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守本分，被廢也不能怪皇帝，說來慄姬你也並不是沒有一點兒錯處，必然是你平日裡行事太過張揚，皇后眼裡自然容不得你的沙子。”竇太后說的平穩，眼睛卻未張開，雙手平放在膝上，人老了甚是懼怕初春時分未散盡的冬意，懷裡依舊捧着暖爐。
慄姬被太后這麼一說原本黯然的臉上倒是更加委屈，俯首道，“太后明鑑，皇后實在是污衊了妾身，幸得聖上英明，這纔沒有使得妾身平白無故受了冤屈。”殿中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多話，今日來的宮人並不多，王夫人神色除了恭敬並無其他，太后也是淡淡的不多言，畢竟後宮易主，西宮上下一片惶恐，長樂宮中自然也不甚歡快。
永壽殿外的芳華池，池水面上襲來陣陣暖風，薰的人有些疲乏，果然是春日到了，人總是覺得睏倦。水面下漸漸映出一個孩子的影子，那雙眼眸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的出神，忍不住用手撥了撥，水中影子頃刻間便破散了。身邊的宮娥烏鬢低垂，擡眼看了看芳華池邊的人，關切道，“殿下小心些，這池水……”“我知道，不必你多言。”劉彘瞥了那宮女一眼，心中有些煩悶。
“彘哥哥一人在這裡做什麼？”身後傳來一聲稚嫩的女聲，明朗異常，念君踩在草叢上一路走過來，花叢之中的蝴蝶被驚着，紛紛亂飛了起來，明豔的陽光閃耀下，一身柳黃色衣裳的念君追逐着翩然起舞的蝴蝶，小臉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劉彘呆呆起了身，看着這景象美的似夢幻，心中的煩悶不由得緩了些，好久沒有見到念君了，自那晚椒房殿一別，他們已然三月未見。
念君晃了小手在他眼前，睜大眼睛道，“在想什麼？”劉彘笑了笑，坐在草地上又望向平靜的池水，若有所思，隔了半響，像是在與念君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不通爲何姑母要那樣，可是現在皇后娘娘被父王廢了，我好像是有些明白了。”念君臉上裝作不懂，心裡卻是一陣淒涼，她自然明白薄後的結局，只是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得知歷史上從未記載的這一筆，館陶公主真是城府極深，表面是拉攏皇后，實則與王夫人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皇后在聖上面前說了慄姬的不是，意圖更改太子之位，聖上本不喜皇后，這樣做無非自毀前程，即便慄姬背後的確有不敬之處，皇上也會念及往日情分與太子只會給予警告便是。皇后本無子嗣，如今還要藉此興風作亂，皇上自然不滿。
劉彘看着滿目沉思的念君，知道她還小，如今自己說些什麼她也不會明白，伸手撫摸她的髮絲，悶聲道，“有時我總是不明白，母親在想些什麼，姐姐們也不明白，我自然更不知曉。”念君被劉彘突然而來的親暱舉動一驚，擡頭看了看他，又託着下巴低了下去，自顧自地答道，“彘哥哥不必擔心，王夫人與長公主所作的一切只爲你好。”話音剛落，劉彘的手猛然停住了，看着念君說不出話來，她仍舊平靜的看着池水，時不時的伸手逗弄水中的魚兒，只是眼神之中有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睿智。
這年秋天，樑王進京，竇太后自然高興萬分，設宴招待，更將樑王留在長樂宮居住，景帝見母親高興自然不會說什麼，對樑王更是失了天子該有的分寸，臣下有人向皇帝進言，樑王在樑國均以天子規格出入，景帝卻依舊不理睬。
只是長樂宮中喜慶，未央宮中卻是陷入了又一輪的膽戰心驚。後宮各妃雖不聞朝堂之事，卻是對太后的心事瞭然，恐怕現如今最爲擔心當屬慄姬。自皇后廢黜，皇上對慄夫人的態度大不如從前，有些事情他不是不知，只不過在於有沒有過分到他不能容忍。也許所有的決定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
兩月後，已是深秋的傍晚，天際處如火的霞雲還未散去，鑰兒慌忙跑進內殿，“夫人，不好了！”賈夫人正教念君識字，見着鑰兒氣喘吁吁的樣子心中奇怪，“何事這樣亂了手腳？”鑰兒俯身低語道，“太子被廢爲臨江王，慄夫人也一併進了冷宮了。”賈夫人臉色微變，心陡然沉了下去，手中的竹簡砰然落於案上，勉強維持着鎮定，起了身來回踱步，最終停了下來，“你可知爲何？”鑰兒也不很清楚，只是依着自己道聽途說的消息，“大行令上奏皇上天下有君無後不成體統，勸皇上應立當今太子生母爲後，這才激怒了皇上，將那大行令賜死，宣德宮也受了波及。”賈夫人回頭，皺了眉頭，“大行令？莫不是慄賁，慄姬的哥哥？”鑰兒低頭，“正是。”
