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奇怪，惦着腳尖往外探出身子，沒瞧見什麼異常，輕聲問道，“姐姐這是怎麼了？”子夫驚魂未定，定在門後許久都不敢出來，直至韓嫣與劉徹兩人漸行漸遠她才小心翼翼的邁出腳步，又四下裡看了好些功夫確定兩人不會再回來。“姐姐，雅竹間是往這裡走。”雁兒見子夫有些失魂落魄的臉色，自己忍不住也緊張起來，扯着她的衣袖，“姐姐，你到底怎麼了？”子夫回頭，抱過雁兒手中的琴，斂了眉眼間的凝重，“沒什麼。”
青衣男子等了許久，面前案上的一盅茶水冒着嫋嫋熱氣，身旁的僕人是不是的往裡面添上一點兒，兩人偶爾說上一兩句話。此時的雅竹間很是空曠，這裡往常是一人獻藝衆耳傾聽，一道屏風將獻藝之人與衆賓客隔了開來，兩邊以垂下的竹簾作遮擋。現下下方只坐着主僕二人，甚是悠閒自在。
雁兒隨着子夫自側門進去時，一眼便看到了那方的男子，只憑着側臉輪廓便認了出來，驚喜道，“恩公！”子夫心裡依舊爲剛纔的事忐忑，這下被雁兒出乎意料的一聲驚住，擡了眼眸，望見下方嫋嫋熱氣的後方是一張頗爲相熟的臉，嘴角動了動，是他？
這男子與她先前有過一面之緣，兩三日前師傅叫她往書畫閣取新作的樂譜，途徑一家酒肆時便聞得裡面傳來的孩子啼哭聲，女童哭的悽慘，身後的店主卻依舊怒色不減，使着手中的棍子便狠狠打了下去，她望着這場面慘不忍睹，心想這古人也太沒同情心了，這麼一惡霸欺凌幼童居然都沒人出手管管！她快步進了去，招手叫來一名侍者，“那是怎麼回事？”侍者恭敬，連連哈腰，“姑娘有所不知，這丫頭前兩天在咱們店裡偷食叫老闆抓着了，本來發個善心讓她在這兒幫着端茶送水，結果這丫頭不知好歹，恩將仇報，好吃懶做的很！”子夫微微皺眉，放下琴便想上前阻止，只是人羣中懶懶傳來一聲，“別打別打，容不得個丫頭不如送與我，也弄了個耳根清淨！”
酒肆老闆揚起頭，手中棍子扔了一旁，笑道，“這位客官好口氣，想來是養在家中將來預備做個妾吧！”家僕一聲喝道，“放肆，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毀了我家公子名聲！”“哈哈哈，我算是個什麼東西？”老闆開懷大笑，忽而橫眉一豎，指着那方道，“那你家公子又算是個什麼東西！”“你……”家僕氣急，剛想起身做爭辯，青衣男子卻瀟灑的擺擺手，拿了銀錢放在家僕手中，“無非是要錢，給了他去。”
女童停止了哭聲，怔怔的望着眼前這些人。家僕拿了錢放於老闆面前，語中帶着蔑視，“這些換這個孩子，夠不夠？”哪知那老闆也氣傲了許多，眼睛快飛到天上去，“你當老子是什麼，我告訴你，今兒老子就是不賣！”酒肆中的氣氛一下子僵了不少，就連原本灑脫的男子都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嘴角露出一絲不滿。家僕也氣的半死，“不賣就不賣，當我家公子給你臉了是不是！”
“罷了罷了！”人羣中忽然傳來輕柔之聲，女子笑吟吟的上來，也不顧老闆氣的七竅冒煙，伸手便拉了那孩子過來，“店主不必生氣，孩子做錯了事兒就該罰，只是莫讓別人瞧見還以爲是您的不是呢！”周圍人皆愣住，見那女子一身淡衣，眉眼細緻如畫，笑容清雅，有人小聲道，“大抵是宣菀樓的。”這話偏偏輕飄飄的入了男子的耳，他擡眼望見對面的案上躺着一把琴，微微一笑。
老闆詫異，偏了頭道，“姑娘是……”子夫笑着打斷，“別管我是誰，小女子卻是清楚老闆並非愛財之人，方纔那位公子直接拿您當乞丐打發實在無禮，店主發怒也是應該的！”聽聞這話，老闆的臉色果然緩解了些，對於她的動機也有所察覺，回道，“橫豎我也不想收留這討人嫌的丫頭了，姑娘既然爲她出頭，那她日後便跟着你了！”子夫眉心微動，抿嘴一笑，拉着女童道，“還不快謝過！”
出了酒肆時，她被人叫住，轉身見着方纔那主僕二人，男子一身青白相間的衣裳，笑聲溫然，“姑娘倒是會說話。”子夫略微沉吟，莞爾道，“公子想救人倒是好意，只是有時並非所有人都是貪財之人，自然也並不是任何人能用錢財打發，往後差人做事還須動點兒腦子吧。”說到底不過人際交流問題，看來這翩翩貴公子還是養尊處優慣了。倒是那家僕有些不滿，開口便想爭辯，男子卻攔着沒讓出聲。身旁的丫頭一臉花癡狀，儼然忘了自己片刻前所遭受的疼痛。男子的言語彷彿是無意，“姑娘是宣菀樓裡的琴者？”子夫不動聲色，並未答話便轉身離去。
