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延璃宮中燈火幽明。
一身夜行衣的小影如一片輕盈的羽毛,翻過正殿寢殿之後,無聲無息地落在書房的屋脊上。
揭開一片琉璃瓦,她向正下方看去。
姬申坐在燈下的書桌旁,近侍非墨站在他身邊,由於距離遠,他們的說話聲又輕,小影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如下對話:
“……平楚似有意要贖回落馬協議中割讓給我國的那三個省,如今,平楚朝內正在擬定出使我朝的官員,殿下,屬下猜測,只怕又會是那個即墨晟。”
片刻沉默後,響起了姬申的聲音:“他若來了,她便也該來了。”
“殿下,請恕屬下斗膽,屬下覺得,殿下對嫣郡主似乎有些太過縱容了,憑他洲南此刻的處境,殿下若想要她,一句話便能如願,殿下您何苦這般委屈自己,處處討好?”
“你以爲你懂的,我會不懂?只不過,強扭的瓜不甜,我爲她已費了這麼多心力和時間,若到最後還落個心不甘情不願,得到了她又有何趣?我就不信,我等不到讓她主動來求我的那一天。”
“殿下,燕九那個人奸詐似狐,您看,他會不會趁平楚與我國交涉之機,有所行動?”
“就算他有行動,於我而言,總不是什麼壞事。不過,他這個人太過難以捉摸,我倒是真的需要防他一手,非墨,我讓你打聽的事有何進展?”
“回殿下,燕九這個人就像條泥鰍,屬下派人嚴密監視了他五個多月,竟沒有抓到一絲把柄。只有一件事情,讓屬下覺得有些不一般。”
“什麼事?”
“三個月前,燕九如往常一般去殷羅採買貨物,他回來之時,帶了一個女人。”
“女人?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姿色平平但武功很好的女人,屬下偵得,這個女人曾當街打傷了詹銳和他的手下,後來束清宇帶着詹銳去龍棲園要人,是燕九親自出面保的她。”
“有這等事?這個女人,是不是他的手下?”
“不是,而且這個女人和燕九關係似乎不是很好,但燕九卻十分的縱容她,所以,屬下才覺得有些不一般。”
“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他身邊的確有那麼一個女人。嗯,沒錯,燕九對她,看似隨意,但卻隱約有絲寵溺的味道在裡面,你有沒有查出這個女人的來歷。”
“還沒有。”
“你繼續去查,或許,要抓住燕九的尾巴,還要靠她。”
“是。”
非墨應承之後,沉默半晌,又有些猶豫地問:“殿下,您在龍棲園花了這麼多的精力,寄託了這麼大的希望,萬一哪天,燕九他輸了,那豈不是……”
“他不會輸的。”非墨還未講完,姬申便打斷他道,“若是他這樣的人還會輸,那天下,還有什麼人能贏?”
非墨回到自己的住處,在燈下靜坐了一會,正待寬衣睡覺,眼角突然瞥見似有影子一閃,他迅疾回身,身後已站了一個個子嬌小,臉蒙紗巾的黑衣人。
“你是什麼人?”他全身戒備,能穿越重重守衛來到他房中,不是泛泛之輩。
小影冷冷一笑,道:“找你索命之人!”言訖雙手一翻,六柄雪亮的匕首在內勁的催動下轉成六輪圓月,素手一收一揚間,室內寒芒大作。
姬申聞訊趕來,看到被六把飛刀釘在牆上,滿身是血的非墨時,直驚得目眥欲裂,一邊吼手下的侍衛去傳御醫一邊走近面色蒼白如紙的非墨,問:“怎麼回事?”
非墨勉強睜開眼睛,看着姬申道:“好厲害的武功,殿下……您要小心……”
“是誰?”姬申只覺得怒氣飈升,竟敢到他的宮中來動他的人,而且還是非墨,這個他最最親近最最信任的心腹。
“五年前,我曾用如此手法對付影郡主的侍女阿媛,此人,必是她們之中的一個……殿下,您和嫣郡主……要提防……”過度失血和極度的疼痛已讓這個武功不錯的男子接近死亡前的迷離。
姬申怔了怔,回身向門外怒吼:“去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刺客給我找到!”
等到御醫來時,非墨的腳下已積了一大灘血泊,御醫們戰戰兢兢地查看了一下那六把飛刀所刺的地方,商議一陣,一起來向姬申稟道:“殿下,請恕微臣無能,這六把飛刀刀刀扎中動脈,一旦拔出,血液必定狂涌而出,無法止住,人會在頃刻間斃命。”
姬申面色一沉,怒道:“你們這麼多人,難道就只會眼睜睜看着他死?”
御醫們被他森冷的語氣嚇得一個激靈,一起跪下道:“請殿下恕微臣實在無力迴天……”
姬申失控地擡腳踹倒幾個,氣急敗壞道:“廢物!一羣廢物!”
