她冰冷的手握緊了胸前的項鍊,眼前一片漆黑,彷彿回到了久遠的從前——她還是一個幼小無助的盲女,生命對於她來說只有一片黑暗。

童年的記憶裡,她確認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便是抓緊哥哥的手,通過他來感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的體溫,他的肌膚,握緊時的力道和牽引的方向,是那樣切切實實可以觸摸的,彷彿是無邊黑暗裡唯一的存在證明。

在病重昏迷的時候,她無數次夢到童年時的情景,夢見哥哥牽着眼上蒙了布巾的自己走在一片開滿了玫瑰的田野裡。初春的原野美麗非凡,道路兩旁鮮花怒放,季候風緩緩吹拂,香氣充滿了整個天宇,碧空如洗,恍非人世。

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人,只餘下這一對孩子牽着手蹣跚往前……那條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

是的,她是盲目的。就算他將她送入火裡、送入水裡,她也不會避開半步。

她在夢裡喃喃,下意識的抓緊了手。手心裡彷彿真的抓住了什麼有形有質的東西。她在夢裡也覺得安心,將臉湊過去,依偎在上面。

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子夜。

房內寂靜無人,然而她剛睜開眼,赫然看到自己的手心裡居然真的握着一隻手!那是一隻手修長而蒼白,穿入了帷幕,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溫暖而穩定——無名指上,赫然繞着一圈細小的金色指環。

這……是哥哥來接她了麼?!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此。然而乍一擡頭,卻看見了帷幕外的一雙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間清醒過來。

“是你!”她低呼起來,反過來緊緊握住了那隻手,“是你!”

帳外的人沒有動,不知道是太意外還是根本是意料之內,只是隔着帳子停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阿黛爾隔着帳子怔怔看着他,又驚又喜,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樣。

這次不是做夢了。他的坐在帳外,紫玉簫握在指間。明黃色的流蘇在風裡微微舞動,有風從簫孔裡穿過。發出低微的嗚咽。

那個人的側影浸在月下,氣息清冷,不染塵埃,全身彷彿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華,宛如從幻境之中凌波步來。然而,眉目卻帶着水墨畫般的清俊。五官是東陸少有的挺拔,在月光下明暗分割,線條優美如同雕刻。只有嘴脣薄而直,抿成一線,顯得有些冷酷凌厲,看上去竟隱隱和西澤爾有幾分相似。

阿黛爾看得投入,居然沒有發覺那人站在月下、身後有着淡淡的影子。

“是你?”她眼角尤自未乾地淚痕,吃驚,“是你的魂魄麼?”

“不。”他微微笑了起來,開口否認。“我沒有死。”

“啊?真的?”她有一剎的無措,喃喃:“可是我……我聽說你死了……”

“那是假的。”他的眼神平靜如無波的水面,“不過是一場演給別人看的戲。”

“女神保佑,你活着真是太好了。”阿黛爾不解地喃喃:“可是我聽宮女說,外面死了很多人——那、那也是假的麼?”

“不。他們是真的爲我而死了。”公子楚淡淡,“只有這樣,這一場戲才能演的如此逼真,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經死了。”

“啊……”阿黛爾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可是,爲什麼要死那麼多人來演一場戲呢?”

公子楚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彷彿也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聽說公主病的很重。”他開口,聲音卻聽不出什麼,“所以我不得不冒險趕過來。”

“你很擔心麼?”她卻無端端的歡喜起來,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去,“真不好意思,我一到東陸就總是生病……以前在翡冷翠可不是這樣。太麻煩你了。”

“……”他坐在帳子外面,隔着垂落的帷幕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和羞澀,心中一動,只是沉默地抽出了手。許久,他才低聲開口:“舜華在東陸照顧公主,只是受西澤爾皇子所託——也請公主謹慎行事,避免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

他說得委婉——但在東陸貴族的外交辭令裡,這種語氣其實已然算是嚴厲的警告。然而西域來的少女卻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他的言外之意,還是怔怔看着他,忽然嘆了口氣:“好嚴厲。果然,你還真的有點像我哥哥呢……”

“當年,弄玉是不是也很怕和你說話呢?”阿黛爾喃喃,“嚴厲的哥哥?”

