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所繫,關乎局外無非小小插曲,對局中之人卻不亞於破困黑子,揮斬可殺千軍,逆轉局勢也未可知?
聽完京兆尹的話,盛帝頓時拍案而起,怒聲道:“放肆!這幫學生膽子也太大了!太學乃傳業授道之地,豈容他們胡鬧?……裴大人,你身爲太學之首可知有罪?”
被點名裴大人正是裴遠之父裴錚,目前身兼領翰林院同太學數職,年近五旬氣質卻如歲月沉澱,舉手投足都透出一股書卷氣,一看便是滿腹經綸之人。
今被盛帝親口點名,裴錚從容站出,屈膝跪在地上,雙手一拱道:“是臣管教無方!懇請皇上恩准臣即刻前往太學!微臣一定會妥善處理此事,給皇上和學子們交代。”
看在玉貴妃的面上盛帝不忍太過苛責,只是冷着臉擺手示意他儘快去辦,再沒提懲罰半句。
等裴錚退下,京兆尹扭頭繼續拱手道:“啓稟皇上,還有一物請皇上過目!乃臣那日在昊天閣一併繳獲!”
盛帝示意身旁安陸下去拿,等陳情表全部展開在案,他的臉色又十分難看,也不擡頭,問:“這也是那幫學子寫的?”
“是!另外臣也將煽動爲首者帶來,眼下正在殿外等候皇上發落!”
“哼!我看他們真是太閒了!居然操心起朕的事情!”盛帝跟着冷笑一聲,語氣裡透着詭異,“既然人都到了門口,不見一面實在愧對他們的一番苦心!安陸,將人帶上來!”
“是!”安陸雙手交叉緊貼下腹,微微躬身邁着碎步出殿,沒一會便領着人上殿。
“皇上,人已帶到。”話落安陸向旁邊側開露出身後一張臉,雖是面帶風塵,倒不失俊雅,昂首挺胸半點也沒有被嚇到之意。
此人雖是布衣卻站在皇宮錦毯之上,面對天子之威絲毫不落下風,眸色沉凝,既不行禮也不下跪,挺胸而立就像離弦箭矢。
京兆尹見此皺眉呵斥道:“大膽逆賊!看到皇上還不下跪?”
李延之輕哧一聲,漫不經心的拱手行禮:“草民李延之見過皇上!”
盛帝暫無半分動怒跡象,輕聲問:“就是你煽動學子們寫陳情書?”
“是!”李延之點點頭,回答得十分爽快,“不僅如此,上一次萬民書也是草民帶頭的!但皇上容稟,此事僅靠草民一人絕對難以成事!若不是順應民心擋住小人去路,豈會招來覬覦,在殿前肆意誹謗草民?”
“你的意思是京兆尹他無事生非,故意栽贓陷害你了?”盛帝倒覺得此人頗有幾分意思,臨危不亂還敢御前自辯,僅是這份勇氣就值得繼續聽下去。
有人卻坐不住,忍不住替京兆尹叫屈:“皇上切莫聽這刁民胡說!臣聽說這李延之自恃讀了幾年書便目中無人,平日裡雖以讀書人自居實乃包藏禍心!這一次分明就是他故意煽動學子鬧事,好散播謠言、行謀逆之舉!望皇上儘快將此人拿下立斬不赦!”
聞言,李延之橫眉而掃,不假辭色回敬那人幾句,僅是透出的無禮就讓人怒不可支,進而一衆怨聲連連,衆口一詞懇請皇上定罪!
如此剛烈之人心無畏懼,除了錦兮恐怕他就是這第二人了!不由得,盛帝在心中冷笑,掃一瞬席中沉默坐着的幽闕,繼續問:“李延之,你既然飽讀詩書就應該知道君臣之禮,如今卻以下犯上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李延之無畏無懼道,“不過賤命一條,草民隨時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有心報國無奈被小人所攔,如此苟延殘喘倒不如一死圖個痛快!”
“皇上!”孔正泰終於坐不住了,起身替李延之求情,“求皇上開恩!李延之心性孤高,又逢仕途坎坷、有志難伸這才產生偏激想法,請皇上明察!”
