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尾聲

148尾聲

深秋之後的洛水兩岸,風景早已經是一片肅殺。皚皚白雪覆蓋在遠近高低的山峰上,掩去了夏日裡的一片蒼翠。陽光雖好,天氣卻已經涼得透骨。我穿了黑熊皮的大袍都有些擋不住風寒。

我跨下的棗紅馬已經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裡地,身上有隱隱的熱氣蒸騰了起來。我有些心疼馬兒,卻又不敢讓它停下腳步。若是找不回鄧香,我怕阿南會生我的氣。

鄧香的離開十分突然。在這之前,他一直留在他洛京山中的別墅裡。一邊收拾着歸命候死後留下的南人事物。一邊也答應了當我兒子的師傅。

其實,我和阿南心裡都明白,鄧香這樣的人若不出仕,對朝廷對他自己來說都是十分不利。以他之能,若是流落江湖我會不放心。以他鄧家的未來,他不出仕怕也會讓鄧家的百年世家難以爲繼。

可他似乎爲了阿南的緣故,總是不那麼願意爲我所用。

今天一早,鄧芸突然入宮,一看到阿南就大呼小叫,“你兒子的酩香先生逃走了!”

只這一句就嚇的阿南直跳了起來。

如今阿南身子不便,腹部圓的像抱了個球。小寶貝每日在裡面舞手舞腳。弄的阿南苦不堪言。這樣的狀況,她每日被母后死死的盯着,就算她自己滿不在乎,她的一蹦一跳卻全都在母后的掌握之中。所以,阿南一動,宮中震驚。

我這纔不得不騎着棗紅馬直追了出來。

轉過一道山樑,前面的地勢稍稍開闊,我極目向前看,隱約看到了一匹白馬的身影正劃過前面河灘的轉角。

“酩香先生留步!”不用我開口,我身後的親衛已經着急的放聲大喊。他們都知道如今的當務之急是什麼。我這個當皇帝的還在其次,主要是別讓宮中那位懷龍的的皇后娘娘不開心。

皇后娘娘雖然好脾氣,但對皇上卻很有威懾力。娘娘不開心,那就是皇上不開心,皇上不開心,他們一個個的,全都別想開心。

我親衛人多勢衆,一時間喊聲震天,引得山谷迴響。幾隻驚鳥沖天而起。

我忙出聲制止,怕他們驚了鄧香。

前面的白馬竟然停住了,似乎是在等我。

我有些驚喜,本來還擔心鄧香會因爲害怕,聽到我親衛的呼聲反而更快馬加鞭。

我阻止了我親衛,一個人緊催着馬趕了過去。

果然是鄧香,穿了一身白狐皮的襖子,白衣白馬,越發俊美得耀眼。他遠遠的看着我,在馬上恭敬向我行禮。

“去你的!”我說。衝到他面前率先跳下了馬背,“少在我面前裝酸。”

鄧香笑了一下,也跳下了馬背,“皇上還是來了。”

我們都放了手,讓兩匹馬兒自己去遠處的山腳找雪地裡的乾草吃。

我怎能不來,我不來就讓他這樣離開,阿南會怪我的。

“你這樣不告而別,阿南會傷心的。”我正告他。心裡也有些生氣。

阿南傷心倒還在其次,阿南會生我的氣那是一定。

怎麼說,我都不算是個小心眼的人吧,至少對他鄧香一向都是很有氣概。就算中間明明暗暗吃過幾回醋,但那也不算太明顯嘛。鄧香這小子不夠意思,竟然就想這樣離開,豈不是讓阿南以爲我元君曜小氣不能容人?看在天下人眼裡,還以爲我與他鄧香真與有什麼過節呢。

鄧香只是笑,這傢伙長得秀氣,所以笑起來也就斯文。連牙齒都不露。

“如今海內澄清,馮家黨羽盡除。南北貿易通暢,正是朝廷用人的時候,也是我需要人扶助的時候,你也好意思走?”我質問鄧香。馮家連同黨羽月內纔剛剛處決了,一干人等死的時候沒一個硬氣點的,哭爹喊娘,軟成一灘。這點最是讓我悔不當初,以我元君曜之勇,竟能被這些膽怯肖小使陰着算計了。真是荒謬絕倫。

鄧香淺笑,“你有的是人才,不差我這一個愚夫。今春一科你就取了文武進士好幾百人。你哪裡缺人!”

