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番外

147番外

我從來都不喜歡馮嫣兒。雖然我早知道宮廷之中陰暗之處極多。但馮嫣兒下手之狠毒仍每每出乎我的預料。我一直在冷眼旁觀,發現元君曜身邊但凡有可能礙到馮嫣兒事的女子,多半都沒有好下場。有時哪怕是元君曜的一個駐足,也可能爲某個女子引來殺身之禍。

比如某一次,一位小吏家的女兒簪了一枝新開的桃花。桃花易逝,簪在頭上時間不長,那女子大約沒有注意,不久那桃花便落茵紛紛,她邊走邊灑了一地的花瓣。元君曜大概覺得好玩,便衝那女子笑了一下。這一笑就不得了,半個月後,馮嫣兒就尋了個錯處將那女子打了個半死拉出宮去。不久那女子就死在家中了。

我猜,這些事是元君曜至今不知道的。

從這一方面來說,我倒是幸運的。元君曜不喜歡我,倒讓馮嫣兒在很長時間裡蔑視了我,也放過了我。

但是我終究還是逃不過這個女人的注目。因爲元君曜突然又喜歡上我了。

我還在小心的試探着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愛情,馮嫣兒已經很敏銳的盯上了我。我因爲她受了好幾回罰。

馮嫣兒心機極深,從來都不與我正面衝突,直到最後與我當面對質那塊假玉牌的事。

馮嫣兒這個人,常常連我都覺得有些讓人不寒而慄。尤其當我從她身邊走過,聞到她身上那甜膩的氣味時。

揹着元君曜時,有一次她曾經對着我說:“你信不信和我對着幹的下場是死無葬身之地?”她這樣說時,向我咧了一下她的腥紅嘴脣,露出她那閃亮的牙齒。

我清楚的記得,那是我睡在元君曜初始宮那事發生後不久,她終於決心向我挑戰的時候。嫉恨和不甘明明白白的寫在她的臉上。她目光陰沉,好像是看到了獵物。

可是她不知道,我從來不怕她。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不甘心將元君曜讓給她。

也許我做女人的手段沒有她來的精緻,但從另一方面說,她做人的立場也比不上我來得堅定。至少有一點,我認定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着,不是隻能依靠和利用男人。在我的眼睛裡,能有男人與我並肩固然好,但若我能與男人比肩就更妙了。

我相信自己,永遠對自己懷有信心。與我相配的男人也一定會明白這一點。只要他懂我,我就不怨也不悔。更重要的是,就算沒有男人,我也還是獨立的我,不會因此而變色。我能在艱難中活着,她馮嫣兒能嗎?

失去了元君曜的寵愛,她馮嫣兒還能在宮中跋扈嗎?甚至,她連自保都成問題吧。

天牢這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只關着朝廷要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到爲裡來的。如今馮驥一案的人犯全都關在這裡,這大肇天牢難得熱鬧的時候。

天牢中十分陰暗,環境並不好。元君曜牽着我的手,嘴裡碎碎的唸叨着要我小心,這裡路不平了,那裡門檻高了,他都要親自提醒。

他本不要我來看審案,但他自己無意間說漏了嘴,說是要再見馮嫣兒和李逸一回。這讓我一下子來了興致。

“舊情難忘?”我奪了他手中的酒杯質問他。

他本來正在我這裡批奏摺,批到半夜,我便給他張羅了宵夜。

他瞠目看我,“什麼舊情!不過是實在氣不過罷了。”

“氣不過什麼?氣不過馮嫣兒竟不愛你?”我不放過他。將手背在身後,他不說實話,休想再喝我專爲他釀的竹葉青。

沒想到元君曜竟是歪了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是!”他說,也不怕我生氣,“我奇怪我怎麼會喜歡過她呢?那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麼騙了我的感情。”他沮喪的以手託了腮,像個傷春的婆娘們似的哀嘆着。

我啪地一下拍開他的手,又將酒杯塞還給他,“少在我面前裝蒜。”

他抓回酒杯後立刻眉開眼笑,“我想了又想終於想明白了。”他說,“以前的我,總以爲自己不如阿南,所以只敢愛馮嫣兒那種假意以弱示人的‘小女人’。現在我知道了,阿南其實才是個小女人,會爲我生孩子的小女人。”

