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卻又是個晴好天氣。
小影坐在鏡前,只覺得面色蒼白憔悴,將那人皮面具戴上之後,纔看着正常了一些。
剛剛整理完衣裙,便有園中侍兒來敲門,說是有客來訪。
她心中一奇,在這盛泱,她有何客?
來到西樓的茶室雅間,推門一看,一愣之後又是一惑。
是她?總與景蒼同來龍棲園的那個少女。聽渺雲所說,該是個公主。
當是時,那少女正倚在窗口看着一盆綠色春劍出神,聽到門響,轉過身來看到小影,略顯稚嫩的嬌俏小臉上立刻綻開一抹純稚的笑容,幾步來到小影面前,毫不扭捏道:“清歌姐姐,你來了。”
小影眉頭微微一皺,踱進室內,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你有事找我,我既來了,你便直說吧。”
少女見她神情冷淡,微微怔了一下,面上有些尷尬,站在門邊看着小影道:“我叫祉延,大清早叨擾姐……姑娘,真不好意思。”
小影伸出青蔥玉指輕輕撥弄那蘭花嬌嫩的萼瓣,沒有答話。
祉延慢慢地走到小影身旁,將手中的錦帕絞啊絞,絞了半晌,輕聲道:“清歌姑娘,今天祉延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堂堂一國公主,對我這個舞姬歌伶竟用求字,豈不辱沒了身份?”小影終於開口,卻不曾回身。
祉延又是微微一愣,欲待相詢,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道:“我自己不在意我的身份,不想清歌姑娘卻介懷。其實無論公主還是舞姬,在祉延看來,真正活得開心過得如意的那個,纔是上層。”
不想這小姑娘竟能說出這番話,小影心中對她的看法倒是變了一些,遂轉身,細看,才發現她長了一雙兔子般溜圓可愛的烏黑雙眸,而她此時的神情也像極了兔子,怯怯的,卻又好奇的。
當下脣角露出一絲笑意,她懶懶地桌旁落座,拈起一顆蜜餞青梅,道:“看來,公主是有不開心不如意之事了。”
祉延見她神情有所鬆動,頓時又活躍起來,在她對面坐下,毫不避諱道:“說來還請清歌姑娘莫笑。祉延喜歡一個人,但這個人卻從來不笑。祉延常想,若能逗他開心,博他一笑該有多好。昨夜,他在樓中聽姑娘唱歌,甚是喜歡。所以,祉延便生出想法,想來向姑娘求藝。”
小影心中一頓,她在說景蒼麼?可昨夜景蒼明明沒有對她做出任何反應。
“你怎知他喜歡我的歌?”小影問。
祉延微微有些赧然,道:“幾年前我就聽過他百州第一才俊之名,去年五月有幸與他相遇,到如今一載有餘,卻是隻字難求。昨夜他聽了姑娘的歌,臨行前爲姑娘填詞一首,如此,還不足見他的欣賞之意麼?”
小影一疑,重複道:“填詞一首?”
“是啊,當時交給了樓中的侍兒。怎麼,清歌姑娘沒有拿到麼?”祉延見她神情有異,遂問。
小影心緒微轉間,已猜到幾分,微微搖首道:“或是我忘了看。”
祉延喝了一小口茶,遲疑一下,問:“清歌姑娘,你看祉延剛纔所求,能應允麼?”
小影看看她,也不答話,只來到窗邊,問:“你看這株蘭花好看麼?”
祉延不明所以地點點頭,道:“好看。”
小影向她招招手,祉延走過去,小影又指着窗下一株花色金黃的美人蕉,問她:“你看那一株又如何?”
祉延道:“也好看。”
小影素手一揚,一道掌風劈落那美人蕉上的花朵,又將春劍上的綠色小花摘下,凌空插上那少了花朵的美人蕉,再問祉延:“現在還好看麼?”
祉延看看被她擺弄的不倫不類的美人蕉,又擡頭看看她,不語。
小影微微一笑,轉身邊向外走邊道:“人就如花一般,貴在有自己的特質。若你是哭時美,又何必去學人笑。即便學有九分像,那終不是你自己。”
祉延怔了半晌,轉身面對繁花灼目的庭院時,眸中又現惆悵。世間百媚千紅,萬般皆美,她如何能不知?可,若這百媚千紅中,他獨愛一種,而自己,又非他獨愛的那一種,又該怎麼辦?
她轉眸看看被小影掐斷的蘭花,又想,若是那情絲能如這花莖一般易折,該有多好。
可若是真的這般易折,她卻又有些不捨。唉,真是萬般皆惱。
小影跑到燕九的房門前一陣亂敲,除了他,還有誰會拿走景蒼寫給她的詞,這傢伙,真是欠收拾了!
屋內沒有動靜,她也懶得進入他那烏煙瘴氣的地方,便轉身向獨一樓的廳中去尋他。
還未下樓便碰見眉兒,從眉兒口中得知,燕九那傢伙受到百州國君的召見,一早便進宮去了。
未時末小影纔在園中看見他的身影,當下也不管他身邊同行的姬申,衝過去扯着他的袖子將他向一旁拽去,燕九急叫:“喂,你輕一點,萬一把我袖子上的南海珍珠扯掉了你可要賠,我從不穿補過的衣服。”
小影拽着他邊走邊道:“算了吧你,以前你穿過的那些衣服哪件補過?又有哪一件被你穿過第二次?”
