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卡諾·西澤爾已經徹底改變速戰速決的作戰方針。
帝都軍一路遠道而來,長時間高強度的急行軍所帶來的疲憊和後勤物資的後繼乏力,是這支開戰以來所向披靡的軍隊無法迴避的軟肋。以這種強弩之末的狀態,與以逸待勞將近兩倍於己的古格中央軍團的正面對陣顯然是拿着雞蛋往石頭上去砸。
在這種情況下,首先保存實力並儘可能地拖延時間,等待已經距離此地不遠的友軍前來會合,顯然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這一點,不僅僅是年輕的帝都軍軍長,坐在對面中央軍團大營裡裡面的蘇爾曼·埃蒙斯軍團長也心知肚明。
於是雙方的情勢便戲劇便般地調轉過來。
對於蘇爾曼·埃蒙斯子爵來說,以最快的速度搶在亞格蘭規模龐大的幾路援軍到來之前殲滅這支久戰疲憊的軍隊,從而扭轉戰爭爆發以來不利於己的局面,反而成了此次出兵的最大目的。
但令人感到訝異的是,派往對方大營的使者還是帶回了這位中央軍團統領同意和談並願與帝都軍卡諾軍長會面協商的訊息。
這曾一度令帝都軍的主帳如沸水一般地炸開,包括貝倫卡、科恩等等的在內的高級軍官無一不將其當做一次充滿陰謀味道的邀約,搞不好更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鴻門宴。
但話雖如此,身爲帝都軍軍長的卡諾·西澤爾還是力排衆議,接受了這次的邀請。
“既然對方做出了迴應,如果我軍拒絕的話,就顯得太沒有誠意與膽魄了。況且,如果蘇爾曼子爵有足夠地把握將我軍一舉擊潰,也就沒有必要耍這些不入流的心機了。”
於是雙方便在柯利亞迴廊一處山谷的空曠之地進行了簡短的會談,爲了顯示誠意,彼此都只帶了爲數不多的親衛。
見到敵方那位與自己同樣年輕的軍團長的時候,卡諾·西澤爾倒是並不是如何地擔心對方會在這裡了結自己,畢竟雙方在一路上都安排了大量的暗衛和探瞭,真正較量起來恐怕誰都討不到便宜去。
當然這也算不上是一次愉快的會面。
對於古格方面提出要求亞格蘭全面撤軍停戰並給予一定賠償的要求,卡諾·西澤爾無法給予正面的迴應。
“我只是帝都軍的軍長,奉命執行國防部下達的軍令,貴國所提出的要求並不在權限範圍之內,只有請貴官再等上一段時間,等我國的柯依達公主抵達後再與您當面商談。”
“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貴國的軍隊不會停止在古格大地上行進的腳步麼?”蘇爾曼望着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只微微勾了勾脣角,“卡諾軍長,下官奉女皇陛下的諭旨與貴國進行磋商,並願意交還貴國所要追捕的政治犯,當時看起來貴國的誠意似乎並不明顯。”
“我會盡快向國防部稟報此事,但是蘇爾曼閣下,對於職權之外的事情,請不要過於爲難。”
兩個在臨時的搭起亭子裡相對而坐,卡諾僅是無奈的笑了一下,山間習習的微風把淡金色及肩的發微微拂起。
於是蘇爾曼·埃蒙斯只能靠在椅背上抄起手來,扣起手指輕輕擊了擊光潔的額頭,若有似無的嘆息了一聲。
“我自然無意爲難閣下。”他道,隔了許久方纔擡起眼瞼來,用淡褐色的眸子看着眼前儒雅的金髮年輕人,“卡諾閣下,聽說您與貴國的國防部總長,也即是貴國波倫薩皇帝的皇妹柯依達公主曾經是軍校的同期,並且私交甚篤?”
卡諾覺得突兀,略略沉吟了一下:“蘇爾曼閣下,你我都是軍人,更多的時候軍人是不談私情的。”
彷彿是聽出了言外之意,蘇爾曼僅僅微微挑了下脣角:“是我妄自揣度了,抱歉。”
這年輕人嘴上說着抱歉,眉梢已然有了冷意:“但是卡諾閣下,你既然無法做主,貴國的主君又在千里之外,看來我們無法繼續談下去了。”
“我國並無此意,只是請閣下再等上幾天而已。”
“但是那樣的話,便意味着古格的百姓將在貴軍的鐵騎之下再多受幾天的□□!”蘇爾曼站起來,雙手支着桌面,居高臨下地看他,“卡諾閣下,你是個儒雅君子,但是如今你站在古格的土地之上,你和你的將兵們,乃至身後的主君,便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你說的這些話未免太道貌岸然了!”