他忽然怔住,看着月光下的少女。

她說話的神氣,眼裡的光芒,彷彿是一道光,照進了心中某個密閉多年的角落——那一瞬,彷彿心上陡然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卻極其鋒銳的裂紋,向着他內心深處延展,一路上只聽見簌簌的崩裂聲,摧枯拉朽,再無阻攔。

那一瞬他有些恍惚。月色是如此明亮皎潔,他怔怔站在那裡,看着她在月下對他微笑,眼裡帶着信任而依賴的表情,無邪到幾乎透明。

那個剎那,時光彷彿一瞬間如潮回溯。

那是弄玉麼?……是他最小的妹妹,隔了數年的光陰,在一個月夜又回來了?

“哥哥。這是我昨天寫的詩,幫我看一下吧!”

“我很忙,乖,去找徽之玩。”與幕僚通宵秉燭會談後的他非常疲憊,有些煩躁地揉着眉心,吩咐左右,“蕭女史,帶十六兒下去。”

她手裡的雲箋滑落在地上,瞬間被風捲走——但是他沒有心思去細究。父王駕崩,弟弟年幼,面對着越國大軍的步步進逼,亡國的陰影時刻籠罩在心頭,他甚至都已經連着一個月沒有回府邸見自己的夫人了。

弄玉只有七歲,根本不明白哥哥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三個人:徽之、雲泉,還有他。那顆小小的心裡有着那樣純真濃烈的愛,那種暖意,足夠將那個小小的世界充得很滿很滿。

而他卻不一樣。他的世界是那麼大,大到要覆蓋這個天地——那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爭奪和權衡,是那個年幼妹妹畢生所未能明白。他的心中其實也並不是沒有溫暖。但是他的世界是那麼大,那一點點的愛被無限的空間所沖淡,稀薄得再也無法溫暖到任何人。

和越國交戰的那些日子裡,他見到弄玉的時間屈指可數。

當然,他並未忘記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遇到生辰節日,也會派人送去符合皇室身份的貴重禮物。但禮到了,人卻經常是不到的。因爲大部分時間他都有事在外:或是率軍出征,或是斡旋於諸侯之間。

剛開始,弄玉也常常跑過頤風園來看自己的哥哥——但是他身邊總是簇擁着太多的人,總是有看不完的文牒和處理不完的公務,她經常在一邊站了一下午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最終只是獨自怏怏不樂地離去。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漸漸的,她也不再來找他了。轉而陪着她的,便換成了和她同齡的徽之。

弄玉是如此懂事,在戰爭持續的那些年裡不曾再來打擾過他。一直到越國滅亡。他居於帝都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她才又偶爾的來探望他,說話卻開始變得小心恭謹。

然而他依舊很忙。大胤霸圖初成,皇帝年紀幼小,內政外務一起壓到他的肩膀上來:清除越國遺民反抗、休養國內百姓。

平衡諸侯之間的關係……哪一樣不需要他親自過問?

他終究未曾兌現自己的諾言,在天下平定後多陪陪她。

“哥哥,聽婉羅說,過一個月九秋崖上的桫欏林就要開花了,她哥哥答應帶她……”那一天,她在文華殿的遊廊裡遇到他。遲疑了片刻,終於帶着幾分膽怯幾分期待地開口,然而話只說了半句。聲音便越來越弱——因爲看到他的表情裡有一絲不耐,手上握着一疊尚未看完的文牒,身後跟着諸多的謀士,腳步匆匆。

“雲泉帶着婉羅去賞花了麼?”他停了一下,看着妹妹——彷彿這時候才發現她陡然長大了,不由恍然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是想偷偷見一下未婚夫婿,是不是?好好,我回頭來幫你安排一下。”

神照帝有十四個女兒。在掌權後的那幾年裡,他依次的將十三個妹妹都嫁了出去,或者是與諸侯聯姻,或是賜婚與重臣,每一個都是用在了刃口上——唯獨剩下的,便只有最小的妹妹弄玉。他雖然忙碌、卻對十六兒的婚事分外上心,一直挑揀了十年,最後纔將其許配給了同爲四公子之一的衛國公子蘇。

