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的生活,平淡而枯燥。每日,除了迎候父皇下朝,安,便是習武、讀書。不管是福壽、張淑妃,還是鬼影,皆未出現。這份難得的寧靜,於我彌足珍貴,然我也暗覺這似乎是風雨欲來前異樣的安寧。享受這份平靜的同時,也暗暗小心觀察,謹慎從事。
不知是元宵將至,還是新年伊始,父皇竟有幾回極其難得的在午後來到我的寢宮與我談書、對弈。雖然交談不多,但那份淡若流水的絮語,卻讓我嗅到了點滴關愛。雖細若遊絲,卻又那般真切。當初,見其念念不忘娘之深情,只是感動,而如今,卻是真實體會到其拳拳父愛。不管其如何淡藐,但我已無可否認其的存在了。
日子就這樣平易而過。轉眼,便迎來了元宵佳節。
宮內雖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而我卻難以感覺到絲微的開心。極想出宮看看師傅,卻又慮於宮中那衆多的脣舌,不得不強抑此念。黃昏,與父皇、皇后及衆位嬪妃、弟妹,用完一頓名爲家宴,實則沉悶的晚膳,正躊躇如何尋找藉口出宮,上官旭卻已不請自來,邀我出宮遊賞燈會。皇后見狀,忙含笑應允,眼觀張淑妃、福壽冷眼怒視,卻也視若無物般,在獲得父皇同意後,笑意盈盈地離席,回宮換過一身粉紫勁衣,出宮了。
金紅夕照,餘靄藹。成片雲霞,舞成熱烈的霓裳,絢麗了半個天宇。
弱柳扶風,疏影淺淡。點點嫩黃,綴於黃褐色的枝條。讓人讀到春的氣息。
一身紫紅地上官旭,笑意盈盈地倚樹而立。他那瀲灩美眸,水光澄澈。一抹晚陽的殘豔,在那墨黑若玄色絲緞的眼底,悄然遊弋,魅惑而勾魂。
靜靜凝望,一種熟悉之感,沒來由地竟自心底迸發。那份相識。似緣於很久很久以前。一時間,不由疑惑自問:曾經,那兒時的嬉戲,到底是怎樣的?是完全的利益驅使,還是另有……
思忖間,上官旭已啓口招呼我,“雪雪,幾日不見。便不識得了?”
怔愣一晌,微微一笑,“從來不識,何來幾日之說?”
上官旭那本春意盎然的笑顏。漸漸斂去。那墨如點漆的黑眸,越發深沉。
四目相觸,唯一清明地,只有那份早已漫於眉宇的憂色。
回憶往昔,腦子越發混沌。甚而連自己的心緒也攪擾不明瞭。深嘆一息,撇開紛繁的思緒,暗自告訴自己:他於我,只有也只能是利用。
“雪雪,有何心事?爲何這般沉重?”上官旭一掃方纔的陰霾。溶溶暖意夾含着幾許嘲諷自墨瞳緩緩流瀉。
微揚嘴角,不以爲意地笑了笑,“與你無關。”說着,抱拳作揖,告辭道,“今日爲我解圍。甚爲感激。改日再謝!”說罷,就要扭身,朝自己的黑色馬駒走去。
“改日不如今日,待會我在外面等你。”他窮追不捨,不容我半點猶疑和拒絕。
思量一許,終無奈地點點頭,“好吧!”
一貫清冷、肅靜的府邸,一反常態,也是宮燈高懸,紅緞四結。那熠熠燃灼的火燭。透過紅磬地燈籠紙,散發出幽幽紅暈,映射在門前、階下、檐前。那本烏黑、肅穆的門房、黛瓦,也因之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芒,幽靜而神秘。
“砰、砰、砰”,輕輕的叩門聲,在這沉寂地黃昏,幽然響起,清亮而生脆,好似細碎的石子,落入了鏡湖般。轉瞬,周遭又恢復了之前的靜謐。
沒人?他們會去哪裡?
正自困惑,漆黑的門扇“吱呀”一聲徐徐打開了。一個身着藍衣褐褲的中年男子,從門內跨了出來。
細細一瞧,依舊是上次那個爲我開門的人。
他舉首一瞧,忙傾身施禮,“奴才福寶見過泰康公主!老奴愚鈍,上回不識公主,多有得罪!”說着,他便欲伏地而跪。
“起吧!”躬身扶起他,柔語寬慰,“勿須這般多禮。師傅可在府內?”
福寶搖了搖頭,“老爺一早去了官衙,至今未回。”
“斐師兄呢?”
“用過晚膳,便出去了!”平直無波的聲音,給了我一個頗爲遺憾的回答。
哥哥會去哪裡?難道是馥春居出事了?還是李石老母……不會,如若那般,他必會飛鴿傳信與我。
疑惑,若隆冬迷霧,越發濃厚。隨之而起的,還有一抹淡淡地憂慮。
斯時,身後的上官旭似嗅到了幾許異樣。他翻身下馬,行了數步,卻終又停了下來。轉而,一陣腳步聲再次響起。稍適,便聽聞他翻身上馬的聲音。
其細微之體懷,讓本滿心不悅的我,也不由暫撇煩緒,對其涌起一絲感激。
靜駐片刻,宛爾一笑,“多謝!”說罷,便扭身朝坐於白駒的上官旭走去。
晚照清風,霞光掩映。
端坐於馬上的上官旭,側首仰望着那輪金紅地玉盤。他神色蒼鬱,目光幽暗,全然沒了平日的嬉笑和不羈。
“現去何處?”我昂首,翹望以待。
他斂去方纔的靜穆,展顏笑道,“天色尚早,咱們先去用晚膳。”說着,他軒了軒眉,
,“剛纔定沒吃飽吧?”
