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霍去病的領兵抵達長安城,劉徹命李敢率領三萬人馬留守長安,而派霍去病帶領兩萬騎兵去往臨城, 那裡是趙軍主力, 與此同時, 衛青結束漠北之戰, 以完勝之姿回朝, 在即將抵達長安時,他命張騫帶領五千騎從中山王以及閩江王的左側繞過,而蘇建則率領另一個旁支軍隊繞過晏河江直到敵軍的前方, 加之長安城的李敢部隊最終對叛軍形成包圍之勢。最終,中山王、閩江王以及膠西王等人悉數被俘。臨城方面, 趙與霍家軍激戰三日, 被逼的後退數十里, 期間趙王曾以一名人質要挾霍去病退兵,可惜趙軍兵敗如山倒, 被朝廷大軍一舉殲滅。
以中山王劉勝爲首的中閩之亂最終以失敗而告終,歷時半年,這一仗比起當年的七王之亂更耗費漢宮的心力,畢竟局勢實在太過險峻,稍有不慎, 很可能天下易主。
這夜, 劉徹忽然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歲, 經歷這一場仗, 他再不願狂妄或者桀驁, 他開始仔細考慮自己是否已經到了窮兵黷武的境地,文景年間的錢盡數被用作軍餉, 而國庫也日漸空虛。
劉據坐在一旁,道,“父皇不必擔心,這些只是暫時的,大農令桑大人早先實施的鹽鐵專營,如今就連酒都專營了,往下再加以均輸平準,不愁國庫沒軍餉。”
劉徹看了他一眼,起身看着那副依舊懸掛的地圖,問道,“據兒,你可知這次爲何父皇將你留在宮中,而不是讓你隨你母后一同去甘泉宮避難?”
“因爲我是男孩,男孩就應該頂天立地!”
“不僅僅因爲你是男孩,還因爲,你是朕的兒子,是皇后的兒子,將來朕的天下是要由你繼承的,如果這次朕要有個閃失,你就是這天下之主,大漢不可無主,你就要擔負起所有的責任。”
劉據愣住了,“可是父皇,我們並沒有失敗。”
“老天爺不會永遠眷顧你,而你也不能永遠做沒有把握的事,不管什麼事你要想到無數種可能性,並且考慮它的後果是什麼。”劉徹忽然笑出聲來,看着不斷擴大的漢朝版圖,欣慰道,“在朕這裡仗都打完了,接下來就要交給你安置了。”
中謁令上前報道,“稟聖上,驃騎將軍仍在府中,恐怕今日不能前來了。”
劉徹心中明白,想及戰事,眼睛緊緊地閉上。
“父皇……您就一點兒都不難過麼?”劉據的聲音有些哽咽,“長姐她……”
劉徹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許久,他長嘆一口氣,“據兒,你記着,爲君者,切忌喜形於色,關於死亡朕看得太多了,總有一天,朕也是要離開的,你方纔也說了,既然是頂天立地的男子,那就不可輕易落淚。”
劉據點點頭,用袖口擦去眼淚,勉強撐起臉道,“我想去看看長姐。”
劉徹閉眼道,“去吧。”
他走後不久,中謁令上前,輕聲道,“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回宮,衛長公主的事只怕是瞞不住……”
“朕知道瞞不住,終究瞞過一時是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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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靖王劉勝被處死的前夜,劉徹見了他一面。
獄中的一方木桌,放上兩壇酒,兩片碟子,劉徹似乎忘了自己是皇帝,十分自然地坐在地上與劉勝把酒言歡,他們兩個前些日子還是兵戎相見的對手,而今夜,卻是同根血脈的兄弟。
“真是難得,居然要陛下來親自爲我送行!”
劉徹替他滿上酒,又給自己滿上,忽然笑道,“今日算是朕替哥哥斟酒,從小到大,咱們可從沒有過,如今倒是可笑,都四十歲了,生死關頭的時候卻是有了在一起喝酒的時機,還是在這深牢大獄中!”
“是啊,陛下已經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如今這皇位是越做越穩了,”劉勝飲下一碗酒,笑道,“我可是一點兒都不後悔,那自己的這條命賭一次,如今願賭服輸。”
“爲什麼?”劉徹的面色陰沉,滿上酒時似乎有些漫不經心,擡眼盯着他,“做一箇中山王不好?非要造反?”
劉勝沉靜了片刻,擡頭,帶着諷刺的笑意,“陛下應該知道您的皇后究竟是什麼身份吧?”
劉徹看着他那雙帶着恨意的雙眼,問他,“原來你是爲了她?”
