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溫馨

微明的晨曦裡,軒轅目光閃動,輕輕搖頭,嘴裡卻說了聲:“好。”

☆ ☆ ☆

翻看了多日醫典,玄月對醫治軒轅的失魂症有着三分希冀。法子雖多,她決定選擇對身體傷害最小的一種——迷魂法。

藥廬內極爲安靜,軒轅穿着寬大的青布袍子,盤膝坐在窗下的竹榻上,與玄月四目相對,眸中含笑。眼前黑亮的瞳子忽然間勾魂攝魄,如深潭中的一汪漩渦,將他吸了進去,不由合上了雙目。

“你叫什麼名字?”

“你家住哪裡,可有親人?”

“你可有父母妻兒?”

“你可有親近之人?”

“你……可有喜歡的人?”

四壁迴盪着玄月溫和的話語,軒轅恍如未覺,窗外鳥雀嘰喳,他細密的眼睫輕輕一顫。

見他始終不答,無法再繼續下去,玄月不禁有些沮喪。原本以爲自己的功力比軒轅高上許多,施行迷魂法應當不會有什麼閃失。若是探知他並無親人,或許她也不用再替他醫治。

剛收功停下,軒轅忽然開口:“有,玄月,我喜歡你……”

玄月騰地立起,怒道:“軒轅,你拿我戲耍來着?”拂袖出了屋子。

軒轅睜目,臉上慢慢綻開一個複雜的微笑。

燭火暗淡,玄月仍在翻看醫書,從一本古方中又尋到一個醫治失魂症的法子,明日再試上一試吧。

她托腮思畢,眼睛瞟向窗外,院中那人已站了不短的時間了,她並不想理睬。白日裡敢裝傻,這會兒又來做什麼?

人影終於動作,來到門外,敲響了房門:“玄月,我來請罪。”

過了許久,屋內的人方緩緩吐聲:“外頭露重,進來吧。”她仍是自顧低頭看着書,脣角卻已勾着笑。

軒轅踱到她身旁站下,見她並不理睬自己,索性拉過椅子坐在一旁。望着她柔和的側臉上低垂的眸子和彎翹的長睫,抿了抿脣,低聲道:“對不住,玄月,今日是我唐突了!其實,你……也不用再費心了。我喜歡呆在軒轅谷,這裡……很好。”

玄月訝然擡頭,原來,他當真不想回去……

☆ ☆ ☆

自此,玄月果然不再研習醫治失魂症的法子,軒轅也再不提起,彷彿此事從未發生過一般。

山中日月長,已是深秋季節,屋前竹浪含翠,坡上楓林盡豔,把個軒轅谷點染得如詩畫。

這日午後,軒轅做完了雜事,回到竹林內的居處前,卻被眼前的情景恍惚了心神。唐鴻歪在竹榻上枕着玄月的腿睡得熟了,身上蓋着碎花棉布小被,紅撲撲的臉蛋嬌嫩可愛,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玄月半坐在一旁,儘量放輕了動作穿針引線。

小孩子身子長得快,唐鴻換季的衣物都是玄月親手做的新衣。冬日漸近,谷中幾人的冬衣也都要重新縫製,因此,最近一段日子玄月多數時候都在院中做着針線活。

靜靜望着全神貫注縫製棉衣的玄月,和煦的暖陽溫柔地覆在她的身上,顯得異常沉靜柔和,周身似是隱隱散發出母性的光輝。他心底忽然升騰起一種奢望,妻子……孩子……

感覺到他呆立了好一會兒,玄月停了手中的活,擡頭微笑,放低了聲音道:“忙了這麼久,過來歇歇吧。” 她的笑容絢麗而燦爛,雙眸靈動,讓人輕易忘卻了她平凡的樣貌。

怔愣片刻走到她身旁坐下,軒轅目光柔和,望着她白皙纖細的手指靈活動作,心頭有一句話糾結了許久,這會兒不由得脫口而出:“玄月,我……”

不遠處忽的一聲啾鳴,倦鳥驚起,在頭頂盤旋一陣,重又扎入林中。過了一會兒,四周仍是寂然無聲,玄月慢慢彎起眉眼,笑了。

“紅衣,出來吧。你當我不知道你的把戲麼?”

