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將兵的安置國防部已經有了妥善的安排,下官近日就會返回北疆,部署接下來的換防細節。”
“記得注意安撫軍心。”
帝都三月已經草長鶯飛,早晨金色的陽光裡柳絮漫漫飄了滿天。
柯依達坐在北疆軍駐帝都辦事處臨時的辦公室裡,修長的指尖遊走在沙沙作響的文件書頁之間,零星的碎髮落下來遮住了眼瞼。
赫爾嘉·克羅音隱約覺得,近一段時間來柯依達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雖然北疆軍裁軍換防的事情瑣碎繁忙,但以自己上司乾脆利落處事風格,應該不會構成怎樣的麻煩纔對。
“是的,大人!”
克里斯多副軍長站在她辦公桌前面,軍容端正,表情肅然。
雖然是跟隨柯揚多年的部下,但此時他顯然已經不能再將她視爲當年跟在哥哥身後沉默的小女孩了。
“也許過不了多久,升職的調令也馬上會到了吧?”
柯依達驀的道。
“大人!”
克里斯多微微一愣,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之後不禁有了些許惶恐。
“這是應該的。”柯依達卻淡笑,“北疆軍的軍權說難聽點是我從閣下的手裡搶過來的,用完了自然要換回去,只是也許這分量已經不一樣了。”
“下官從沒有這樣想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許伯爵閣下的遺志還不能達成呢。”克里斯多的眼神漸漸地暗下去,“柯依達小姐,不,現在應該稱呼您爲公主殿下了,您真的不會再出任北疆軍的軍長了麼?”
“至少陛下目前並沒有這樣的意思。”柯依達垂眸瀏覽手裡的文件,“處理完交接的事情,應該就是等進一步的安排了吧?”
到目前爲止,皇帝只是正式宣告恢復她的公主身份而已,而對於進一步的軍職升降和軍綬授予卻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
事情牽涉到皇妹,皇帝不表態,旁人又能說什麼?
但站在身後的赫爾嘉卻隱約覺得柯依達本人也並不上心,倒是卡諾·西澤爾偶爾會提及,當事人也是一笑了之的樣子。只是最近,似乎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那位年輕的帝都軍副軍長了?
當然,克里斯多就更不好說什麼了。
“在所有北疆軍將兵的心裡,您和已故的伯爵閣下一樣,永遠是他們的統領。”
沉默了片刻,他肅然道。
柯依達擡起頭,玉石雕琢一般的容顏片刻的恍惚,站起來:“我很慚愧,閣下。”
“您是第一個帶着他們打進冰原的人。”克里斯多微微的笑起來,略爲黝黑的臉膛帶着風雪夜裡爐火的溫暖,“下官不會辜負您的期望的,請放心。”
柯依達默然許久,黑色深邃的眼睛裡隱約泛起波濤。
“克里斯多副軍長,北疆寒冷,請多珍重。”
右手緩緩地舉過頭頂,一個莊嚴的軍禮。
天藍色的門打開又合上的空隙裡,腳步聲在空落落的走廊裡迴響。
柯依達嘆了口氣,輕飄幾不可聞。
北疆風雪旖旎的生活,怕是要與她暫時告別了。
“赫爾嘉,你的軍籍依然是在西防軍吧?”
“是,公主。”
當時臨時的調派,赫爾嘉才得以跟隨在她的身邊,但如今戰事已停,這種安排在制度上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但柯依達作爲主官的去向一直沒有定下來,作爲內定副官的她也只能默默地等了。
“那就再向西防軍借一段時間好了。”
反正是她柯依達看中的人,海因希裡·索羅也未必會爲了一個區區中校的去留跟她過不去。
只是一想到那位城府甚深的年輕統領,她卻是不由得皺了皺眉。
麻煩,實在是麻煩。
這一刻卡諾·西澤爾溫文如玉的清爽笑容閃入腦海,瞬間亂了心神。
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入宮之後便基本奠定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後宮格局。
這位出身西南的貴族小姐看起來甚得皇帝的歡心,以至於她的玉百合宮在此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總是有許多貴婦淑女登門造訪,奉上夾着真心與假意的恭維奉承和價值不菲的貴重珠寶。
公爵夫人則在自己的宮殿裡接待來訪的貴婦,禮數周到,言語得體笑容溫婉,雖然蒙受皇帝的恩寵卻並沒有流露些許的驕矜,相較於黛瑟芬琳皇妃的高貴凌厲和柯依達公主的冷冽,她似乎更容易相處。
天生溫婉與人無爭的性情,也許是她能夠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始終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原因。
相較之下,皇妃黛瑟芬琳的處境更加不利。
雖然腹中的胎兒已經有四五個月大,但皇帝除了偶爾會吩咐送些補品與衣物過去之外,在沒有踏入過梧桐宮半步,相對而言,除了必要出席的重大場合,皇妃也只專注於安心養胎,偶爾在宮中走動散心,卻也從不提及政壇上的事非。
皇帝的後宮,總體上來說還是十分平靜的。
目前皇帝需要操心的,還是目前軍政兩界的人事調動。
“那位克羅因家族的遺族麼,你希望她做你的副官?”
