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沉, 又到了黃昏之時。
前兩天還令人期待的時辰,今天卻讓人無比緊張。——如果今天王小瑜的脈象還是沒有好轉,那麼她生還的希望就無比渺茫。
太虛子像之前一樣坐在牀邊, 枯枝般的手指搭上王小瑜蒼白的手腕, 鐵青着臉仔細感受皮膚下脈搏的跳動。
所有人都緊張地圍着牀, 一會兒瞧瞧王小瑜, 一會兒又看看太虛子。
太虛子的眉頭越皺越緊, 衆人的心也越懸越高。
終於,太虛子收回手,捋了捋長鬚, 面色平靜,然後起身, 掃了一眼其他人, 道:“有些起色。”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顏玖高興地看着吳消寞道:“原來要等到最後一天才能看得出成效!害我擔心了好久。”
吳消寞也莞爾而笑, 心想,太虛子倒真有兩下子。
顏玦激動道:“那麼現在就剩最後一步了, 只要給小瑜補充內力就能徹底救回她了嗎?”
太虛子垂着眸子,點點頭:“理論上是這樣的。”他面向吳消寞,對他說了這一天來的第一句話,“你去準備晚飯,吃完飯後我有體力運功。”
吳消寞聽後忙不迭點頭, 趕緊去燒火煮飯。
吃完飯後, 太虛子在竹林裡設了個法壇, 讓顏玦將王小瑜放到地上的席子上, 然後焚起香燭。
吳消寞疑惑道:“前輩, 這是要做法嗎?”
太虛子冷漠地瞟了吳消寞一眼。
吳消寞以爲太虛子又要開口臭罵自己一頓時,太虛子竟點點頭, 道:“嗯,心誠則靈。”
準備好諸事後,太虛子遣開他們道:“你們回去吧,我不希望有人在這裡打擾。”
吳消寞和顏玦不放心道:“需不需要我們兩個在這裡護法?”
太虛子揮揮袖子,背過身去:“不必,時機一到,我自有打算。”
吳消寞和顏玦對視一眼,便帶着其他人一起離開了。
燭火在風中搖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吹滅,脆弱而倔強着。
太虛子的瞳孔裡也有一樣的火焰,他沉默地注視着那一撮火苗,眼睛發酸到盛着熱淚。
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這小小的火苗,被時間的風摧殘得無力還手。
“你還敢來?”太虛子突然開口道,因爲很久沒有說話,他的嗓子有些啞。
水長絕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太虛子的身後,他沒有回答太虛子的問題,因爲這是個沒意思的問題。
“你騙了他們,這個姑娘根本沒有回生的跡象。”水長絕清冷的聲音在風中飄散。
太虛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水長絕繼續道:“她被人吸了真氣,自然需要補充真氣纔可以救活。你的那三天的水療法,不過是個無用的幌子而已。”
“你說的不錯。”太虛子這才轉過身,看着水長絕,道,“我檢查出這個孩子被人吸去了真氣,只需給她輸進大量真氣便可。”
“可是前一天晚上你和我的打鬥耗費了你大量元氣。”水長絕接着道。
太虛子點點頭:“所以我想出這個藉口用三天來調養自己。”他嘆了一口氣,“然而三天過去了,我才發現我想錯了。”
他的神色落寞而頹唐,像是妥協了一般:“我已經很老了,但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甚至逃避這個事實,可是現在我才覺得,其實不管我怎麼想,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不會早一天,也不會晚一天。”他擡起臉,對水長絕笑了一下,“你說,我現在才醒悟,會不會太晚?”
“師兄。”水長絕的神色微微動容。
太虛子擡起手:“你別叫我師兄,這個稱呼我早忘了。就當我從來沒有過師弟。”他似乎有些累,直接坐在了地上,道,“我之前一直沒有原諒你,”他頓了頓,“可能我現在還是沒有原諒你,你犯下的過錯一輩子都不會被原諒,這是我對你的懲罰。”
水長絕攥了攥拳頭:“我知道,這是我應得的。”
太虛子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道:“不過我想,我或許應該放下一些執念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經夠老了,爲什麼還要想不開,折磨自己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滄桑得很:“有時候我挺嫉妒你的,能夠一直停留在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樣子。”
水長絕淡淡道:“可是時間久了之後,最美好的樣子也會令人厭倦。新鮮的軀殼下,不過是個腐朽的靈魂,只會讓人噁心。”
“光陰如飛鴻一逝,天空雖沒有留下它的影子,不過它確實來過。”太虛子贊同道。
一根蠟燭上的燭火終於被風吹滅了。
水長絕動了動眼眸,道:“我們兩個人的能力,足以救活這個姑娘。”
太虛子擡頭看着他:“你爲什麼……”
水長絕打斷他:“動手吧,時間不多了。”
太虛子不再多說,於是起身,幾下解開封住王小瑜的幾處穴道,王小瑜的身體開始正常的運作,慢慢衰竭,抑或慢慢重生。
水長絕隨即運功,調動體內的所有真氣,隔空源源不斷地傳入王小瑜的體內,太虛子也在一旁打坐運功。
二人全神貫注,在這片不變的竹林裡,像幾十年前無數個刻苦練功的日日夜夜一樣,心無旁騖。
一夜過去,黎明將至,太虛子收回功力,睜眼道:“可以了。”
水長絕也停了下來,眼底裡盡是疲憊。
太虛子把了把王小瑜的脈搏,終於露出欣慰的神色:“總算……萬幸。”
水長絕慢慢站起身,虛弱地笑了笑,道:“我只能幫到這裡了,剩下的交給你。”
太虛子疑惑地看着他,道:“你怎麼看上去比我還累?”
水長絕譏誚地笑了聲:“老東西,我從不熬夜的,一晚上沒睡,肯定精神不好了。”
太虛子皺眉道:“不許叫我老東西。”
“你還不是看見我就喊我妖物?”水長絕慢吞吞地走着離開。
“你要去哪兒?”太虛子叫住他。
水長絕頭也不回道:“我有些事情也該去了結了。”
金烏從東方升起了,陽光斜射在竹林中,然而卻沒有照到水長絕離開的地方。
太虛子一直望着他消失的點,就像三十多年前望着他離開九重山一樣,不過那時的心裡滿是怨恨,現在確是另一番心情。
太虛子揉了揉眉心,提氣高喊道:“吳消寞,起來煮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