“孔御史爲何你要出來替他求情?”盛帝枯着眉凝視地上之人,眼底閃爍的光昏暗不明。
從李延之被抓那天起,孔正泰心裡就一直有種不好的感覺,他總覺得這件事和先前幾件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夜探大牢就是想勸好友切莫中計,替他人做嫁衣。可惜一切努力終究白費,李延之還是邁出這最後一步,木已成舟,爲時已晚,唯一還能做的僅有保全他性命。
所以顧不得傅敏告誡的眼色,連忙上前請罪:“皇上開恩!李延之乃臣好友,此人雖性情偏激卻全是出於愛國之心,臣敢以性命擔保他絕對不會犯下什麼大逆不道之事!整件事完全是小人挑撥想借皇上的手除掉心腹大患,還請皇上三思!”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多少讓旁人聽了不舒服,冷言譏諷道:“孔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延之不過是一介草民,身份低微誰會借皇上之手除掉這麼一個人?孔大人你這話可謂空口無憑!”
“你們都給朕閉嘴!”盛帝冷喝制止,面色不善的環視一週,“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目光掃過孔正泰,再重新回到李延之身上,用勸慰的語氣道:“朕再問一遍,此事究竟是不是你帶的頭?你可知私下聚衆、妄談國事,每一樁都足夠你坐好幾年的牢!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李延之卻不領情,拱手道:“啓稟皇上!此事的確是臣一人所爲!想如今朝廷裡官官相護,私相授受比比皆是,靠着裙帶關係哪怕是胸無點墨也能身居要位,對同樣寒窗苦讀的人來說着實不公!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盼望皇上一視同仁,懲處亢官佞臣,一改朝廷濁氣還百姓清明世界。”
話說的極好,但急功近利些,說白了就是好高騖遠看不到眼前問題。這李延之才能雖在孔正泰、傅敏之上,可性情孤高難以駕馭,若是將這種人放在身邊非但不會成爲助力,反而事事礙手,這也是當初他棄之另選傅敏二人的原因。
再者此人鋒芒畢露不知收斂,就算改革勢在必行也不是他能說三道四的。那些門閥百年基業並非一夕就能撼動,遑論時機未到,根基未穩,急着冒頭逼盛帝改革勢必被人作筏,以後再想推行改革反倒落人口實,困難重重,今日李延之卻圖一時的口舌之快,連累他人還不自知,實在有些可惡!
盛帝心底漫過一絲可惜,不帶任何同情,三言兩語便定了此人罪行,將他以藐視王法、率衆鬧事爲由流放發配,連孔正泰出言求情也厲聲駁回,反命他回家自省,罰俸祿半年。
口諭一出,但凡看不慣孔正泰的人心頭暗爽,心想就算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又怎麼樣?既觸碰逆鱗就別怪聖上下手無情!
聖旨落下,京兆尹嘴角不經上勾,拱手盛讚皇上英明,只是因爲他的出現一場雅興全被掃光,這場壽宴再繼續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就在盛帝剛準備開口宣佈散席時,門外忽傳來一聲通報,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守門太監尖銳高喊一句——“衛王到!”
連着禁足幾日,衛王兩頰下陷,顴骨高聳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濟,不過一雙眸子卻精光四射直視廳上主座,整個人如同走了偏鋒的劍,華貴中帶着些陰鷙。
他上前幾步,拱手行禮道:“臣弟參見皇兄!祝皇兄壽考綿鴻,長樂安康!”
衛王的出現無異於又一塊石頭落入還未平靜的湖水裡,且不管他說的賀詞合適與否,單看出現的時機就足夠耐人尋味的。
但看雙方都揣着明白裝糊塗,盛帝頷首笑道:“衛王有一陣子沒進宮了,如今出現也趕着時候。”
衛王脣瓣一勾,面露深意道:“臣弟年幼無知犯下許多過錯,要不是皇兄寬宏大人有大量不計前嫌的話,臣弟哪還有今日?前日裡皇弟脾氣不佳衝撞了公主,今日特地尋來一個禮物獻上,就當是做皇叔的賠禮,還請公主笑納。”
“皇弟好意朕替公主心領了,你是皇叔不必如此客套。”看來衛王是受寧文淵指點過的,不僅主動告罪還送沁兒禮物示好,以退爲進果然是妙招!
說完,盛帝示意安陸去將禮物接下,衛王卻手臂一擡,反問道:“適才皇弟說得很清楚,這禮物是皇弟想當面送給公主的,莫非皇上連這點都不相信臣?覺得臣還有冒犯之意?”