他親暱的靠向我,順勢摟住了我的腰,不敢用力,先小心的向我的腹部看了一眼,才湊上來吻了吻我。

“皇上就直說我不女人好了!”我假裝生氣,狠狠推了他一下。

而他只是嘻笑着,將臉埋在我的發間,細細的嗅着我。

馮嫣兒竟是與李逸一起跪在我們的腳下。只不過兩個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中間隔了老遠的距離。

我留心看他們兩人,竟是互相之間看都不看一眼。就當對方不存在似的。早在馮嫣兒出賣李逸這時,我就知道馮嫣兒有感情沒有多深。但現在看那李逸,好像也只是尋常路人般看馮嫣兒。

這可真有意思,馮嫣兒在宮中擔驚受怕時,宮外那些人好像都是與她很親密的。他們捏着她的把柄,又給她以希望,就這樣將她推到了最前沿。而這女人,若不是太狠毒了些,倒還值得人同情了。

元君曜不急,他先把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安頓好,又讓宮人拿了小毯蓋了我的腿。這才自己去上座坐下。坐下之後,別的事不幹,看看一左一右的兩個人,先笑了。

“我本懶得再理你們馮家的案子,直接拖出去殺了能省我不少事呢。”他說,“後來又想,也許該再給馮驥一個機會。”他有些故弄玄虛,有意停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決定再給你們兩個一個機會。”

他的話對下面跪着的兩人卻是如泥牛入海,沒能激起任何反響。李逸很傲氣的擡頭挺胸,把個下巴對着元君曜。目光卻下垂,似乎在數地上的磚石。而馮嫣兒卻是畏縮着半攤在地上,根本不敢看我們。

我此時定下心來再看馮嫣兒,不得不承認,她如今素面朝天,其實比她在宮中時還好看。除了面色憔悴了些,這女人的臉龐身材,無一不顯精緻。果然是人間極品,一等一的尤物。

看人家沒有反應,元君曜倒也並不失望。他想了想,笑起來,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突然問。同時卻又用他那俊眼笑着向我瞟了一眼。似乎是在問跪在下面的兩人,卻又好像是在問我。

我愣了愣。有些茫然。今天?今天會是什麼日子?我是一時想不起來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元君曜一本正經的說。

我和馮嫣兒都愣了。連馮嫣兒都擡了頭看着他發呆。

雖然太后的主意,宮中生日一律從簡。但元君曜的生日卻是我們後宮之人不敢不記的,那日子絕對不在今天。此時天氣初夏,外面陽光普照蟬鳴樹間,按例正是宮中最閒的時候。往年大家這時節都是各自守在宮中閒坐避暑來着。

元君曜看我的目光不曾挪開,“那一天,漫天的大雪,很冷很冷。”他似乎在提醒我什麼,目光中有深深的眷念,“我在敵人的縱酒狂歡、笙歌漫舞中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彎起來,笑模笑樣的看着我,“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南。”

這簡直是在胡說八道了,我比他小了七歲,他如何出生時看到了我?再說,今天這樣的初夏又哪來的飛雪?

我瞪他。

他向我扮個鬼臉,繼續摸自己的脖子,可他不笑了,他的目光又在掃地上那兩人。

“我對你們兩個很好奇,”他說,“你們一起殺了我。然後呢?你們會在一起嗎?”他摸着脖子皺起了眉頭。

沒人能聽懂元君曜的話。

但他拿出了一隻小瓷瓶,“這瓶裡是鉤吻。”他很慎重的宣佈。將那隻瓷瓶高高的舉起,“只有這小小的一瓶,卻足夠毒死一個成年人了。”他神情古怪的看着那瓶子,“你們兩個的案情早已審結,謀反之罪沒什麼可說了,告訴你們吧,擬定了都是遷到千刀萬剮。”

這一回,李逸猛的擡起頭來,臉上的驚慌一閃即逝。

“只有一瓶鉤吻。”元君曜立刻強調。

我明白了,元君曜早已看出,李逸也好,馮嫣兒也好,這兩個月來在牢中早已經受了不少拷問,如今是連死也不能死個痛快。他是想用速死來誘惑兩人,看看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的情誼。

而他用來誘惑兩人的不是別的,偏偏是那鉤吻。鉤吻,不就是他自己腹內曾經中過的毒嗎?