“我不是爲了去看……”然而弄玉卻紅了臉,絞着衣帶喃喃。

“十六兒,回頭我讓內務府來辦妥這件事——但現在我真的要去見司馬將軍了。”他卻來不及等她說完,便帶着幕僚和下屬匆匆離去,沒有看到身後她失落的眼神。

那一次,他難得的記住了自己的承諾,果然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特意過問此事,在一個月內迅速安排妥當,準備讓蕭女史帶着公主出城,去九秋崖觀賞名動東陸的“桫欏花海”——然而弄玉不知爲何卻沒有領情,偏偏在那時稱病留在了宮裡。

他很生氣,覺得這個妹妹實在太過任性和不知所謂,枉自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然而,他卻並不知道她那怯生生的表情裡隱藏着什麼樣的孤獨和渴望,更不曾知道她那沒有說完的後半句是什麼——

“可是,我不是爲了去看花……我只是想和婉羅一樣,多點時間和哥哥在一起。”

然而,等明白到這一點時,他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他坐在深宮的帷幕前,對着另一個少女,陷入了回憶的流沙,漸漸滅頂。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開始無限的懷念那些昔日的點點滴滴。彷彿帶着某種強迫性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回憶那個早夭的妹妹的模樣,回憶從小到大他們之間寥寥可數的幾次相聚——她的模樣,在他心底反而比在生時更加清晰。

他也知道這是一種自虐式的行爲,徒增苦痛,無補於事。然而他無法控制自己。

在看到了這個遠嫁的西域公主時,他總是不自覺的聯想起早夭的妹妹。

阿黛爾沒有明白他這剎那的神思恍惚是因爲什麼,只是發覺他的神色在一瞬間柔軟下去——那樣的神色出現在他平日冷漠如霜雪的臉上,顯得如此突兀而意外。

出神的剎那,卻聽到白樓上檐鈴搖響,似是有什麼夜行飛鳥掠過。

公子楚的眼神在一剎那凝聚起來

“公主。”他再度開口,聲音已經一如平日般冷定。“請您務必保重身體,我今夜已經將珍藏的雪罌子帶來,令華御醫將其入藥給公主服用。希望這種靈藥真的有效——否則公主就無法參加後天的婚典了。”

那樣的話,讓大病初癒的阿黛爾驟然一驚,臉色瞬地慘白。

什麼!後天便是大婚?她……居然已經昏迷了那麼久麼?

“你害怕麼?”他彷彿知道她的心思,輕聲問。

她一顫,卻咬緊了脣角。許久才緩緩搖了搖頭,低聲:“不怕。”

“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他的神色轉瞬冷淡下來,輕輕將手從帳中抽出,端坐行禮,聲音平靜,“不日便是大典,還請公主早些安歇。”

手一抽出,阿黛爾只覺手心一空,彷彿心裡也被抽去了什麼一樣。空空蕩蕩。

公子楚在帳外微微欠身,便起身離去,再無半絲留戀。

“不!”她被獨自留在空蕩而華麗的室內,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驚惶,不由自主地從牀上拼力撐起身子。向着帳外伸出手去,卻只抓到了他的一角衣帶。衣帶纖細,一扯即斷,然而那個離去的人卻爲之停住了腳步,回顧。

隔着垂落的金紗,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卻聽到他輕輕嘆息了一聲。重新在榻旁坐下,語氣轉而柔和:“怕麼?阿黛爾?記住。不要對我說謊,像對西澤爾一樣對我——這樣我才能幫到你。”

她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將臉埋在手掌裡。

“是的,是的……我怕!”她低聲哽咽,喃喃,“很怕很怕……一想起大婚,就很怕!——爲什麼你要治好我呢?就讓我昏迷着度過大婚,不是很好麼?”

他凝望着她,態度驟然軟化下來。他閉了一下眼睛,彷彿剋制住了內心某種洶涌的感情。

“好好養病”,最後,他只是輕聲囑咐,“不用擔心。”

“誰都無法傷害到你,公主。”

宮廷裡已經張燈結綵,做好了迎接新皇后的準備,但是由於貴妃多年的威勢,宮廷內外卻都不敢有人表現得過於喜慶,生怕得罪了娘娘,所以氣氛顯得熱鬧而詭異。

回鸞殿的密室內,卻是一片寂靜。

美麗無雙的女子斜臥榻上,吞吐着白霧,眼神在霧氣中閃爍如星辰。她的面前放着一隻錦盒,盒裡填滿了石灰,裡面卻是存放着一顆栩栩如生的頭顱,七竅中殘留着血跡,然而面容卻還是清俊高雅一如生前。

“真像做夢一樣……公子可是天下無雙的人物。”凰羽夫人凝視着那顆頭顱,帶着一種奇特的表情,喃喃,“結果他的人頭,居然真的擺到了我的案前!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有些瘋狂有些壓抑,旋即吐出了一口煙霧,掩飾了此刻臉上的表情:“等復國那一日,就把他的人頭和之前斬下的兩顆一起,放到英雄冢上祭祀亡魂吧!”