黃昏的殘陽如血,濃烈的色彩鋪陳在皇帝辦公室幾乎透明的地板上,縱橫捭闔的流淌。
沐浴在如火的暮靄裡,皇帝微微翹起精緻的脣角,線條明晰。
“是,她目前的軍籍還在西防軍,所以我希望可以先把軍籍遷出來。”
“如果是衛隊長的話,可以編入費蘭的禁軍,但如果是副官的話……”刻意停頓了一下,“柯依達你這個主官如果不先安置的話,副官是很難安排得。”
“陛下?”
柯依達略帶訝異的擡頭,隱約覺出些許不尋常的意味。
“有個位置,像坐上去試試麼?”
皇帝收斂了笑意,蒼冰色的眼睛裡遠方羣嵐似火,沒有等她開口,清脆的擊掌聲響起,辦公室隔壁的門打開,一名身着中將軍裝的年輕男子邁步進來,堅毅的臉膛,深炯的雙瞳,肩頭銀色十字肩章耀眼奪目。
“皇帝陛下!”
立正,軍禮,一絲不苟。
“林格卿,見過你們的新統領。”
皇帝的笑意隱沒在黃昏暗淡的光線裡,言語輕淺,卻奇異的富於力量。
林格·弗洛亞錯愕的轉身,定定的望了眼前軍裝似鐵榮光勝月的女子許久,敬禮:“林格·弗洛,神鷹軍副軍長,參見軍長大人,以後請多關照!”
神鷹軍!
柯依達悚然。
歷來神鷹軍的統領,只能由國防部總長唯一的一級上將兼任,而自從凱迪拉總長卸任以來,神鷹軍軍權便一直窩在皇帝的手中,現任代理國防部的原參謀長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權利。
她把視線投向自己的兄長,皇帝蒼冰色的眼睛正被窗外如火如荼的殘霞渲染的瑰麗動人。
王國曆229年3月,皇帝波倫薩·亞格蘭正式重組國務省,撤銷執政官一職,職權分入軍政檢三部,重新任命身負重責的三位樞機卿: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國防部總長兼神鷹軍軍長銀勳一級上將柯依達·亞格蘭公主。
此外,任命法貝倫·雷諾爲外務卿,克里斯多爲北疆軍軍長。
至此,疾風皇帝當政初期的軍政改革終於同步完成。
而王國曆史上唯一的女性樞機卿,唯一由軍旅而躋身政壇的公主,也正式以後世所稱“王國三長官”的身份躋身軍政兩界高層。
擔任她的副官的,是同時被授予少將銜的赫爾嘉·克羅因,而“影之鷹”林格·弗洛亞中將也是從這時候開始追隨黑公主鞍前馬後寸步不離。
隨後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七軍軍長會議。
帝都軍軍長菲利特·加德銀勳上將,薔薇騎士團統領藍德爾·斯加奧上將,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索羅上將,東平軍副軍長銀勳中將洛林·阿代爾子爵,北疆軍軍長克里斯多·凱恩,以及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中將出席會議。
國防部總長、統戰處長兼神鷹軍軍長銀勳一級上將柯依達公主主持會議。
根據王國慣例,軍長會議一年召開一次,內容則視情況而定,其中不乏依循管理的日常彙報請示,但也不容否認,許多重大軍事行動的決定也是在軍長會議的時候做出的,也因而每一次軍長會議的機要內容都是不容外泄的。
這一次軍長會議的召開,很大程度上是爲了配合信任樞機卿的上任和與之相應的一系列軍政改革措施,而會後,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索羅上將和東平軍副軍長洛林·阿代爾子爵被留下來密談,似乎又暗示了什麼。
卡諾·西澤爾站在國防部中樞行政樓下,陽光穿過碧綠的楊柳在清鐫的臉上勾勒出鴿子灰的斑駁色彩,在和煦的春風裡雀躍的跳動着。
菲利特·加德從對面的走廊裡出來,風掀起白色披風的一角,劃出利落的弧度。
“大人!”