我不免好奇起來,想看看下面兩人有什麼反應。

可下面兩人的反應卻並不如我想像的慌張,相反,兩個人都露出了希冀的表情。

“皇上,念我們多年恩情,我又是被他們脅迫,一念之差……”馮嫣兒先開了口。

“皇上,我什麼也沒幹啊,全是馮驥和這女人在皇上身邊使壞。”李逸竟是搶着打斷了馮嫣兒。

只爲求個速死,他們兩人也要爭嗎?我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

“你們兩個是誰先想到用毒的?”元君曜問。

那兩個人的手幾乎同時指向了對方。

“明明是你說能弄到鉤吻。”

“明明是你說別的方法你不敢下手。”

兩人幾乎又同時開了口。他倆在此時倒也還算默契。只是心機不對難免貽笑大方。

我從兩個人身上看到了怯懦,不免鄙視了一下。

元君曜的眼珠子轉了兩轉,打了個手勢。如意立刻上去,從他手裡接了那小瓷瓶。

元君曜一個眼色。如意就捧着那瓷瓶走到了馮嫣兒面前。在馮嫣兒那驚恐的大睜的眼睛前面,如意直接打開民瓷瓶的瓶塞,做勢就要將瓶子裡的藥向馮嫣兒的嘴裡倒。

我覺得我在看一場戲,心裡似乎知道元君曜不是當真的。

可馮嫣兒不知道,李逸也不知道。

馮嫣兒剛纔聽說自己要被千刀萬剮時,本來還在爭這瓶鉤吻,可是事到臨頭,她還是本能的畏縮了。她尖叫着向後躲,面對如意手上的瓷瓶,最終還是暈了過去。

如意好像很失望,叉了一雙手去討元君曜的示下。

是人,面對死亡都不會從容吧。

我有些同情馮嫣兒了。

可元君曜好像還沒玩夠,他冷嘲的看了一眼暈過去的馮嫣兒。又將他的眼珠轉向了李逸。

李逸手上腳上還有鐵鐐,只看了元君曜的眼神,就已經嚇得身上的鐵鐐一陣亂響。

不等如意靠近,他已經以頭搶地,大場呼號,“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我止不住,又搖了搖頭。

在元君曜的眼神示意下,如意退了開去。

“你們要我死時,我可沒有你們這麼膽怯。”元君曜輕蔑地說,“我自己走到了煤山那棵歪脖樹下。”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抖,慢慢擡了起來,指點着下面的兩個人,“這就是爲什麼,我寧可自己吊死,也不願意死在你們這些卑怯的小人手裡。”他說,“你們既然連死都不敢,那就別怪我來動手幫你們死。我一定要一刀刀的碎剮了你們。”他站了起來。

我忙也跟着站了起來,怕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兩個哭哭啼啼的男女面前。

元君曜並沒有忘記我,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了手環住我的腰,將我攬到他身邊。我的腰肢還很纖細,看不出什麼來。

“我又要做爸爸了,”他大聲向那兩個人宣佈,我想過了,我不用再積什麼德,我已經對人夠仁慈夠善良了,以至於你們這樣的小人橫行。這回我要爲我即將出生的兒子立威,秋後伐西絨,就拿你們的人頭祭旗。

他傲氣十足的揚起頭來。拉着我向外走,在馮嫣兒那嫉恨的眼光中,我們走出了天牢那陰沉沉的走廊。

“皇上,你說的那個煤山、上吊是怎麼回事?”天氣雖然熱,我還是依靠在他身上問他。而他,也很自然的攬着我,沒有一點嫌隙。

我心裡有了一個讓我自己也覺難以置信的想法。按理說,那樣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也不該將事情去向那樣的方向想。可是,這一年裡,元君曜經常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加上他那莫名其妙的突然轉性,讓我不能不有所懷疑。

元君曜又牽着我的手了。我們漫步在熱烈的陽光下,頭上雖然有巨大的華蓋,可我還是不得不眯起眼來看我身邊的男人。他握我的手很用力,捏得我都有些疼了。

“阿南,自從那一天起,我對你從來沒有變過心。”他也轉頭看着我的眼睛,發誓般的說,似乎急於掃除我的某種疑慮,“以後也永不變心。”他承諾,也許看到了我的迷茫,“那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是阿南給我的生日。”

我眼前一亮,想起了什麼,“皇上說的生日是不是你突然走到長信宮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