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微的一顫，哪知劉彘卻毫無懼色，擺起譜道，“你囉嗦什麼，自然是姑母叫我過來，你算什麼，竟敢阻我？”那守衛太監一愣，笑道，“殿下真是說笑了，可是先前公主囑咐……”劉彘一揮手，面露不屑與警告，“我告訴你，若是今日因爲你耽誤了時辰，到時候別怪姑母直接拿你問罪！”念君忍不住偷偷擡頭打量身邊這個男孩，一時間不敢相信方纔那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這麼一來，那太監自然是被嚇住了，勉強點頭討好笑道，“殿下錯怪了，您這就請吧。”他一閃身，讓出側門。
剛邁了進去，一陣奇異的香氣入鼻，書上記載皇后所住的行宮以椒塗壁，一則爲冬日宮中寒冷取暖之用，二則也是民間傳聞，取椒多子吉祥之意，寄託帝后綿延子嗣開枝散葉。片刻纔是外邊庭院之中的秋風肅殺，而現在置身於宮中卻是周身被暖意籠罩，殿中的青色方鼎中燃着百合歡，清幽無比。外殿宮人並不多，大多被皇后遣出殿外等候召喚，隔着錦繡屏風，內殿燭火閃爍，皇后換了方纔的素色罩衣，身着一件顯端莊的彈花暗雲錦服，望月髮髻之中插着雙鳳金勝華，一眼望去倒真是爲身份顯耀的後宮之主。
館陶公主臉色深沉，跪坐在下方席上抿着皇后賜下的茶水，對於殿上皇后的刻意裝扮並無欣賞之色，眼神之中只顯得凌厲與明晰，“皇后娘娘以爲如何？”薄後懶懶的歪在榻上，雙眼微眯着，百無聊賴的玩弄自己手中的杯蓋，“公主心中應該明白，皇上心裡無本宮的位置，本宮又何必多此一舉。”
那方屏風後的兩人忽然對視，耳邊聽到的話語皆讓人生疑，劉彘已略懂人事，只是看到眼前的念君不過三歲，但此時卻也是一副謹慎神色，心裡一時摸不透。
館陶公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絳綠色的衣袖撫在嘴角，“也虧得娘娘知道皇上心中無您這後宮之主，如今被冷落的倒也習慣了。”皇后臉色一冷，方纔歪着的身軀硬是撐了起來，撫在案上惡狠狠的逼向下方的長公主，“公主若今日是來嘲笑本宮，那本宮便叫靈玉送客了！”殿中微涼，即便是溫暖如春日的椒房殿此刻的溫度也突然下降了幾分。館陶公主並無懼色，她自小便在這宮中跟隨母后長大，見過母后那時的威嚴，每日後妃定在晨分進殿叩拜，每每此時母后臉上雖掛着適時的笑容，話語中卻透着懾人之感，後宮也因此風平浪靜，哪像如今這般笑話，慄姬竟與皇后頂撞挑釁，這薄皇后當真也太窩囊了些。
“娘娘也是知道被人羞辱是什麼樣的滋味，即便對皇上已經失了心思，難道甘心被那慄姬騎在頭上？劉榮乃皇上長子，雖是庶出也不能阻擋他被封爲太子，那麼娘娘自己想想，假以時日，您這後位如何還能保住？”館陶公主在這宮中生存久了，對於這宮中女子的榮辱心思自然十分了解，果然，話語剛落，皇后的眉頭微微皺起，片刻前還是駭人的氣憤轉而被憂思取代，將信將疑的望着殿下神態自若的長公主，心裡一時拿捏不清。
她依舊端着皇后架子，道出試探性的話語，“倒真是叫人奇怪，平日公主與本宮素無交集，今日怎得爲本宮多慮了？”館陶淡然一笑，“所謂利益而聚，利益而散，我爲皇后着想，自然也是爲了自家的榮寵。”皇后微怔，一時間不明白話中的意思，駙馬陳午已是世襲堂邑候，而她除卻館陶的封號還有這堂邑大長公主的榮寵，現如今又深的太后寵愛皇上尊敬，還有什麼是她得不到的。
館陶公主擡頭看了皇后一眼，“娘娘不受皇上寵愛，自然因無子嗣，若如今有了子嗣，自然不在話下，到時有本公主再爲皇后出力，不僅皇后之位穩固，太子之位易主也難說。”皇后心裡大約瞭然，冷笑道，“那麼，條件是什麼？”“自然是叫我女兒阿嬌成爲太子妃，成爲大漢將來的皇后。”公主不緊不慢，嘴角蔓延出得意的笑容。
念君心中一緊，手掌不由得汗溼緊握，撫着屏風的右手不自覺的鬆了下來捂緊了嘴巴，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個時候長公主不是已經與王夫人約定好爲姻親了麼，那麼剛剛這一番話又是什麼意思？身旁的劉彘臉色漠然冷了下去，回頭望了望念君，心裡沉悶異常，不知在想些什麼。
皇后驚訝的擡頭，緊盯着臉色平常的公主難以置信，“公主的意思是……”“當今聖上的皇子又非她劉榮一個，賈夫人之子劉彭祖資質不淺，年齡與阿嬌相當，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聽完此話，皇后倒是鎮定了些許，回道，“公主說來容易，承襲子嗣絕非易事。”館陶笑道，“那賈姬素來與世無爭，人又極是膽小懦弱，若是叫她知道將來她的長子有望成爲天子，即便她跟着小兒子去了封地也會享極好處，皇后娘娘膝下無子，但凡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道理，她也沒那膽子。”
