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飯從海盛出來時,白唯賢和馮錦還在吃,時不時的那一桌傳來的馮錦的笑聲,我覺得很刺耳,白唯賢倒始終沉默,背對着我,我實在吃不出味道,權晟風似乎也看出來了,他匆忙放下筷子就帶着我離開了,我們開車回了我那套公寓,他打電話吩咐手下買去阜城的船票次日早晨就送過來,我洗完澡從衛生間裡出來恰好聽到這句,我說你要帶我去阜城?
他說是,我站在原地愣了愣,他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拿過我手裡的毛巾,輕輕給我擦頭髮,“不想回去看看麼。”
我低着頭,聲音微不可察,“想。”
“那就好,明天五點的船票,順便還可以看日出。”
這一晚,我躺在牀上,他在我身後摟着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也覺得疲累不堪,這一日折騰的,我真是有些精疲力竭,好在還有權晟風陪我任性,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在那個屋子裡面對白唯賢和馮錦的恩愛,白唯賢是我摯愛的男人,看着他摟着另一個女人極盡溫柔,我真的煎熬。
不知道這一夜是不是因爲權晟風的緣故,我睡得特別香甜,中間醒過一次,回頭看他臉上被被子壓出來的褶印,就覺得莫名好笑。
還真不清楚我和他睡在一起算什麼,我也沒覺得難堪,似乎這一切,早該這樣了。
我再次睡過去,一覺就是天矇矇亮,耳邊是他細微的喊我名字,我睜開眼,權晟風穿戴整齊站在牀頭,“去洗漱,我們出發。”
我笑着點頭,鑽進了衛生間。
莞城的早晨,比別的城市都來得早,尤其在夏末秋初,火紅的日頭在早晚看得都觸目驚心,似乎要燒起來了一樣,連天邊的火燒雲都黯然失色,我跟着他到了坐船的港口,纔剛不過四點五十分,上去找了靠近船口的位置坐下,等了十分鐘纔開船。
從莞城到阜城,坐車要四個半小時,坐船走水路貴,可也稍微快一點,三個小時就到了。
船停泊靠岸,正好八點,如同報時般準確,走出船艙,發現阜城下着濛濛細雨,這裡就是這樣,北下有些冷,南上又太熱,恰好是中間位置,春秋常常飄着細雨,冬天陰冷潮溼,夏天最熱的時候市裡都能發黴,靠着河畔的四周就常困在瓢潑大雨裡,不愧是水鄉。
權晟風接過派送雨傘的生意人裡手裡的油傘,遞給了那人五十塊錢,說了句不用找了,那人笑嘻嘻的知道是遇到了有錢的主顧,“到了阜城旅遊,沒有不捎着一把傘的,這傘都是拿刺繡刻上去的,再乘船兩個小時到了大理麗江,這個時節天天都下雨,用得着。”
權晟風識破的笑着,“你的意思,讓我們再買一把?”