賈夫人終於停下腳步回身倚在塌上，望着那案上的竹簡出神，念君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望着姨母，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些什麼，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鑰兒道，“夫人，這慄夫人也太心急了，即便樑王進京要緊，可是陛下也沒說什麼，她倒是病急亂投醫了。”賈夫人沉吟半響，嘴邊微微一笑，“慄姬不是那樣笨的人，雖說平日裡囂張跋扈了些卻也不至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是那大行令也太沒腦子了些，胡亂聽得他人的話。”鑰兒並不笨，聽的出賈夫人言外之意，“夫人以爲此事並非慄夫人授意？”“慄姬身處深宮之中如何與他哥哥籌謀，慄賁不過一介大行令，掌管禮儀之事屬他分內，可是這陛下的家事哪裡輪的到他一個外人多言，慄姬怎會冒這個險觸怒陛下。”
念君在一旁悄無聲息的聽着，倒是暗暗訝異，原先自己還真是小瞧了這位姨母，原以爲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放在兩個兒子身上，卻不想原來她的心緒也如此縝密。也許賈夫人才是最聰明的人，即便懂得那些宮中伎倆，卻從不參與，沒有寵愛她不介懷，萬分恩寵如慄姬也有如今跌落的一天，沒有榮耀她也不介懷，地位顯耀如薄皇后也不是終究被廢至冷宮，退了這道繁華的漩渦，不深埋其中，便是最好的選擇，還有什麼比存活更重要呢。
那日晨分，念君吸着滿鼻的冷氣等在殿外，轉眼又是一年冬日，宮中百木凋零，全無一絲生機。劉勝在那邊玩着腳下的石子，時不時的擡頭衝念君張望，繼而嘿嘿一笑。她只笑了一聲又別過臉去，看着遠處宣室殿的動靜，依舊守衛森嚴，並無人出來。昨日聽聞今天她祖父會進宮與皇上議事，賈夫人擺弄着她的衣襟笑道，“君兒要不要去見祖父？”她還未答，身旁的劉勝倒是自告奮勇，“母親放心，我帶妹妹去！”
等了好久，終於見得宣室殿正門中漸漸走出一個身着朝服的影子，半白的鬍鬚，腳步甚是穩健，見着眼前裹在錦緞披風裡的小姑娘不由得爽朗的笑出聲來，一把抱起念君哈哈大笑，“乖孫女，在宮中可好，有沒有惹夫人生氣？”念君見過祖父幾次，心中也甚爲親切，咯咯笑道，“君兒哪裡會惹姨母生氣。”遠處的劉勝跑了過來，袁盎略有驚訝，放下念君笑道，“原來靖王殿下也在，代老臣向夫人問好。”劉勝只是頑皮孩子，見着袁盎向自己低頭只覺得新鮮，擺擺手道，“一定，一定。”
匆匆見過一面念君就隨劉勝返回宮中，腦海中還浮現着方纔與祖父話別的景象，只是不知一覺醒來這一切全部成了幻影。這夜，她一直冒着虛汗，裹在被中如同置身於火爐，口中焦渴，渾身燥熱難耐。宮女聽聞念君夢魘的叫聲，連忙點亮燈燭，快步走到榻前，拉起白玉鉤子喚道，“小姐這是怎麼了，做噩夢了？”念君早已經醒了，看着眼前的宮娥有些失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也不知是爲何，夢中並無可怕之事，她甚至想不起到底遇見了什麼夢境，只是平白無故的心中異常慌亂，這個夜裡比起往日叫人膽戰心驚。
天氣越來越冷，這幾日念君心中一直不安，想着跟姨母說回家的事，只是賈夫人卻是勸她不要急，等袁府派人來了也不遲，就這樣耽擱了兩三日。終於在這日，天剛剛亮，一個宮外的男子匆忙進宮，腳步直奔歲羽殿，守宮太監見他一臉血痕滿身慌亂，以爲是哪裡來鬧事的，直接便要趕他出去，只是鑰兒遠遠的望見，認出此人乃袁府的管家，揮手製止，招他進了殿，賈夫人方纔用過早膳，見着此人大驚，忙問發生了什麼，管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喊“夫人救命”！
殿中宮娥太監均看着心中寒意四起，賈夫人勉強鎮定，壓着嗓子沉聲道，“你們都外去候着！”宮人聞聲趕忙退下，一時間殿中空曠了許多。賈夫人走近，望着伏在地上不停發抖的身軀，語調提高了幾分，“你仔細與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管家擡頭，聲淚俱下，淚水與臉上的血污混在一起，“昨夜府中受了大劫難，一羣不知哪裡來的蒙面高手將袁家上下都殺盡了，奴才九死一生這才逃了出來，老爺和少爺……都沒了！袁府怕是現在已成灰燼了……”賈夫人一下子癱坐在榻上，眼眶怒睜着，指着他道，“你怎麼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可知後果是什麼！”管家不停的磕頭賭誓，聲音已然失控，“夫人，奴才萬不敢說謊，袁家上下恐怕除了奴才有幸逃了出來，只怕如今已無一倖免了！”
內殿之中，念君身着褻衣扶着牆壁，手控制不住的抖着，探出腦袋看着外殿那人的舉動，眼珠瞪的老大，若不是有牆壁作着支撐，她只怕已經直接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