覷他一眼,兀自走向其側的黑駒。
這回,上官旭並未領我前去“翠香居”,而是來到了繁華的玉露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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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街寬約數丈,悉爲長方形的青磚鋪墊而成。雖是黃昏,街上已是人潮洶涌,車馬塞路。與上官旭一面牽着馬兒,順着人流慢慢而行,一面饒有興致地觀看者兩旁熱鬧景象。
闊街兩側,朱樓繡閣鱗次櫛比。因爲時值元宵佳節,道旁那微吐新芽的梧桐樹上,皆掛滿了形式各異、五彩繽紛的宮燈。有“橘燈”、“絹燈”、“五彩羊皮燈”、“無骨麥秸燈”、“走馬燈”、“孔明燈”等等,讓人眼花瞭亂、目不暇接。其上,或描繪着宮裝仕女,或畫着錦竹山水,或用漂亮的楷書書寫着各種燈謎。雖然,它們皆尚未點亮,卻已經讓我嗅到了京都元宵節地盛大、繁麗。而那一個個酒樓內,皆已人滿爲患。男地。皆錦衣華服,女的,無一例外地盛裝麗裙。其烏黑的雲鬢間,皆插着各種珠翠飾物,有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等等。
正欲收回目光,卻突感一凝視的光束。
循望而去,一張熟悉的面龐頓現眼簾。
清絕的臉龐,空靈出塵。猶若白玉雕成的般。那雙澄澈地眼眸,深邃而幽暗,幾絲不安,幾許憂灼。盤亙其間。而其旁,坐着一個頭插珠翠的女子。定睛一瞧,不是那寶義郡主是誰?
她似也已瞧見了我,嘴角微揚,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靜靜凝望,幾多心緒,若浪花翻騰。絲絲酸澀,自胸間漫溢,盈入喉、漾至脣舌。
不過。轉念一想,以我對哥哥之瞭解,他今日之舉定是另有原因的。
本有些陰沉的心空,此刻不由轉晴。
微許地停駐,引來了上官旭的疑惑。轉眼,他也已瞧到了坐於酒肆二樓臨窗前的哥哥和寶義郡主。他咧嘴一笑。轉過頭,對我說道,“雪雪,咱們去前面福祥樓。”
衝哥哥和寶義嫣然一笑,方隨着上官旭舉步離去。
臨窗而坐,靜靜地望着喧囂的街上那已漸點燃地各式宮燈。它們高低層疊,五彩斑斕,若春花奼紫嫣紅,若無數寶石。它們綿亙數十里,若銀河落地。若彩龍降地。而道中,更是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百戲競陳,有“擊丸蹴踘,踏索上竿,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和鐵劍,李外寧藥發傀儡,小健兒吐五色水,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奇巧萬端,日新耳目,其盛大,可謂亙古無比。整條街,真真金光璀璨,熱鬧非凡。而如織遊人,摩肩接踵,一面緩緩隨潮而動,一面高興地看着各種雜戲。
如此瑰麗、宏大的元宵燈景,是我自記事以來第一次所見。饒有興致的觀看間,心卻總有些飄忽不定。不時間,腦海中便會閃現出哥哥與寶義同桌之狀。強自撇開紛繁雜緒,垂首舉箸,欲品桌上的美味佳餚。
上官旭卻似看出了我地心思,他放下手中茶盞,眸含笑意地說道,“雪雪,信緣嗎?”
一個緣字,若僂輕風,撥響了我的心絃。絃動思萌,清空曾道與我的一句話,驟現腦海——“世事皆有定,奈何費思冥?”
既是如此,我又何須……
想着,不由揚嘴巧笑,“信。”
“我也是。”上官旭一面細細把玩手中的細白茶盞,一面有些沉地說道,“正如當年,一次偶然入宮,邂逅了我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人。她幾乎改變了我一生。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上官旭。”
他話音一落,我腦海中便立即閃現出皇后的身影。原本愜意、融洽的氛圍,在此刻,悄然不覺中開始了點滴變化。漸漸,變爲冷滯、頓漠。至少,我是這般感覺的。
宛爾一笑,不鹹不淡地說道,“皇后娘娘於你地確甚爲賞識。”
上官旭一聽,驀地擡眸,那雙凝望着我的黑亮似晶石般的眼瞳,迸射出許許難以捉摸的光芒。稍適,他撇開方纔的話題,用輕鬆的口氣笑着調侃道,“雪雪,你這謝可着實划算,又品美味,又觀美景,還分文不出。”
我白他一眼,“這可是你定地!”
“呵呵!”上官旭樂呵呵地迴應。
斯時,我驀地憶起前些日子他爲我圓謊一事。雖依舊狐疑其緣何知曉,但這相幫無疑當謝。
想着,不由舉起酒盞,“上回爲我遮掩友人夜訪一事,甚爲感激!”說着,一飲而盡,“敬你一杯,聊表謝意。”
上官旭嘴角一曲,一抹淺淡如水卻又略含苦澀的笑意,悠悠綻放。轉而,他捻起酒杯,一仰脖子,將其內的醇酒係數倒進了肚。
“不用!”說話間,方纔那盈於他面龐的溶溶笑意,悄然褪卻。
他扭過頭,靜靜地望着窗外那火樹銀花,流光璀璨的夜景。那俊逸的臉龐,在明亮的燈光映射下,泛起一層桔紅的光暈。黑黝的眼瞳,已失去了往日的飛揚神采,變得落寞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