生意人狡黠的笑着,權晟風將我攬到懷裡,打在我們兩個人的頭頂,“那樣就不親密了。”
生意人如夢初醒的笑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他下了船,一側的號子被開船的船工叫得格外響亮,我嚇了一跳,那粗狂的聲音直直的穿入雲層響徹霄海,權晟風笑了笑,看着盡是鄙夷,“阜城是你故鄉,你從小就聽着這熟悉的號子聲,現在也怕了。”
“你是想說,我做人忘本了。”
我一語道破,他沒有說我,而是牽着我的手下了船板,這裡等着一輛洋車,下來一個男人,恭敬的朝着權晟風點了點頭,“權總。”
他嗯了一聲,爲我打開車門遮着額頭,我坐進去,他也隨着進來,沒有吩咐什麼,司機直接就將車開起來,大約二十分鐘,停在一處宅子前面,我透過車窗往外看,不太認識,我十六歲來過一次,買了程家的老宅,拿着錢繼續南上到了莞城,可這一晃也有近四年了,這裡變化之大,我下了船就瞧見了,再不是那麼落後貧瘠有些江南古鎮的味道,和繁華的都市越來越貼合,一路開來,街邊的大飯店林立,也建起來了大廈,我看着權晟風,他正好關上車門。
“這裡不是賓館吧。”
他擡起頭,“當然不是,沒有去市裡,這是在阜城邊上,莞城那麼繁華你還沒看夠麼。”
我喜歡這裡,我笑了笑,擡頭去看牌匾,我又一次愣住了,上面是榆木的匾額金色的大字,“權公館”。
我錯愕的看着權晟風,“你——”
“我也是阜城的,你忘了。”
他母親和白唯賢的父親生了他,他母親是阜城第一名伶,自然他也是阜城人,雖然住的時間很短,可這點血脈還是抹不去的。
“你在阜城建了宅子,是什麼時候的事。”
“對你,有了不軌之心,就買下了這裡,原先是周家的宅子,周縣長,你記得吧,之後荒蕪,我買下來重新裝修,按照老式的風格。”
還真好意思說,不軌之心。
我們還沒進去,大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出來兩個穿着棕色襯衣褲子的男人,手裡抱着一個蒙着紅布的匾額,手腳麻利的攀上一側的梯子,將原來那塊拆了下來,我拉着權晟風的胳膊,“他們這是幹什麼。”
他只是笑着沒有說話,我再度把目光移過去,就愣住了,新的牌匾按上去,紅布揭下來,上面赫然是“程公館”。
權晟風摟着我,脣挨着我的耳畔,“宅子,送你的。”
我傻眼了,許久都回不過神來,以致於他什麼時候牽着我進去,我都不知道,只是眼前有花草、有假山石、有迴廊和兩個四合院,還有鋪着地毯的大堂,都是古新結合的裝修,特別有老北京和大理結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癡癡的看着,裡面人不多,操着的都是阜城這邊省份的口音,權晟風告訴我,是原先對他和他母親還有些恩情的人,給了工資帶到這裡來,幫着照看。
一共就四個人,兩個保姆,兩個男的,能開車,也能辦事打雜,都特別憨厚,我笑着一一點頭,權晟風帶着我上了最後面的內院,那種雕花的木牀大都市很難買到,可是在這些稍微落後一些的南城水鄉,就很多了,這裡木頭多,伐木也不犯法,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生存在這裡的人,都會靠着自己的雙手做傢俱,我坐在牀上,彈了彈,沒有軟牀硬,可也很舒服,關鍵有格調,權晟風坐在我旁邊,“喜歡麼。”
我點頭,“這房子很貴吧。”
他嗯了一聲,“喜歡就值得。”
我摟着他笑了笑,“你是不是拿我當拜金女了。”
他挑眉看着我,“沒有。”
“那你送我這個幹什麼。”
“給你一個家。”
我忽然就沉默了,眼裡的酸澀勾着我低下頭,我壓在他肩上,“晟風,謝謝。”
他摸着我的後背,動作很輕,他那樣有力氣的男人,能這般溫柔,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白鳶鳶,謝什麼,我發現你還真是蠢。”