臭男人突然沒了聲音,小影心中狐疑,停下來轉頭一看,卻見他正看着自己笑得燦爛。
“你笑什麼?”她皺眉。
“原來,你一直在默默地關注我,連我每天穿什麼衣服都記得這麼清楚,真不枉我待你這麼好。”燕九一副十足感動的模樣,伸手就要來摟抱她。
小影一指頂在他胸前,揚起小臉道:“你少來這套!我問你,昨夜是不是有人送了首詞給我?”
燕九笑嘻嘻一副無賴樣,道:“我哪知道?”
小影作勢要打他,他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立刻求饒或是躲避,只道:“你打死了我,我也不知道。”
小影無奈,看着他一臉的不正經,嘆了口氣,道:“燕九,你爲何要這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正經一些的話,會比現在讓人順眼得多。”
燕九的笑瞬間變得幽魅,道:“我現在就挺讓人順眼的啊,全天下只怕就你一人看我不順眼,這兩天,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花錢去給你請個御醫過來,看看你這雙美麗的大眼睛是不是有問題呢。”
小影柳眉一豎,道:“我真是閒極無聊對牛彈琴。收起你的自戀,快滾!”
燕九無奈道:“每次你都讓我滾滾,可我只會在牀上滾,這地上髒兮兮的我纔不要,如果你實在想看我滾,不如今夜來我房裡,我……”話還沒說完小影早跳了起來。
燕九還算識相,轉身便跑到樹蔭外,哈哈大笑着走遠了。
小影鬱悶了一天,太陽西斜後便獨自去街市上逛了逛,街市上人流如潮,喧譁熱鬧,可她卻只覺得孤寂難耐。
遊魂般遊蕩片刻,又緩緩向龍棲園而去,如今,這個沒有她親人,不是她家的所在,卻成了她唯一可去可留的地方。想來,心中都難受的很。
心緒昏昏地來到龍棲園前,一擡頭,猛然映入眼簾的兩抹背影瞬間讓她僵住了步伐,再也挪動不了一步。
那身着一襲黛藍色隱雲紋錦衫的高大背影爲何那般熟悉,熟悉中又透着絲絲的陌生,仿若是時間在記憶上留下的刻痕,細細的,卻又不容忽視的讓人產生一種悵惘而悲涼的感覺。
他在隨從的陪伴下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對着她,仰頭看着面前龍棲園那老舊的外表,半天都不動一下,仿似在追憶着什麼。
她能看到他一小片側面,優美而不失堅毅的弧度,養尊處優的肌膚在夕陽的餘暉下反射着玉般的光澤。
看着他在微風中輕輕拂動的髮梢,她的心倏然陣痛,痛得她幾乎想立刻轉身逃離。
可她知道,無論逃到哪裡,終是逃不出心中那片痛的海洋。
不,她不能去回憶,更不能落淚,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耳邊傳來久違卻熟悉的朱嶠的聲音:“少主,進去嗎?”
片刻的安靜之後,“不了。”明明醇厚的聲音,卻似被何種情緒衝得薄了,淡了,只能嘆息一般的逸出。
小影垂下小臉,不想看他,只怕他迎面走來時,她的眼睛會泄露她太多的情緒。
距離在心跳聲中步步拉近,終於平行,然後,擦肩而過。
她垂下了眼睫,可她的鼻尖卻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他的氣息,泉水般清冽鮮花般幽柔,仿若曾吹過她靈魂深處的一縷風,令她深深眷戀卻無可奈何。
淚隱忍已久,終於在這一刻不期而至。
她回到房中,借酒消愁,愁不滅,淚卻更洶涌。轉眸再看到窗櫺上的風車,她忍不住掩面大哭。
她不敢看他,她不敢看他,她爲何不敢看他?
因爲,他曾獨一無二地存在於她心中,與景蒼景澹夜靈都不一樣,她對他的感情,超過了與他們的兄妹之情,她……戀着他。
在經歷過這麼多之後,她不怕見任何人,唯獨怕見他,爲什麼?
她不敢想,也不願想。
此時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想讓自己清楚,她喜歡玉霄寒,只喜歡玉霄寒。
可,不知爲何,她此刻的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混沌模糊。
她突然想起她的孃親,父親說過,她的孃親是一個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可是,她就有那樣的勇氣,不管對錯,不問是非,即便是死,也要與真心相愛的人在一起。
相較之下,她這個女兒未免差的太多,除了痛苦隱忍,獨自垂淚之外,她沒有任何的堅忍心性和堅強意志。
或許,爹爹和孃親在天上看到她這般狼狽的樣子,也會無奈嘆息吧。
不,她原不是這樣的,她只是經歷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她怕了,所以,她不敢再輕易去嘗試,輕易去付出,只因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的那種感覺,實在是痛不欲生。
但她又無法真正做到無心無情,這便是她所有的癥結所在。
她必須給自己一個選擇,一個了斷。要麼隨心所欲地活,要麼趕緊去死,以免再在塵世悵惘中輾轉掙扎數十年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