“可你答應了我和阿南,當我們孩子的先生。”我不得不提醒。

“我的確答應過你們。”他承認,同時在自己懷裡亂摸,似乎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

我看着他,

好不容易,他摸出了什麼。卻是緊緊捏在手裡。“不是給皇上的!”他說,說了又笑了一下。

我討厭他的做作,“和我一起回去,有什麼東西,你自己給阿南。”我這人真的是很大方啊!都邀請自己的情敵回去了。

這回鄧香堅決的搖了搖頭。

“你不是答應了教我兒子的嗎?”我質問他,“你不能言而無信。”

鄧香看我,“我不會言而無信,”他說,“所以將這個交給你的兒子。”他說着把手裡的東西遞向我,“將來這東西對他會有用的。”

我本能的去接鄧香遞過來的東西,小而光滑的一塊,落在我的手心裡,竟有微微的曖意。

是那塊銘有“香”字的玉牌!

我看着這塊玉牌驚呆了。

“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信任你。”鄧香說,他不笑了,看我的目光幽遠而深長,“我本該恨你。”

這回輪到我笑了,我一笑便忍不住的咧開了嘴,“我也想將你當敵人來着。”我說着。悄悄收好了那塊玉。“可後來想想,你這人着實不錯,一直幫我守護着阿南。”

鄧香的面色便灰下去,變得有些滄然,他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並沒看見我,他的目光穿透了我,似乎看到什麼讓他刻骨銘心的畫面,“你要好好對阿南。”他說,那口氣就沒有了一開始假裝出來的恭敬,“你若敢對阿南不好,我不會放過你。”他的目光裡有了咄咄逼人的鋒芒。他是認真的。

我得意一笑,“這你放心,阿南就是我的命根子,我不會對她不好。倒是你,其實也該考慮一下你的終身大事了。你年紀不小了,我勸你留在京中,讓我來爲你參謀參謀,皇親國戚也好,高門世家也好,只要你看得上眼的女子,全包在我身上。”我拍了胸脯向鄧香保證。

鄧香不迴應,只是看着我沉吟,“阿南很固執,”他說,“她總是向着她認定的方向。她遇到了你,不知道是她的福還是禍。”難道我竟是阿南的方向?

“是福。”我口氣盡量篤定,心裡卻虛了一下。阿南是我的福氣無疑,可我給了她什麼呢?無論是窮是達,阿南總能輕身上陣,可我好像總是那個拖累了阿南的傢伙。我在那回審馮嫣兒李逸時向她暗示了我曾經的經歷,想讓她明白我對她的看重,我可又不敢把話說透,把她會誤會了我對她的愛與眷戀。

我不知道她明白了沒有,不過從那以後,她常歪着頭看我,然後突然就笑起來,很慶幸的樣子。我想這是這是我與阿南之間的秘密,可以用我們的一生來慢慢的分享。

“是的,”沒想到鄧香竟是點頭了,“你是阿南的福,”他說,“你能給她她需要的一切,尊榮、地位、安定,這是我不能給她的。只要你愛她寵她,你就是她的福氣。”

我呆了呆。

鄧香苦笑了一下,“所以我該走了。不再打擾你們的幸福。阿南有了你,她就不再需要我。”鄧香轉過臉去,似乎在尋找他的白馬。“我的父親年紀大了,身邊沒人陪伴。在外面這麼多年,我也該回家了。”他喃喃地說。

“可是你答應過要當我孩子的先生。”我再提醒他。

“所以我給了你兒子那塊玉啊,”鄧香一笑,“等你兒子到了能讀書習武的年紀,你讓他拿了那塊玉牌到江南來找我。”

我瞪眼。

“皇上是怕回到阿南那裡不好交差吧。”鄧香終於還是忍不住戳破了我的窘境,說着,他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點,臉上又浮現起一層笑意,“這普天之下,皇上現在最操心的事也就是阿南和阿南肚子裡的孩子了。”他似乎拿我打趣。

他說的極對,我一點也不怕承認,我就是怕回去阿南那裡沒法解釋。我今天不把他鄧香接回去,阿南會不讓我進長信宮的,而且她一生氣,再鬧個不吃不喝什麼的,她肚裡我們的寶貝豈不是也一起受苦?