他的聲音帶着笑意,似乎很無奈,我將他摟得更緊,因爲他不會知道,我這顆在人世間輾轉漂泊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渴望一個家,卻從來沒得到,他那句話對我的震撼,真的太大了。
女人要鑽戒要盛大的婚禮,要花海要一世的約定,我只要一個家,這是我唯一的夢想。
他抱着我到了最外面的迴廊,延伸進去的凹陷是個開放的敞廳,擺着桌子和椅子,最外面的臺階下是一顆梔子樹,粉白色的花瓣還在開着,地上有些狼藉,再過段時間,就都凋零了,不再是梔子花盛放的季節。
我們坐過去,餐桌上擺着很豐盛的早點,權晟風可能餓了,他吃的很多,我看着他吃,本來不覺得有胃口,又是一直以來的習慣不怎麼吃早餐,可我看他那樣,也忍不住動了筷子。
沒多久一個保姆走過來,站在臺階下面,“權總,我去問了,船半個小時之後就可以走。”
他嗯了一聲,向我介紹,“這是林媽。”
我朝那慈眉善目的林媽點頭示意,她也跟我笑喚了聲“太太”,我險些嗆着,權晟風默不作聲的拿紙巾擦了擦嘴,“吃好了麼。”
我點頭,把最後那個蛋清塞進嘴裡,他站起來,從林媽手裡拿過一件披風似得斗篷,白色的,毛茸茸的,他給我披在肩上,“下雨,這裡沒有莞城暖,一會兒在水上別感冒。”
我覺得窩心的暖和,我抓着他的手,“要帶我去哪兒。”
他看着我,高大的身軀將我籠在陰影下,“去走一遍,你在阜城走過的地方。”
我愣怔了一下,他硬朗的臉淺淺的笑,“白鳶鳶,記住,這是最後一次想他,我給你這個機會。但是以後,他身邊有了馮錦,你不要再禍害你自己,既然要我帶你走了,就要負責。”
我被他的霸氣說得愣神,他沒等我反應過來,牽着我下了迴廊,一直走出了門口。
靠着街道對面,是一個賣酒的小鋪,繞過去,坐觀光的馬車也就十分鐘,下了就是水船。
船伕正靠岸吃早飯,回頭看見我們過去,笑着站起來,“遊湖?”
權晟風點頭,“到對岸。”
他將我打橫抱起,步上船板,船伕說了聲“好嘞,起!”
繩索解開,船往着遠處蕩去,這一路,算着時間,從河的一頭到另一頭大約劃了半個小時,船靠着另一側的岸邊停下,權晟風遞了他二百元錢,船伕看着要送回來一張,“三十一位,你們兩個人六十。”
權晟風沒有接,將我抱上去,“不用找。”
他放我站好,我看着船伕喜滋滋道了謝又朝着來的路劃回去,我戳了戳權晟風的胸口,“這樣大方。”
他揚眉一笑,“在你面前,什麼時候小氣過。”
我想也是,大抵白唯賢對馮錦,也是這樣,男人對女人,爲了討歡心,無非就是送房送車,我看着權晟風伸手試了試雨流,他說了句“有些大了”,然後把傘撐起來,還是那把油傘,他將大部分都撐在我頭上,我笑着仰頭看他,“你對女人都這麼體貼大方麼。”
他低眸看我,“不是。”
我有些滿足,賞了他一個吻,他正要再吻下來,我笑着躲開了,他有些慍色,卻不是爲這個,“不要淋雨,過來我給你打傘。”
我們沿着這條街道一直走,都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腿都有些痠麻了,他俯身問我累麼,我說不,我想這麼走。
我年幼時都不知道,阜城鄉下的街道這麼冗長,這些南城的市裡和鄉村都不像大都市那樣分得清楚,而是很模糊的界限,有河畔、磚坯房和深巷的就到了鄉下,有高樓林立和川流車海的就是市裡,我靜靜凝視着眼前的那條深巷,身側的權晟風穿着一身銀白色的綢衣,襯得他那般風姿挺拔,毓質俊朗,如果不是我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一定還以爲,他是這南城水鄉的公子哥,翩翩得哪裡像是三十七歲的男人,分明是個二十七歲的小夥兒,眉眼間溫和如玉,那般淡然的在我身旁,爲我撐傘遮住這烏江畔被滋養了數百年還倔強開着的歲月,還有那冰涼的細雨霏霏。
我靠着他肩膀,他輕輕摟着我,“是不是想起了很多。”
我點頭,“你想聽麼,怕你不高興。”
他似乎嘆了口氣,“知道我不高興,就不要說。”
我淡淡笑了笑,“還是想說。”
他嗯了一聲,“隨你,我聽着。”