“是。”青衣總管在一旁回答。

將視線從人頭上移開,凰羽夫人淡淡開口:“明日就是大婚了,頤景園裡的那個丫頭怎麼樣?還能醒過來參加婚典麼?”

端康低聲:“據眼線說,似乎今日下午送藥進去時公主尚自昏迷。”

“哦……看來病的相當重嘛”,凰羽夫人微微冷笑,“你看,這次可不是我對她下手——所謂天妒紅顏就是如此,舒駿需怪不得我。”

“娘娘說得是。”端康靜靜頷首。

“剛剛接到飛鴿來信。兵變已經成功”,凰羽夫人淡淡的說着,眼裡卻也掩飾不住喜悅的光,彷彿在遙想着那人千軍辟易的英姿,語氣裡隱隱帶着驕傲,“舒駿已經斬了守將,率軍奪下了房陵關!”

“恭喜娘娘!”端康的眼神也是瞬間雪亮,“越國真的復國有望了!”

凰羽夫人停下了手,咬牙:“是的,復國之路已經開始。不會再有什麼能夠阻礙我們了!如今連皇帝的玉璽都在我手裡……十年的隱忍,終究到了償還的一天!”

她顫慄着。彷彿詛咒一樣一字字的吐出指令:“明日便是大婚,讓方閣老和張尚書好好控制局面,壓住兵變的消息,決不能傳入皇帝耳中!”

“是。”端康領命。

“派人通知淮朔兩州的人馬,即刻向北馳援房陵關,要趕在大胤派出大軍之前。與龍首原上舒駿的軍隊匯合!”

“是。”

“另外……”她遲疑了一下,咬牙,“大家都做好準備了麼?”

端康上前一步,慎重回答:“是,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大家厲兵秣馬,只等皇上駕崩,大胤王位懸空、內亂叢生,便會趁亂在四處起兵呼應!”

“那好。”凰羽夫人吐了一口氣,喃喃,“那好。”

她有些茫茫然的站了起來。心下想着那些紛繁複雜地事情,卻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側的青衣總管及時地伸手,她便要虛弱地跌倒在地上。

“娘娘!”端康看到她如雪地臉色,失聲低呼。

“沒事。”她卻沒有說話,只是從他臂間站起,笑了笑,卻道,“很晚了,我也該回去看看徽之了——明天就是大婚。我怕他鬧脾氣。”

她沒有再和他多說什麼,便起身離開,華麗的裙裾拖過地面。

出了密室。尚不等進入回鸞殿,便聽到了一陣陣的劇烈咳嗽聲,令人驚心。

已經是深夜,凰羽夫人推開門,卻聞到一種濃烈的藥香。地上零碎堆疊着不少精美的瓷器,碎裂成一片片。紅燭映照着富麗堂皇的室內,帷幕深處,一個人影縮在錦繡的金牀上,正在睡夢裡發出虛弱的咳聲,整個人蜷成一團。

她撩開帳子,伸手探着他的額頭——觸手之處滾燙無比。她微微心驚,連忙坐在榻旁,用錦被覆蓋上昏睡中的人,發現他的手足卻是冰冷。

怎麼回事……這病,怎麼怎麼久還不見好?

她有點擔心的凝視着他,發現少年皇帝臉色青白,眉心隱隱有黑氣,然而睡去的臉上竟然依稀殘留着淚痕。心中忽然便是微微一動,彷彿有一根極細的針刺入了心底深處。

“阿嘉……”她正在凝視着,他卻忽然醒了,“你回來了?”