暖香輕襲，一時叫人很是慌亂，皇后猶疑不定，眼角打量了公主一眼，仍是平靜鎮定，似是十拿九穩。她何嘗不知道公主並不會真心幫她，正如她自己所言，只爲利益，後宮之中本就無多少真心，自己一直被人欺侮慣了，如今是否真該如公主所說好好爭搶一番，若是在這樣下去，恐怕等待的結局只能是被廢黜至冷宮了。
“慄姬得皇上寵愛，本宮即便承襲了子嗣，也難保會如公主所言。”見着皇后已有動搖，館陶自然欣喜，“娘娘真以爲皇上如今對慄姬還有多少寵愛？”皇后不解，公主笑道，“聖上對那慄姬不過是有的是當年做太子時的情分，時日久了也僅是母憑子貴，皇后娘娘身份尊貴，若是再有了子嗣那才便是嫡長子，慄姬善妒，據我所聞多次衝撞聖上，這一仗誰輸誰贏可是未知之事。”
夜幕降落，念君隨着劉彘步出椒房殿，宮外長廊寂寥落寞，月色皎潔，星光微寒，泛起絲絲冷意。劉彘走在前面始終不發一言，念君跟在後面一時波瀾起伏，心中思忖方纔所聽之言語，大致已經猜到這便是公主設的一局，只等着薄皇后往這陷阱裡跳，只是薄後不明白，眼前那劉彘也不明白，他仍舊是不解，爲何素來與母親交好的姑母瞬時會倒向皇后那裡，難道真如姑母所說，只爲了阿嬌表姐的後位？既然如此，那何不直接去與那慄姬娘娘商討，何來找皇后娘娘多此一舉。
鑰兒自不遠處的廊中奔了過來，目露驚喜，“念君小姐這是往哪裡去了，奴婢特意回了趟歲羽殿都沒能尋着您！”念君這纔想起姨母遣了鑰兒跟在自己身邊，連忙收起慌亂的臉色，高興道，“姑姑可叫我好找，君兒找着荷包後一直尋着姑姑的影子呢。”劉彘聽到人聲，回頭望了望，這才發現自己只顧胡亂想着先前的事，竟差點忘了身後還有個念君，剛想開口，卻又突然沒了中午時分的心情，淡淡道，“念君妹妹快隨鑰兒回宮吧。”鑰兒向他這邊行了禮便匆匆拉着念君回去了。
臨近過年，未央宮中落了場大雪，念君頭一次看到宮中的雪景，瓊樓殿宇皆被雪層包裹，陽光的傾灑下散發着雪白瑩潤的色澤，歲羽殿前的幾棵銀杏枝幹粗壯，積雪落於枝椏上竟沉的幾欲落下，一眼望去盡是寧靜祥和。念君披了羽緞披風自殿外進來，太過寒冷便圍在火爐旁取暖，忽聽見外面太監稟報，說是有人覲見。賈夫人原本坐於織架前，聽聞心中只覺得奇怪，歲羽殿素來無人問津，寒天之月怎會有人來，理了理衣服便揮手讓那人進來。
那女子穿了一身粗布夾襖，身上只披了一層簡陋的披風，卸下外裝，露了內裡的對襟紗衣，見着夫人便恭敬的跪下，“奴婢給夫人見禮。”殿中的念君望着那女子的容貌，忽然覺得異常眼熟，聽着聲音這才猛的想起來，這不是數月前帶她入宮的乳孃衛氏麼！
賈夫人顯然對她並不生分，只道不必多禮，問道，“我估摸着過些日子你才進宮，想不到這麼早，偏偏挑了個雪後的日子。”衛氏起身道，“老爺對小姐想念的要緊，這不快要到除夕了，想着奴婢帶小姐回去過年。”賈夫人點頭，“我自然知道你家老爺的意思，念君在宮中呆久了怕也是想家了，你且先帶她回府裡吧。”
又被裹了幾層厚厚的夾襖，披風的毛領釦在下顎很是緊湊，溫潤的毛皮蹭的念君想打噴嚏。一路在衛氏的攙扶之下未央宮門的方向走着，腳下踩着厚厚的積雪，吭哧的聲音很是清脆，她聽的卻只覺得耳邊一片大地寧靜，低頭看着，滿地的雪白，擡頭微仰，落在眼裡的是白色空茫的蒼穹，周圍的宮殿羣樓只好像忽的消失了蹤影，一時間天地空蕩的彷彿只剩下她們兩人。她登上宮外等候的車輦，衛氏掀了暖簾叫她進去，呆自己坐定後吩咐車伕揮馬向前。念君回頭望了望，見着高大的宮城離自己愈來愈遠，如此安然卻儼然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心裡陡然閃過一絲不安。
再次見到劉彘時已經次年春三月了，宮中寒意盡褪，春梅在枝頭競相開放，池中初暖，偶爾會得見一兩隻戲水的鴛鴦。只是這樣美麗的永巷之中有天堂，也有地獄，那個地方便被稱爲冷宮。只是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宮中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薄皇后被聖上廢黜至通光殿，慄姬也彷彿是經歷了風霜之色，神色一時黯然了不少。
這是念君歲姨母第二次進東宮，永壽殿中一派暖意，太后安然坐於殿上，閉目沉思不發話，想來近日也是聽聞了未央宮中鉅變，心緒不怎麼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