“不然這樣吧,”鄧香狡黠的向我眨眼,“皇上就把那塊玉牌給阿南看。她看過之後就不會再生你的氣了。”

他說的話好似有些道理,我總不能硬是綁了鄧香一個大活人到阿南面前。有了鄧香的信物,好歹證明我好好的勸說過了。鄧香心意已決不肯跟我回去,阿南總不能怨我了吧。

可我還是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什麼不對呢?我卻說不上來。我早已不介意阿南拿着鄧香的玉牌了。不過是一塊玉牌而已,一個死物難道還能比得過我和孩子這麼些大活人?等我和阿南兒女成羣,她也沒功夫看着玉牌想鄧香了。

就這麼決定了!我拿了玉牌回去向阿南覆命,鄧香回他的江南。以後孩子大了,該讀書的時候,再請鄧香進京也還不遲。

鄧香的呼哨聲響起,他那匹白馬小跑了過來。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悔之前,鄧香已然飛快的飛身上馬。“那麼我們後會有期。”他說,不等我應聲,他已經帶轉了馬繮。白馬一聲長嘶,立刻撒開四蹄狂奔起來,矯健的身姿箭一般穿過了山谷,消失在兩山的夾隙之間。

我掏出鄧香那塊玉牌看了看,撓了撓頭。

三天後,我退了朝去阿南的琴室裡看奏摺。

一進門就發現了氣氛不對。

阿南正坐在琴室窗下的一張椅子上,雙手拄在自己的膝上,支撐着自己日漸笨重的身體,呼呼喘着,對我怒目而視。一張比先前圓了一圈的小臉此時漲得通紅。

我大驚,“我的小祖宗唉,”我口不擇言,胡亂叫着,“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覺得熱呢?還是覺得累?”我湊過去,想摸摸她的臉。

啪!我的手被阿南拍開了。

“皇上有什麼事瞞着我?”她聲音很低,卻明擺着是有意剋制了的。

“我……我能有什麼事……”我心虛了,趕緊四下亂看。

阿南向我攤開了一隻手,“拿出來!”

我看看阿南攤開的白淨小手,又看了看她小臉上氣鼓鼓的表情。本來還想說點別的,可突然又泄了氣,只得認了栽,從懷裡拿出那塊玉牌,放在她手上。“阿南別生氣,我就是好奇而已。你氣壞了身子不好。看你累的,要不要去牀上歪一會兒?”我小心的勸着阿南。

阿南接過那塊玉牌仔細看了看。

我悻悻的乾笑兩聲。看到阿南因爲生氣,鼻尖上有了點汗珠,忙用指尖去爲她拭去。她竟也沒有躲。只擡眸白了我一眼。

“我沒打算瞞着阿南。”我忙申明,“我只是好奇這玉牌與當我兒子的先生有什麼關係。鄧香那小子說的古怪,我就有些好奇罷了。他說了這是給咱們兒子的。”

阿南又狠狠瞪我一眼,“皇上怎麼不來問我?”

我語塞。

“小心眼!”阿南罵我,“你那些斥侯今天一連幾遍的到我長信宮來探頭探腦的,我就知道你又有事了。沒想到竟是這事!”

她當着我的面將那玉牌收了起來,“這玉牌又不是給皇上的!”

我忙連連點頭,“不是給我的,我不要,鄧香說了,給咱兒子。”我看看阿南的臉色,“阿南別多想,還是去躺一會兒。身子都這麼重了,還爲這點事生氣。”

“是你氣我!”阿南聲音略略高了一點點,有些嗔怪的意思。

我忙抱了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阿南,是我錯了。不然你打我幾下出出氣?”

“誰稀罕打你這皮厚的……”阿南沒有說下去,卻是自己也笑了,“你若真是怕我知道,就不該天天賴在我這裡與我廝守着。你躲着我點才瞞得住我呢。那樣的話,我也好瞞着你想情人。”她挑戰般的向我揚起臉。

我笑了一下,“這玉牌不是定情信物吧。”我說,看着阿南的臉。

“本來就不是。”阿南大大方方的說。

我嘆了一口氣,“鄧香這是真正放棄了對嗎?”我摸了摸阿南的頭,“這塊玉牌是可以調動南方暗樁的令牌是不是?”

阿南睜大眼睛看着我,這回她真有點吃驚了,“是!”她承認。

我愛憐的與她對視,在她大膽的目光中找到了她對我的感情,心裡的某一處就那麼突然一動,接着是酸酸甜甜的感覺擴散開來,“那就爲我們的兒子留着吧,天下之大,南北合一,一切都是屬於將來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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