“殿下……”非墨在那虛弱地叫他,似有遺言要交代。
“滾!都給我滾!”姬申獅吼般驅散滿屋的御醫和侍衛,看着血人一般的非墨,不語不動。
“殿下,她既存心來尋仇……豈會給我留下生機……殿下,非墨本來還等着……待您登基之時,能叫您一聲皇上……豈料非墨福薄,竟等不到那天……”
姬申倏然轉過身,背對着他,語調壓抑道:“你別說了。”
“殿下,您得天獨厚,文韜武略,乃是天縱之才……少了非墨,也沒什麼……非墨只不放心,殿下終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叫你別說了。”姬申輕喝。
非墨果然沉默,半晌,低低道:“殿下……非墨跟您這麼久,沒有求過您什麼,現在,非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姬申轉身,看着這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片刻不曾稍離的侍衛,不語。
非墨眸中含淚,看着姬申,道:“殿下,非墨求您……殺了我。”
姬申眸中閃過一絲驚色,站着沒有動。
非墨道:“殿下……自古,君王無情,非墨只是您的僕從……您若對非墨都下不了手……今後,如何能君臨天下?”
姬申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心中滋味無法言喻。
“殿下,死在您手中……非墨才能瞑目……”非墨緊盯着他,極力維持自己最後一絲清醒。
姬申看着他,眼中漸漸泛起了淚,就在淚水快要奪眶而出時,他突然出手,一把扭斷了非墨的脖子。
看着死去的非墨嘴角那絲隱約的笑意,滿臉淚痕的他眼中的那抹悲傷瞬間轉變爲仇恨。
“且等着,我一定爲你報仇。”他手一揮,拭乾臉上的淚痕,轉身向門外大步走去。
景蒼騎着駿馬出了重威廣場,剛剛過了西霞行宮的地界,突然看到一旁的屋脊上一抹黑影風捲殘雲一般飛掠而過,交睫間便已在十丈開外。
高絕的輕功頓時激起了景蒼的好奇好鬥之心,他棄了馬,躍上屋脊,追着那抹似風一般的身影疾掠而去。
兩人一路縱上掠下,飛檐走壁,如影隨形,一直追到忘機樓南側的一條小巷內,小影突然回身,一招襲向追蹤之人的脖頸,然而轉身的剎那看到竟是景蒼,連忙收勢後翻。
景蒼見她出手又收手,心中疑惑,但這場景卻又讓他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
小影有些愕然,想起他已失憶,心中又平靜下來。
她解下臉上的黑巾,笑嘻嘻地走近景蒼,仰頭道:“嘿,你跟着我做什麼?”
景蒼看到她,眼中微微閃過失望,沒有說話。
小影噗嗤一笑,道:“你的眼神告訴我,若我是個男人,你就要與我比試比試,可對?”
景蒼眸光淡了下來,正如他此刻的語氣:“你說得對。”聲音的溫度,幾乎比這深夜的風還要涼上幾分。
他說完,轉身便欲離開。
“嘿,你我幾次相遇,也算有緣,哪天有空來龍棲園,我請你吃飯。”小影腳步一旋,攔在他面前道。
景蒼因她的阻攔而腳步停了一停,隨即淡淡道:“不必了。”說着,繞過她大步離開。
小影站在原地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背影,耳邊卻隱隱迴響起阿媛的一句話“……只怕他對別人,再沒有對你這麼好了……”
以前的他,的確是這樣,可如今失去記憶的他,還是不能再對別人好麼?真的不能麼?
小影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已是三更過後,龍棲園一片沉寂。
她毫無睡意,攜了一壺酒登上獨一樓屋檐,飲至半酣,看着朦朧一片的月色,她仰面躺倒在屋面上,呵呵笑着,呢喃道:“回不去,回不去啊……”灌了一口酒,嗆得淚眼迷濛,又哽咽道:“回不來,回不來啊……”
折騰了半晌,終是睡倒在清風月華下,失了把持的酒壺咕嚕嚕地滾下屋檐,咚的一聲落入樓下的湖中。
次日清晨,她被熱醒,甫一睜眸,刺目的光線讓她倏然坐起,頭暈目眩地閉目半晌,睜開眼睛,卻發現膝上落着一襲黑色披風,領上鑲着兩粒圓潤晶瑩的紅寶石釦子,看上去品相極好,只是不知是什麼料子製成的,表面摸上去冰涼如玉,柔滑如絲,內裡卻又暖融似春。
她抓起披風沉思,不知是誰半夜給她遮蓋露水,想起還有人如此關心她,心中泛起些微感動。
看這披風的精緻程度,倒有些燕九的風格,只是,自她認識他以來,他每天一身錦衣華服,至今爲止她見過了一百餘套,卻從未見他有過黑色的衣服,會是他的嗎?若不是他,又會是誰呢?若是他……還給他便是了,誰要他多管閒事。
小影拎着披風回到客房,敲燕九的房門,屋裡沒有動靜。
她回到自己房內,胃裡有些難受,她想起以往廚房給她送來的粥,便來到廚房,卻被告知會煮粥的那位大廚已經被燕九帶着一起上路了。
她一聽便愣了,燕九這傢伙也太誇張了吧,不過出去一趟,竟還要帶着自己的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