竹林外咯咯脆笑,一道豔紅翩然而入。“姐姐,知道咱們帶了誰來麼?”

玄月揚眉,將食指豎在脣前噓了一聲:“小聲些,鴻兒睡了。”她隨意向林外張了一眼,低下頭自顧做着針線,“你倆出去還能帶什麼回來?非奸即盜,沒得污了我的眼睛!”

與三姊妹相處日久,軒轅早已熟知幾人的脾性,知趣地起身行禮去準備熱水茶點。

紅衣撅起了嘴巴,輕聲嘟噥道:“原來小妹在姐姐眼中竟是這樣的腌臢,好吧,我去讓紫衣姐姐趕了唐風離開就是。”

手指輕顫,一滴血珠慢慢溢出,玄月放入口中吮下,緩緩道:“唐風是來看望鴻兒,遠來是客,快些請他進來吧,沒得說咱軒轅谷無禮。”

林中隱匿的身影悄然離去,長指捏住衣襟的一角,慢慢握緊,力道之大讓他自己也暗吃一驚。

沉穩的步伐由遠及近,眼前一暗,舒適的日光被輕易遮住,一雙薄底靴子停在面前。玄月慢慢擡頭,仰起臉凝視住眼前神采飛揚的高大男子,唐風的臉頰輪廓依舊深邃如刻,一對黑亮雙瞳裡全是笑意。

她臉上微熱,輕聲道:“鴻兒午間需睡一個時辰呢,唐大哥一路辛勞,先沐浴小憩吧。晚上小妹再給你接風。”

“無妨。”唐風俯下身子,細細看着幾個月不見的兒子,撫着他變得圓潤的臉蛋,目光溫柔,愛憐橫溢,“玄月,多謝你了。”

軒轅沏好茶過來,自帶了唐風離去。一炷香之後,紫衣姊妹一身清爽回了院中。

紅衣依在玄月身旁坐下,伸臂抱着她的腰,悄聲道:“姐姐,咱們這次險些被少林寺的和尚捉了,差點沒能回來呢。”

“少林寺?”玄月大驚,“少林寺你們也敢動手!真是沒你們不敢做的事情了!”

“咱們不過是想去看看名震天下的少林功夫罷了,順便……如果有什麼好東西的話……”覺出玄月怒氣漸增,紅衣住了口。

玄月看向一旁斜靠在竹椅中悠然品茗的紫衣,狠狠道:“好奇之心、貪慾之念,總有一日會害了你們的性命!”

紫衣對她的威脅毫不在意,卻探身向前,低聲道:“妹子,有關唐風的消息,你願意聽不?”

玄月低頭穿針,淡淡道:“唐風又如何?”

“江湖盛傳,唐風去了祁連山,與魔教頭面人物交好。如今江湖上受魔教欺侮的門派不在少數,據說都紛紛向武林盟主申訴,要驅逐華山派呢。”紫衣說着嘖嘖笑道,“沒想到坦蕩如日月的唐風唐大俠也會遭人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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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月停下手中的活,想到先前所見種種,不由凝起了眉:“紫衣,你並不知曉,華山與流雲教確是關係非淺。至於流雲教……或許有什麼人所不知的陰謀,你們還是離得遠些的好。”

紅衣頷首:“不錯,流雲教是有些古怪,似乎與朝廷中人也有不少關聯,看樣子不僅僅是想稱霸武林呢。可惜青龍堂那裡也沒什麼確切的消息。”

紫衣舒展四肢,打了個哈欠,懶懶道:“既是大事情便與咱們無關了,我先去休息。”說着自顧回了房。

紅衣被玄月責備的目光瞪着,最後垂下了頭,低聲道:“姐姐莫要氣惱。這次咱們潛入少林,也不過是想借《易筋經》看看,誰知東西還沒到手,那些和尚就擺下羅漢大陣困住了藏經閣。幸好紫衣姐姐眼尖,先看到了遠遠站在惠空方丈身旁的唐風,便扯下面具,反穿了衣服跳出來向他呼救。方丈還算給了他幾分薄面,放了咱們出來。”

“紅衣,就此收手吧!”玄月輕輕道,無意間低頭,正看到唐鴻瞪着烏黑的眼珠望着她,心頭一凜,彎起眼睛笑道:“鴻兒醒了?快些起來,你爹爹來了呢!”