“啊……”有點猝及不妨,她來不及避開他的視線,只好含糊應承。

他的目光卻是清亮地,和高熱之下的病人迥然兩樣,看得人心裡一清,卻又是一冷。凰羽夫人心裡忽然間有了某種奇特的感覺,隱隱警惕。然而熙寧帝卻沒有再說什麼,似是極虛弱,一邊咳嗽着,一邊把身子往後靠,喃喃:“別、別靠近我……會傳給你的。”

“不,沒事的。”她輕聲道,也不叫侍女,自己徑自解了外衣坐上了牀去,將那個縮在牀角的少年抱在懷裡,摸着他的額頭,“沒事的,不過是風寒而已——明天就是大婚了,你要好好喝了藥,然後睡一覺發發汗。”

“可是……”熙寧帝咳嗽着,忽然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你沒聽到簫聲麼?”

“簫聲?”凰羽夫人吃了一驚,“什麼簫聲?”

“鳳凰臺上的簫聲……”熙寧帝喃喃,混亂地低語,“是弄玉啊。她一直在那裡吹簫,等着我回去呢……那支紫玉簫,是父皇留給她的……啊!聽!還有人在唱歌!”

他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恐懼的表情,抓緊了她的衣襟,居然低聲唱了起來:“‘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是她!是她!她還在唱……還在那裡唱!不,不許唱,不許唱!我不要聽!”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厲聲低喝,“別亂想!哪有什麼簫聲!”

然而,一語未畢,她忽然微微一怔。

簫聲——這漆黑的深夜裡,似乎真的有一縷簫聲細細傳來!

凰羽夫人臉色瞬地雪白,失神站起,握緊了袖子裡的短劍——然而。就在她站起的瞬間,那一縷簫聲忽然又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和徹底。彷彿就像是一個幻覺。

不,不……不可能。那個人的頭顱,已經被擺放在她的案前!

難道,世上真有所謂的冤魂麼?

“不過,阿嘉,不要怕……”失神之中。忽然聽到熙寧帝喃喃開口……咳咳……有我在。”

“我不會讓它們靠近你……咳咳,如今我是皇帝了,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來害我喜歡的人……不會再讓他們像對待我母妃一樣對待你……”熙寧帝咳嗽着,擡起臉虛弱的看着她,喃喃,“阿嘉,我不會死的……咳咳,放心,我不會死的!”

凰羽夫人定定看着這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少年皇帝。心中五味雜陳,忽然落下淚來——徽之,你知道麼?

在你掙扎着要爲我極力活下來的時候,我卻在不擇手段地要你死!

※※※※※※※※※※※※

無論在東陸還是西域的記載裡,熙寧帝十一年六月。東陸霸主國大胤和西域教皇國翡冷翠的聯姻都是一時無雙大事,幾可決定十年內天下的格局和走向。

然而,那一場曠世婚典在開始時,卻已經被某種不祥的陰影籠罩。

大典當日,天色如墨,驚電縱橫。整個天地間被狂暴的雷聲淹沒。一直到正午時分大雨才稍稍小了些。然而已經是六月初地盛夏時分,半空裡卻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那雨非常奇詭。冰冷如雪,中間還夾雜着一粒粒的冰珠,讓天極城的空氣一下子凜冽如冬日。

穿着夏日輕薄宮裝的侍女們在雨中瑟瑟發抖,小黃門也個個面色青白。各國來賀的貴族們聚集在祈年殿,驚詫地看着這一反常的天象,無不變色,私下議論紛紛。

這分明是不祥之兆——尤其在迎娶這樣一個素有惡名的皇后之時,更是讓人猜測不已。何況在這次的大婚典禮上,作爲皇帝唯一兄長的公子楚並未出現,似乎更是坐實了不久前帝都裡關於皇室兩兄弟反目的傳言。

然而,當大胤的新皇后在雨中踏出鳳輿時,所有的議論聲嘎然中止。

冰冷的雨還在不停的下,一柄曲柄九鳳黃金傘迎在鳳輿旁,亭亭如蓋。在雨中拾級而上的翡冷翠公主一手持着教皇賜與的金杖,一手捧着一束血紅的玫瑰,在女官的扶持之下沿着祈年殿的臺階一步步走上來。

爲了迎合東陸的風俗,她戴着珍珠墜成的面幕,然而嫁衣卻是西域式的純白色——那一件華麗的嫁衣長達一丈有餘,裙襬上面墜滿了鑽石和珍珠,一展開、宛如銀河天流泄地。十二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裙襬,一起緩步走上婚禮的殿堂。

就在那一瞬,天際密佈的烏雲忽然散開,一線陽光裂雲而出,正好射落在她身上!