此話說得極有水平,好話都被衛王佔去,在外人聽來反以爲盛帝斤斤計較,私下忌憚,反倒成盛帝的不是。
可憐盛帝受了氣還不能還手,臉上掛着一貫的笑容解釋道:“皇弟誤會朕了,既是皇弟一番好心,朕又怎麼會阻攔?堂堂天子腳下,大庭廣衆的難道還會有人傷了公主不成?來人去請公主過來!”
安陸很快去請小公主過來,女童臉上原本掛着笑,一看見站在場中的衛王,笑容瞬間垮下去,小小身子也縮成一團躲在奶孃身後,眼睛都不敢朝前看。
盛帝柔聲安慰道:“沁兒別怕!上次的事是衛皇叔不對,他已經知道錯了,這次是專門賠禮道歉的。”
“嗚……”上次的記憶對於小公主來說太過深刻,衛王掐死鳥兒的畫面至今還心有餘悸,加上小孩子的感覺一向是最準的,她總覺得這個皇叔笑容裡透着詭異,讓人害怕,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上前。
小公主如此不給衛王面子,盛帝臉色有些難看,冷喚了一聲公主乳名,示意奶孃無論如何都得把公主抱過去。
奶孃迫於皇威無奈的在後頂着公主的背,將她一點點推到衛王面前,而衛王則半弓着身,從身後像變戲法似得拎出一個錦盒,輕微晃一下,裡面似有異響發出。
“公主想不想知道里頭是什麼啊?趕快打開看看!”接着故意將錦盒在公主眼前繞一圈,神神秘秘道。
小公主戒心再大但終歸還是個孩子,心裡害怕慢慢被好奇替代,她慢慢擡起頭盯着衛王手中的錦盒瞧,伸手就要去拿:“給我!我要看!”
“好,公主你慢點開哦!”見到目的達成,衛王一手託着錦盒,一手捉住公主的小手放在錦盒上,誘,惑她親自打開。
小公主眼底透着興奮,張着下巴急忙打開盒蓋,然後呀的一聲,驚叫道:“小貓!好可愛的小貓啊!”
原來盒子裡放的是一隻渾身雪白的西域波斯貓,眼下正半眯眼趴在盒中,衝小公主輕喵一聲後就被她雙手捧到胸口,小手來回在貓身上撫摸,感覺就像是摸一匹絲綢,無比順滑卻又無比溫暖。
小公主笑着對盛帝說:“父皇!沁兒喜歡這個禮物,我可以養它嗎?”
“只要公主喜歡,有何不可?”盛帝點點頭算是同意女兒的請求。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想來皇弟爲準備這個禮物費了不少心思。”盛帝已將目光轉向衛王,開口讚道。
衛王回禮一笑,“皇上謬讚!只是臣弟這些天一直呆在府中靜思己過,回想先前犯下的事就覺一陣後悔,實在有愧皇上厚愛!”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弟既已認錯,過去的事自當不必再提。”
“多謝皇上不計前嫌!臣弟日後一定牢記!”
還未起身,身旁不遠處忽傳來一陣淒厲的叫喊,公主的奶孃突然倒在地上不停翻滾,好像是想揮走什麼可怕的東西。再定眼一瞧,竟是衛王所贈的那隻貓,一改慵懶可憐模樣不知何故竟變得無比瘋狂,伸着尖銳利爪狠狠在她臉上抓出道無數血痕,就算是下意識用手去擋也無濟於事,每一次貓爪下去都帶出皮肉,尖銳的貓聲混合女人的求救聲霎時驚住整場宴席。
人人呆若木雞,小公主卻突然衝出向奶孃哭喊,小手亂揮像是要幫忙,可貓生性靈敏,一旦有人攻擊自己就立即掉轉矛頭,嘶嗚一聲,後退一蹬,整個身子便朝這邊躍躥,多虧錦兮出現及時用琴身去擋,用力一揮纔將那畜生打落在旁,最後整場鬧劇以瘋貓的倉皇逃躥而告終。
“嗚嗚嗚……”聽到哭聲,錦兮也顧不得古琴急忙將小公主納進懷中,再用自己的身子攔住視線不讓她看見身後的慘景。
奶孃已經完全躺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着喘氣,臉上、手上到處是貓抓出的血痕,就算僥倖能活,只怕也是毀容無疑。而在這場陰謀與陷害的鬥爭裡,犧牲的不過是條微不足道的性命,當一切歸於平靜,浩瀚私語凝固成一記記眼刀,劃破空氣的呼吸瞬時在華美如錦緞的遮羞布撕出一道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