小傢伙一聽骨碌爬起來,早忘了方纔聽得稀裡糊塗的話,跳下地大聲叫着“爹爹”,光着腳丫便往自己房間跑去。

墨色身影倏地閃出,小小身軀已被一雙有力的大手高高舉起。他頓時歡喜得高聲尖叫,伸長手臂,緊緊摟住父親的頸項不願撒手。唐風多時不見兒子,也極想念,抱着他疼愛不已。

眼前父子倆真情流露,玄月也不打擾,拉着紅衣回了書房,卻不料紫衣正斜靠在軟塌上假寐。

只聽着院中小傢伙吵嚷着要去練武場,大約是急於給爹爹炫耀新學到的本事。玄月莞爾,轉頭看到紫衣不知何時睜開眼,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玄月……”她欲言又止,輕輕嘆息,“鴻兒,你當真要留下?”

“是!這徒弟我收下了。”玄月坦然道,“紫衣,我並無他意,只是收了個資質絕佳的弟子而已。”

“這話可當真?其實唐風也挺好,只要你喜歡。”紫衣猶豫道,“不過,玄月,你若是全無此意,我只怕這孩子……終會連累了你。”

“是啊,姐姐!”紅衣也道,“你總要嫁人的!”

“你們多慮了,我與唐風終究無緣。”玄月搖頭,踱到桌案後坐入椅中,輕笑道,“我若是當真要嫁人,難道夫家還不允我收個徒弟麼?更何況,我或許……會就此入了玄門。”話到最後,她慢慢收了笑,目光悠遠,望出窗外,手指不由自主撫上微涼的玄鐵指環。

“姐姐……”紅衣低低叫了一聲,也已無言。她們姊妹三人年紀都已不小,卻仍是待字閨中,或許命里正是沒了這個緣字吧。

唐鴻多日不見父親了,極爲親暱,即便是吃飯也攀在他身上,任唐風如何威嚇哄勸也不願離開。

玄月忍不住笑道:“鴻兒這許久沒見到爹了,唐大哥你就讓他任性一回吧。”

“偏你這做師父的寵着他!”唐風也笑着,便依往日將兒子抱在膝頭坐好,看着他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往嘴巴里塞着美食。小傢伙開心地眯着眼,身子扭來扭去,飯菜點點撒落。

唐風重重打了下他的小屁股,又要出言訓斥,玄月忙擺手道:“無妨!小孩子家手腳不靈便也是有的。”

可小唐鴻不高興了,嘟着嘴從父親腿上滑下來,端着自己的飯碗蹭到玄月身旁坐下,低着頭一言不發。玄月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雖是感覺到對面那人迸出的微微怒意,仍然沒迫着他回去。

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孩子,能自己穿衣吃飯照顧自己,平日裡聞雞則武,日落而讀,幫忙家事,已是極爲不易,何必定要事事讓他一絲不苟,循規蹈矩。

吃過飯,小傢伙幫着收拾了碗筷,就在父親嚴厲的注視下跟着回了房。玄月本想勸上兩句,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人家父親教訓孩子,自己不過是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有什麼資格出言解勸。

衆人各自回房,玄月一個人悶悶地進了書房,也不點燈,把自己陷進桌案後寬大的座椅裡,心裡是說不出的煩躁凌亂。雖是一再向兩位姊妹解釋自己收徒並無雜念,可自午時見到他那刻起,心底時時漾着的絲絲縷縷的關切,恐怕連自己都騙不得吧。她深深呼出一口氣,目光遊離,有些無助地望向窗外。

已是深秋季節,屋外落葉颯然,過不多久便是冬日了。

忽然,輕如風過的微聲由遠及近,玄月心口咚地一跳,慢慢起身,整了整衣飾,心中不由泛起微微的苦澀。雖是對唐風早沒了當年渴盼的情愛之念,卻仍是想以自己最美好的容色與他相見。

腳步聲到了門口故意放重,玄月在兩聲輕叩後拉開了房門。

熠熠雙瞳與月色一般的柔潤,唐風語聲溫和:“玄月,怎的不掌燈?我還以爲你歇下了。”