思緒從那日的境遇飄了回來，雁兒正在耳邊喚她，“姐姐，恩公果然來尋你了！”子夫眼眸掃過一眼雁兒，舒了眉眼，並未說話，擡步便往那屏風後方走去。男子笑意清淺，遙望着上方的女子輕移蓮步，身形婉轉，與那日相差無異，啓口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聽姑娘彈奏一曲？”子夫隔着屏風，手指撫弄着琴絃，面容清如一汪湖水，淡淡開口，“公子想聽哪一曲？”男子思慮片刻，話中帶些委屈，“就是方纔那一曲，在下問了紅衣姑娘反倒被她斥了一頓。”子夫聞言輕笑，脣角微動，“你觸了寒秋的黴頭，活該。”家僕搶言道，“姑娘，我家公子可在這宣菀樓呆了兩日了，可算是找着你了！”
原本靜謐悠然的雅竹間這下倒是歡快了許多，琴聲悠揚，溫婉若泉水，聽着彷彿置身於山水間，水中魚兒嬉戲，谷中彩蝶飛舞。“你如何得知今日在後方彈琴的是我？”琴聲之中傳來的聲音清澈，如同自雲端傳來，飄渺而空靈。男子聞言，輕抿了茶水，“在下別的不知，這守株待兔倒還是略知一二的。”雁兒忍不住也笑了出聲，子夫皺了眉頭，小聲與她道，“這人到底誰啊，說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這本是一句抱怨之語，哪知雁兒一下子掀了竹簾探出小腦袋，“恩公，姐姐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手指忽然停下，子夫驚得連忙將她扯了回來，“瞎說，我什麼時候問了！”雁兒吐吐舌頭，“姐姐明明就是想知道嘛……”“在下姓柳名文安，山陽人士。”男子答的不慌不忙，子夫卻是氣惱又窘迫，衝着旁邊的雁兒瞪眼。
雅竹間內漸漸多了一些人，大抵是因着這裡的琴聲吸引了一些人過來，方纔兩人的說話也停了片刻。琴聲漸了時，下方有不少人鼓起掌，原本的安靜隨着其餘人提起的話頭開始有些喧鬧。
一人話中故弄玄虛，“謀官職？那你準備往哪裡去？”
另一人答道，“自然是竇嬰竇丞相，縱使他門客衆多，謀個一官半職也非難事。”
“此言差矣，莫說成功與否，這如今丞相的位子就是天上的牀榻，搖搖欲墜，你到他門下又有何用？”
那人奇怪，“這話怎麼說？”
“丞相太尉位列三公，自然顯貴，只是這不過是咱們那位小皇上的玩笑之舉，這一個竇家人一個王家人，你以爲能長久？”
……
陸陸續續又進來些人，大家似乎對當今朝廷的話題很是感興趣，紛紛參與進來，
“皇上年幼，做出些荒唐事也不足爲奇，要我說建明堂這等事便是大舉荒廢人力物力，這政策再新又能新到哪兒去？”
“就是就是，若是求官，莫不如投往莊大人門下，背靠東宮也可安穩些。”
……
子夫聽着這些話越來越刺耳，心裡忍不住嘀咕，這些朝政話題怎麼在坊間也這樣被大肆議論，這樣議論當朝皇帝也不怕被人聽見抓起來，還是這皇帝也太不管事了，默許言論自由？
柳文安依舊是閒情逸致，望了一眼上方的遮擋的屏風，接着擡手道，“諸位各有見解，只是在下聽聞屏風後撫琴的姑娘才學斐然，不如我們聽聽這位姑娘如何看？”衆人皆作不屑，一個宣菀樓的藝者除了奏樂歌舞哪還懂得其他，紛紛搖頭說笑。後邊的子夫越發氣惱，這個叫柳文安的簡直就是無事生非，你們討論你們關我什麼事，這麼一個燙手山芋扔我手上？
“人家姑娘膽小，還是莫要爲難人家了吧！”
聽得衆人語，雁兒偷偷看了子夫一眼，小聲道，“姐姐，要不替你回了吧？”
她倒是想找個理由躲了，可是就這麼被人小瞧又不符合以往一向不願落人後的性子，不悅道，“回什麼回，那姓柳的故意給我難堪，我偏要說出個所以然來。”她神色從容，假裝若無其事，回道，“小女子才疏學淺，自然比不上各位大人慧眼獨具，只是小女子也有所耳聞當今皇上一心想要更化鼎新尋求變通之志，新政並非易事，更不在一朝一夕，皇上是明君，知道操縱朝政的無非是思想，最難改變的也是思想，皇上想做之事任重道遠，豈是在座各位能看懂的。”
座下先是一驚，而後爆發出一片笑聲，先前那些人笑的極其放肆，“哈哈哈哈……這丫頭倒懂些玩意兒，識得幾個字就知道給皇上戴高帽了！”
“我說姑娘，皇上若真是聽到你這話了說不定封你個女丞相當當呢！哈哈……”
柳文安也沒料到子夫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正暗自驚訝着，眼角不經意間注意到西側席地而坐的二人，雖是一眼認出來，他卻依舊維持方纔的姿勢不動聲色。那邊的人是盯着上方的屏風，臉色是喜是怒叫人看不清晰。
韓嫣眼中滿是懷疑，側眼，見劉徹目光銳利，神色中帶着讚歎卻又有些驚疑。
子夫聽得這些話語很是不爽，不過隨他們去吧，反正自己不管怎麼說總要被他們笑，給皇帝戴高帽就戴高帽了，總比外邊那幫人背地裡說皇上壞話強。正想着，下方傳來一聲冷凝與試探的問語——
“敢問姑娘如何得知這些？”
這聲音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開，子夫雙手猛地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