“但是,派人在亞格蘭境內挑釁生事,甚至策動亞格蘭軍內部譁變,收留逃犯,策劃了這一切的人不正是閣下,與閣下的主君麼?”卡諾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巋然未動,只擡起眼瞼緩緩道了句方纔地站起身來,直視對方褐色的眼睛,“亞格蘭爲了討回公道,要求貴國遣返叛逆又有什麼錯呢?”
蘇爾曼扣在桌沿上的手隱約有青筋在手背上動了動,驀地嗤笑了一聲,直起身來,背過身去遙望山間的遠嵐,言語間似乎因爲某些不知名的原因變得愉悅起來:“原以爲歷任帝都軍的軍長都是像向您的前任一樣的耿直忠誠的純粹軍人,但是如今看來閣下可不是什麼謙謙君子。”
“我權當這是一種誇獎。”
卡諾同樣不會認爲眼前笑的一臉燦爛的年輕人會是個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他似乎有點能夠理解當初藍德爾在西陲與眼前這人交手時候的心情。
如果說藍德爾·斯加奧是隻帶着毒針的詭異蠍子,那麼蘇爾曼·埃蒙斯便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也罷,那就只能請貴國派出和談代表繼續剛纔所說的事情,請閣下將我意思傳達。”蘇爾曼轉過身來,眉眼依稀有着些許興奮地神情。
卡諾詫異於他的突然鬆口,卻未必當真,只是微微笑了笑:“如此,真是非常感謝。”
“爲了表示我國的誠意,稍後會將手信送來。”蘇爾曼臉上的笑意不變,“期待與閣下地再次碰面。”
說完他表示尊重和友好的軍禮,便帶着親衛先行離開。
卡諾負手立在山間看他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
蘇爾曼·埃蒙斯口中所說的手信,在黃昏時分被送到帝都軍的大營。
讓卡諾感到吃驚的是,被小隊古格士兵押送過來的,即非書信也非禮物,而是那個在某種意義上可稱之爲本次戰爭導火索的男人。
前東平軍副軍長,洛林·阿代爾前子爵。
負責押送的古格將兵離開之後,年輕的帝都軍軍長望着眼前這個直接引爆了這場戰爭的男人,沉吟許久,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
而被捆綁起來的後者只是站在諾大的中軍帳裡,沉默着垂下眼瞼,卻並沒有流露出多少頹喪的神情,反而有着幾分硬冷倨傲,坦然承受着帝都軍在座軍官們並不友善甚至敵意的目光。
叛國是重罪,但相比之下,通敵更加無法饒恕,尤其對於亞格蘭的軍人來說。
在這種情況下被遣返的政治犯,在被送上最高軍事法庭之前,亦將受盡昔日同僚的白眼與唾棄。
但無論是冷嘲熱諷,還是慷慨激昂地唾罵,卡諾此刻都沒有那樣的心情,在座的軍官們也因爲他的不表態而陷入了沉默,察覺到這種怪異的氣氛時,他終於警醒似的擡起頭來,嘆息了一聲,擡手喚過貝倫卡,叫他把眼前這個人帶下去,順便讓他與他收押在後營的妹妹見一下面。
兄妹相逢的場面並沒有幾個人親歷,但據後來回來覆命的貝倫卡·菲爾納副官說起,伊莉婭·阿代爾小姐見到兄長的瞬間便哭着暈了過去。
“大人真是太仁慈了。”科恩·林頓中將如實評價。
彼時已經入夜,卡諾從面前的沙盤上擡起頭來,只無奈的笑了一下:“比起這個,我更關心蘇爾曼子爵真正的用意,這應該不只是單純的示好。”
“我軍深入敵境,孤立無援,這是他們進攻的最佳時機。一旦後繼的援軍趕到,那麼古格人想要逆轉戰局便完全不可能。”
“科恩中將,如果敵軍在這個時候發動攻勢,你覺得我軍有幾成勝算?”
“五成。”被問及的對象微微怔一下,思索了片刻給出一個乾脆的答案,“雖然人數上對方佔據優勢,但是如果硬拼的話,對方即便獲勝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更何況,實在不行我軍還可以提前撤出迴廊,與公主殿下的神鷹軍會合。”
“所以。”卡諾立在帳前,手指輕輕釦了扣沙盤,“他在等待一擊即中的時機,但如果只是爲了穩住我們,代價未免太大了。”
“下官倒是覺得,背叛了主君的人在每一個主君的眼裡都不過是一條狗。”儘管明白主官的誒意思,但貝倫卡·菲爾納副官還是冷冷挑了下眉。
卡諾看了他一眼:“話雖如此,還是派人留意洛林·阿代爾的舉動。”
“是,大人。”
“赫爾嘉少將回來了嗎?”依稀看到帳外俏麗的身影,卡諾略略擡了擡聲線。
“是,卡諾大人!”火紅色頭髮的戎裝女子掀開簾子邁步進來,右手擡至前額,敬了一個軍禮。
是夜星光寥落,習習的山峰帶來初秋的涼意,黃金獅子紋樣的軍旗在空中獵獵作響,平白帶來幾分肅殺的感覺。
“目前我軍正位於柯利亞迴廊入口,中央軍團的大營在正前方截擊,左右兩翼的山包也被其先一步搶佔,左後方的卡特曼山嶺是座廢棄的礦山常年無人涉足但距離此不到百里有一條廢棄的隧道,如果打通的話可以直通維亞公路,右翼的弗嘉水道自西向東而流匯入二百里之外的墨河。但是雖然沒有進一步確認,從這幾天山林中鳥獸的動靜和水流中漂浮物來看,敵軍似乎已經在出動人馬對我軍大營進行悄然合圍,不排除這兩處的出口也被堵死的可能。”
赫爾嘉·克羅因站在沙盤之前侃侃而談,眉眼間依稀可見連日來奔走的風塵。
卡諾皺了皺眉:“神鷹軍方面有進一步的消息嗎?”