“是……方纔正想些事情。唐大哥請進。”

桌上油燈燃起,瞬間將兩人的影子放大了許多倍,搖搖晃晃地印在牆上。

唐風撩衣坐下,認真地看着她,久久不言,眼神裡透着深沉的探索。玄月斟上茶水,被他瞧得有些慌亂,強自鎮定,端起茶盞輕輕颳着茶末,低頭抿茶。

窗外嘎的一聲夜鳥怪鳴,玄月從尷尬中掙扎着起身,放下杯子道:“我去取些點心來。”

“不用麻煩了。”

手突然被一雙大手輕輕拉住,薄繭擦過她手背的肌膚,沁入微涼的寒意。玄月轉回頭,唐風已鬆脫手,離座而起,抱了拳深深彎下腰去,再擡頭眸子裡已滿是笑意:“玄月,我是專程來感謝你的。多謝你這些日子的教導,鴻兒進步不小呢!”

玄月輕輕閃身避開,臉上透着微紅:“唐大哥客氣了,這不過是盡了我這做師父的職責罷了。”

窗上閃過兩人模糊的影子,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從竹林中傳來。靜立的身影彷彿一塊風化的大石,只一雙眼睛在暗夜中發出幽冷的光芒。

“玄月,我知你疼他愛他,我……從心裡感激你!可是……”唐風斂了笑,凝目望着她,緩緩問道:“玄月,我始終想不明白,你待鴻兒這樣好,究竟是爲了什麼?你能告訴我麼?”

玄月腦中一陣暈眩,萬千柔情霎時散了個乾乾淨淨。

爲了什麼?唐風,你可知道,我喜歡你,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了你,喜歡了很多年……很多年……

唐風見她只怔怔地望着自己,並不答言,手掌輕輕按上她的肩頭,柔聲道:“玄月,如果你需要什麼,或是需要我做什麼,儘管開口,我唐風絕不會說一個不字!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是……”玄月應聲,半張着口,看着他淡然轉身,一步步出了門,卻沒有勇氣出聲多留他一刻。

自己收唐鴻爲徒,除去喜歡這孩子,除去想幫着唐風,除去希望能常常見着他……也或許,在她心底深處,仍是有着那麼一點遙不可及的奢望吧……

唐風已走了許久,林中的黑影仍是呆呆立着,直到屋中熄了燈火方纔悄悄離去。

☆ ☆ ☆

谷中多了父子倆嬉戲的身影,即便是冬日臨近也阻不住這溫馨的暖意。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天氣愈發寒涼,唐風再捨不得兒子,也要離開了。玄月這幾日與他閒談,早已知曉內中情由。

唐風曾去流雲教總舵摩天崖尋師,因與裘照影熟識,受到教中禮遇,在崖上盤桓了月餘。可這事兒不知怎的便在江湖上傳揚開來,引起各大門派的不滿。他此次便是要親自去巫山向武林盟主洛滄海解釋。左右他與裘照影的關係在江湖上已盡人皆知,華山派上下數十位弟子,不能因爲他一人而被正道中人誤解,大不了便辭了這掌門之職。

玄月見他刻意瞞着華山與流雲教的關係,也不說破,心道,只怕江湖上還沒人知道你是那位教主的師侄,否則,你華山一派怕是早和魔教一般境遇了。

臨行前晚,玄月準備了水袋乾糧等物,又將自己配製的幾種丸藥給他帶在身邊。唐風不願駁了她的心意,全都一一收入了囊中。小唐鴻知道爹爹要走,忽然不捨起來,窩在他懷裡期期艾艾地抽噎。

是夜,明月高掛,傾灑如霜,玄月卻是輾轉不能成眠。她對唐風此次的遠行頗感不安,在無數次的猶豫之後,終於決定悄悄隨後跟了去看看。

掩進紫衣的房間,輕輕推醒她,玄月鄭重將唐鴻交託給姊妹兩人。畢竟是第一次獨自出門,她自己心中也是忐忑。

紫衣初時驚愕萬分,後來想想着實不放心,便堅持讓軒轅同去,也好隨身護衛,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