我閉上眼,擡起手臂,固執得將頭頂的油紙傘推開,我感受着九月初落寞的秋雨,絲絲涼意,沁入我心骨。
“昔年白唯賢,就是阜城人如玉的少年,他十幾歲,可極其早慧,我這一生,到現在爲止,倉促得活了十九年,不,已經是二十年了,我最美好的記憶,都在阜城,在梧桐樹下,在烏衣巷裡,在盛了水去浣紗的小山坡,還有那個山澗的洞穴裡,你不理解,豔惜也是,我爲什麼到現在還不死心,我又不能告訴他,還不放了我自己,這樣折磨的日子我也過的厭倦了,可是沒有辦法,夜深人靜我的噩夢是他,美夢還是他,連夢都忘不了,我還能怎麼放開。”
權晟風靜靜的聽着,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他輕輕攏了攏我肩頭的絨斗篷,“冷麼。”
我搖頭,“還熱呢。”
他摟着我,轉過身,走出了巷子口,停在一處宅子前面,我看着那上面的兩個字,眼淚就模糊了。
“徐宅”。
白唯賢那一日騎車載着我穿梭在這條街道,那時阜城大街小巷還不是地磚,也沒有這麼寬,兩旁都很窄,溼溼的泥土地,夏日長着青苔,冬日發着冰冷的潮氣,而稍有不慎就會落在坑坑窪窪裡摔着,他騎得小心翼翼,我一雙小手護在他腰間,他忽然停在這裡,就是徐宅的朱漆門前,灰瓦幽暗,兩側的壁磚上貼着大紅喜字,是徐家的三少爺娶親,他笑着對我說,“鳶鳶,待你十六歲,我娶你進門,比徐家娶親還要熱鬧幾百倍。”
我咯咯的笑着,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這便是能和唯賢哥哥廝守一輩子。
我愣在門前,思緒紛飛,權晟風摟在我腰間的手忽然重重的掐了一下,我扭頭去看他,有些詫異,他笑中帶着怒色,“又在想他。”
我撅着嘴,嫌他太矯情,“明明是你說,帶我來一次,以後再也不要想了。”
他蹙眉看着我,有些無奈,“白鳶鳶,你就跟我有本事,被馮錦欺負成那個樣子,你怎麼沒本事還擊了?”
我尷尬得咬咬牙,“她是好人。”
權晟風無奈的笑着,“也就你傻,女人之間爲了男人,哪裡有好的,白唯賢爲了愛眼瞎,你是蠢。”
我不懂他話中的意思,他似乎也懶得再說,我們繼續往前走,快都河岸了,他看了一眼腕錶,“快中午了,回去吧。”
我嗯了一聲,他先跳上船,然後收起傘,轉身來拉我的手,我跟着跳上去,船有些不穩,微微的搖晃了兩下,我就在下一刻落入他的懷裡,很硬,但是溫暖,我有些不願意離開,他也不想讓我離開,就勢拿胳膊摟着我,我說你是不是有私心,說是帶着我離開,其實想把我困在身邊,對不對。
他眺望着兩旁矮矮的磚坯房,還有被船槳划動起來帶着飛起的淙淙水流,薄脣抿成好看的弧度,“終於有點聰明瞭。”
他將我摟得更緊,雨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像是頭髮絲一般,在臉上拂一下,就沒了,再去摸,連溼都不溼。
阜城,我來之前以爲,我會大哭大鬧,崩潰失聲,可真的置身其中,我才發現這麼多年塵世坎坷萬物輪迴,我也放下了許多,大概從我父母相繼去世我開始有些信佛時,我就放下了,可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白唯賢仍然是我心裡一根刺,仍然是我的明月光和硃砂痣,可卻不再是我的全部。
那一時刻,我乘着小船,看着立於船尾的權晟風,烏江下流靜靜奔騰的河水深處,開出墨綠色的浪花,我如何能想到,我和權晟風於滾滾紅塵中不經意的相遇,風塵僕僕的一次次擦肩而過,最終,要牽扯出一段那麼蕩氣迴腸顛沛流離的愛恨生死。
我曾以爲,人世間,最愛我,我最愛的唯有白唯賢,後來在被傷害被放棄被利用中,我漸漸清醒過來,他於我而言,只是少年時代的一場夢,不切實際,充滿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而我真正要搭上一輩子的,根本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