剎那之間,整個祈年殿內外響起了低低如浪潮一樣的驚歎聲。

“那位翡冷翠的公主彷彿是從上古神話中走來,她的美貌令最智慧的長者都肅然起敬”——在她離去後很久,大胤還流傳着關於她的種種傳說。

然而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不曾有絲毫動容——那是她的夫君、大胤的帝君熙寧帝。

那個蒼白病弱的少年皇帝站在深遠莊嚴的大殿那一頭,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從白玉臺階上走來,步步生姿、宛如神仙中人,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彷彿只是看着一個與自己全無相關的陌生人,眼裡隱隱有着警惕。

在所有人看來,那一對年貌相當的新郎新娘,並肩站在華麗宏偉的大殿下,顯得如此出衆奪目,宛如龍鳳凌駕於九霄。

司儀唱誦祝酒,各方貴賓一起起身道賀,聲音震動帝都。

然而,從拜天地宗親,一直到“合酒”,皇帝的臉色依舊是淡漠的,只是配合着司儀機械地舉行着一道又一道繁複的皇家儀式,不時轉過頭去、發出壓低的咳嗽聲,目光居然完全不落到皇后身上半分。而皇后臉上籠罩着珍珠面幕,也是看不到表情,只覺氣色也是不好,身子幾度搖晃,全靠身旁的蕭女史扶持。

“合酒”又稱合歡酒,乃是東陸婚禮中最重要的一環。一對龍鳳翡翠玉杯以線相連,新郎新娘各執其一,相對飲酒。儀式意義深遠:酒杯一分爲二,象徵夫婦原爲二體;以線連柄,則象徵兩人通過婚姻而相連;合之則一,象徵夫婦雖兩體猶一心。新婚夫婦在酒筵上共吃一鼎所調製的菜餚,同喝一壺倒出之酒,象徵從此之後夫妻間互敬互愛、親密無間。

皇帝和皇后各自伸出手,拿走了一杯酒,先各自飲了一口,然後交杯對飲。

在華麗的珠冠之下,阿黛爾臉色蒼白地低下頭,看到了遞來的酒杯。玉杯的杯口上某一處留着溼潤的脣印,她微微側過頭,小心的避開那處,淺嘗了一口。那隻手隨即收回,舉動之迅速,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令她不自禁的浮出一個苦笑。

司儀祝誦完畢,上前將杯上的紅線解下,將兩端分別系在兩人的手腕上,象徵着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周圍觀禮的貴族們發出了恭賀的聲音,震動天宇。

自始至終,他們之間一直瀰漫着冰冷而遙遠的氣息,不僅是視線,甚至連身子都不曾靠近到三尺之內,彷彿中間隔了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

那一杯合歡酒,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釀成,一杯下去居然在她的胸臆裡燃起了火,燒得她心肺灼痛。

那一瞬,雖然站在萬衆之中,某種恐懼卻忽然壓頂而來。

不對!這、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和當年喝下母親毒酒的時候一模一樣!

哥哥!哥哥!

阿黛爾下意識的擡起手,按向絞痛的心口——然而手腕被那根紅線繫着,根本無法擡起。眼前的珍面幕在晃動,晃得這樣厲害,視野裡彷彿到處都是重疊的影子。

她張了張口,終究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頹然倒地。

大殿內忽然鴉雀無聲。在合酒完畢後,所有人都看到玉杯從皇帝和皇后手中忽然跌落,發出清脆的裂響——與此同時,帝后兩人同時伸出手捂住心口,雙雙倒地!

那一瞬,整個祈年殿震驚得鴉雀無聲,片刻後才發出驚天動地的驚呼。

蕭女史在她倒地前的瞬間撲了上來,將皇后抱在了懷裡,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一瞬的刺痛令她眼前一片空白,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在雪地裡尋找自己孩子屍體的一夜——她發誓要保護的這個孩子,還是在她眼前失去了生命!

“是她!是她!”平日冷靜沉默的蕭女史忽然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完全忘記了忌諱,瘋狂的厲呼,“是貴妃下的毒!一定是貴妃下的毒手!——快來人……快來人!”

大內總管端康在混亂的人羣中看着這一切,往後一退,身形消失在了紛亂的人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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