“下官啓程時,公主殿下已經下令全軍加速前進,同時也給墨河戰場上的西防軍下了死令,命海因希裡上將火速馳援。”
“我軍的正後方是迪恩山谷,正對的便是維亞公路。”卡諾輕釦了下沙盤,“對地勢的瞭解,我軍遠不如對方,如果古格人憑藉地利對我軍形成合圍之勢,在通過統一的信號在前後左右同時發起進攻,那麼我軍就只能負隅頑抗而徹底喪失主動。”
年輕的軍長沉吟了許久,終於擡起頭來:“貝倫卡副官?”
“是,大人?”
“召集上校級軍官會議,馬上!”
“是,大人!”
“大人,您是想……”科恩·林頓皺了下眉,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的揣測。
卡諾卻是看了他一眼,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對,撤軍。”
年輕的軍長擡起頭來,貝倫卡已經掀簾出去,夜色深濃如墨,隱隱可以聽見遠處一兩絲戰馬的嘶鳴
這一夜,帝都軍上校級以上大小軍官在主帳會集,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天將拂曉,淡金色的晨曦穿過山間的羣嵐投進帳篷,而案頭的燭火已經燃盡。
“亞格蘭軍三條戰線已經全面鋪開,獵風作戰已經達到既定的目標,既然如此,帝都軍便沒有必要再與以逸待勞的敵軍正面衝突,只要能夠安全撤出柯利亞迴廊,與大規模的友軍會合,那麼已經掌握在亞格蘭手中的主動權便不會有任何變化。
我們現在所要做的,是最大限度的保存實力活着走出這條迴廊。這也是我身爲一軍之長不容推卸的責任。我帶着這30萬帝都子弟深入古格腹地,一路浴血衝殺至今,不是爲了將他們帶入死地。”
卡諾坐在會議桌的上首,環視在座的軍官們,命人打開一瓶紅酒。
“這一瓶83年的凱莉特,今天我與諸位共飲一半,希望在此戰結束後,能與在場的諸位一起把剩下的喝完。”
他舉杯站起來,晨曦灑在年輕俊朗的臉上,朦朧但是耀眼:
“佑我黃金獅子旗!”
“佑我黃金獅子旗!”
在座的軍官們齊刷刷的立起,碰杯,聲音洪亮。
一切行動開始井然有序的進行,卡諾在會議結束之後走出自己的主帳,初秋的陽光已經高高升起平靜之下蘊含着波濤的連綿營帳沐浴在淡淡的金色晨曦裡,他擡起眼,因爲一夜未眠緣故湖色的眸子依稀有着淡淡的血絲,卻在這淡白的陽光裡變得朦朧許多。
赫爾嘉看着這個立在黃金獅子旗下的年輕人,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卡諾大人?”
“有事麼,赫爾嘉少將?”卡諾回頭,看了看這個會後沒有立即離去的年輕女子。
而後者只是欲言又止看着他,躊躇了片刻又低下頭去:“沒什麼。”
卡諾望着這個戰場上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微微蹙了下眉,浮起一絲笑意來:“拖泥帶水,這可不像你。”
“大人。”赫爾嘉咬了咬牙,終於擡起頭來:“有件事下官想了想,還是覺得告訴你比較好。”
“我在聽。”
“下官臨走的時候,公主殿下把需要轉交的手信交給我的時候,看她的神情,應該是想說什麼的,可是等了很久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赫爾嘉垂下眼瞼,緩緩地道,“所以我想,那應該……不是她身爲全軍的指揮官應該說的話。”
不是身爲全軍指揮官應該說的話麼?
卡諾微微怔了一下,垂下的手在袖管裡虛握了握,眼神有一瞬間的迷離。
片刻沉默。
赫爾嘉擡起頭,逆着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正想說什麼的時候,卻見他擡起手來,微微用力按了按她的肩頭,笑容變得清晰而溫暖,“我知道了,謝謝你。”
然後他轉身離開,白色的披風在金色的陽光裡劃過一道美麗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