立正,敬禮。
“好了,這麼拘禮。”菲利特好脾氣的笑笑,拍拍他的肩頭,“說好叫學長就可以了麼,等了多久?”
“不久。”卡諾跟着他轉身往帝都軍總部的方向走,“軍長會議這麼快就結束了麼?”
“恩,海因希裡上將和洛林中將被留了下來。”
“西防軍和東平軍?”敏銳的感覺到了什麼,年輕人好看的眉峰便微微擰起,淡金色的碎髮如風般掠過眼瞼。
“陛下的志向從來就不是區區北疆的太平。”菲利特停下來,喟然而嘆,片刻回過頭,“想知道,直接去問柯依達不就行了?”
柯依達麼?
恍然間想起那天晚上女子失措而淡漠的眼神,他只能苦笑一聲:“最近太忙,很久沒有打過照面了。”
菲利特·加德有點了然的哦了一聲。
洞側人心不是他的所長,但這對以默契著稱的“黃金搭檔”應該用不着他來操心纔對。
“對了,究竟什麼事,要你到這裡來等?”
“藍河行省的治安問題,亞德雷少將手頭似乎有了點麻煩。”卡諾壓低了聲音,言語裡隱約流露出與衆不同的氣息來。
最高統戰會議廳位於整棟大樓的頂層,拉開猩紅色天鵝絨的厚重窗簾,隔着寬大明亮的落地窗便可以將方圓幾十裡盡收眼底,柯依達居高臨下的望來,卡諾淡金色的頭髮彷彿春日裡燦爛的陽光,不由片刻失神。
“在看什麼?”
對面冷冰冰的窗戶上倒映出西防軍軍長英氣的臉,脣角漂亮的揚起,笑意卻沒有達到眼底。
彷彿是隻有那個人面前,她纔會如釋重負般卸下所有的僞裝,笑得純良一如其他這時候花樣年華的少女。
“還沒有走?”柯依達皺皺眉,轉過身來,目光淡然。
東平軍洛林·阿代爾副軍長剛剛離開,正是三十出頭的盛年,被曬成古銅色的臉膛和精明幹深邃的眼神意味着他目前的軍銜與武勳並不僅僅來自他的家世,柯依達望着離去時挺拔的背影隱約便覺得這會是個難以駕馭的人物。
而眼前的海因希裡·索羅,她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
儒雅,精明,手段陰狠。
這會是一把雙刃劍。
使用不當便會被利刃所傷。
於是即便是他騎士般浪漫求婚,她固有的理智也在第一時間佔據上風。
拋開私人好惡,他也依然是個棘手的下屬。
“下官過兩天就要回西南了,提前向公主殿下辭行。”
他把她的淡然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開口。
“哦?”她淡淡的應了一聲:“西南重鎮,早些回去也確實必要。”
“請公主放心,下官是不會讓陛下失望的。”海因希裡低頭,聲線富於磁性,流露出別樣的一位來。
“陛下看重的人,我自然放心。”
柯依達冷冽的目光閃爍一下,眼前的人極難駕馭,但託付西南邊陲的重任,她卻也可以像皇帝一樣毫不猶豫。
政治層面從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當共同利益下顯而易見的擺在面前的時候,是沒有道理去懷疑自己的盟友的。
思緒轉了轉,她忽然轉了話題:“索羅少爺?”
“嗯?”
“你跟那位阿代爾小姐很熟麼?”她依稀記得晚宴上出現的銀髮少女身上靈動的氣息.
“不,她只是拜託了我一下而已。”海因希裡失笑,“她似乎很崇拜卡諾副軍長呢,對我說希望能和征戰冰原回來的英雄跳舞。”
“貴族少女的浪漫英雄主義情節麼?”柯依達索然的撇撇嘴,顯見嘲諷的意味,“我以爲以阿代爾子爵的精明,總不至於教出個天真爛漫的妹妹纔對。”
於是便又顯露出刻薄的情態了。
海因希裡看在眼裡,心裡莫名的一悸。
然後幽幽的反脣相譏:“公主是在擔心東平軍的動向,還是還在在意那天晚上的事情?”
馬上便有凌厲到足以殺死人的目光從對面黑色水晶一般的瞳仁裡射出來,倏忽片刻閃電般的消失。
“海因希裡·索羅上將!”
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意義不言自明。
年輕的西防軍上將微微笑了下,欠身:“東平軍的內容相必所法貝倫外務卿比我更清楚,至於那天的事情……”
他刻意地停頓一下,勾起脣角,綻放出三分邪媚的弧度:“下官不會就這麼放棄的。”
炫目的陽光逼近來,一時間耀花了她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