“不,”劉勝搖頭,“我雖然恨她,但我沒有負氣到去爲一個女人送命。我只是不甘心,當初若不是大長公主與太后,你會坐上皇位麼?我自認不差,可就是因爲自己的母親懦弱不爭,所以先帝從沒有考慮過我!念君與我一同長大,我早將她看成自己的妻子,我不管她與你究竟有什麼情分,奪人所愛便是讓我切齒!”他看向劉徹,冷笑道,“如果二十年前的皇位之爭是禍根,那麼那日我在未央宮看到您的皇后的那一刻,便是這場戰爭的導火索。陛下明明知道她是逃走的,卻還是心安理得的將她封后,陛下想瞞過天下人的眼,卻瞞不過我的眼睛!”
劉徹一邊喝酒一邊聽着,終是笑道,“可是,你還是敗了,不僅沒能報復,自己的封國和性命全都沒了。”
“是……全都沒了……”劉勝飲盡一碗酒,目光有些渾濁,像是看到了不遠處等待着他的死亡,漸漸的,他似是迫切起來,“我想再見她一面,最後一面!”
劉徹搖頭,目光冷冽,“她不會想見你的,”他頓了頓,望向一旁燃燒着的火盆,“那日在臨城,你的同盟趙王劉彭祖派軍殺了她的女兒,朕的衛長公主劉婠,她如今恨你都來不及,怎會願意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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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斜,衣冠冢前,子夫已經呆了一天。車駕遠遠地停在前方,一步不向她靠近,生怕擾了她。
“臨城的城樓上,趙王手下的副將拿劍抵着她的脖子,他說,若是我退兵,便可不殺衛長公主,即便我當時已經殺紅了眼,聽到這話卻還是猶豫了,”霍去病看着墓碑,說得十分緩慢,臉色平靜,“若是我退兵,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可是婠兒的命卻是在他們手裡。”
子夫只覺得耳邊的聲音十分蒼白無力,她可以想見那日城中戰況的慘烈,可以想見當日在高高的城樓上婠兒對死亡的決絕,可以想見去病在戰場上的無奈的顫抖……她伸出手撫摸着碑文,像是在撫摸着婠兒的面龐,好像昔日的她正對着自己笑,她輕聲道,“且不說你不能退兵,即便你退了兵,趙王也不會放過婠兒的性命,他一直認爲是皇上殺了他的兒子劉孟,所以既然皇上殺了他的兒子,他便要殺了皇上的長公主爲子報仇,婠兒怎麼會不明白,她若是不自盡又如何讓你心安?只是,嬗兒還那樣小。”
霍去病看着墓碑一時出神,忽然想起河西大戰時,婠兒一聲男裝出現在他軍營時的情景,他趕她走,執意要派人將她送回去,她一臉鄭重而又帶着俏皮,“想送我走,沒門,你躲到天南海北去我都能給你找出來!”他是早知道婠兒與曹襄的婚事的,在他出戰之前,婠兒什麼都沒有與他說過,或者,那時兩人都在猶豫,自己在戰場上殺人無數,可是在感情上卻是個膽小鬼。若是那日婠兒不只身來到軍中,他只怕會是永遠錯過,但若是婠兒不嫁他,也許根本不會有今日之禍。
“是我害了她。”他緊握着雙拳,眼中脹疼無比,卻又拼命忍着,“她如果不是我的妻子,會遠遠的去往平陽郡,根本不會落得今日連完整屍身都無法拼湊的下場!她是公主,是大漢最尊貴的公主,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的……”
子夫看着去病緩緩跪在墓前,肩頭似有顫抖,終於泣不成聲,這樣一個讓匈奴聞風喪膽的戰神,如今卻是這樣痛徹心扉,爲死去的妻子。她閉着眼,默默對天祈禱,但願婠兒的死能讓去病逃過早逝的結局。
即將入冬,子夫與鄭經娥在宮中縫製棉衣,凝然則在織架前忙個不停。鄭經娥笑道,“真是想不到,皇后娘娘都會親自動手了!”子夫笑道,“息兒月兒也快到出嫁的時候了,本宮這做母親的總得給她們置辦些行頭了。”
鄭經娥的女兒夷安公主幾年九歲,平日常常與月兒她們玩在一處,見幾個孩子在一起在內殿裡說着話,子夫一陣酸澀,彷彿見着早年的婠兒。鄭經娥知曉她心中難過,另尋了個話頭,“今晚皇上應該過來吧?娘娘可是多準備些菜式了?”
“不過來了,”子夫淡淡搖頭,“王夫人病着,一直派人去請皇上,今晚皇上去看她了。”
鄭經娥一臉鄙夷,“前些日子打仗的時候她可是生龍活虎的呢,現在剛安定下來她轉眼就病了,肯定是見皇上一得空便找了個藉口讓皇上過去。”
子夫道,“皇上是聰明人,有沒有裝病他一眼能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