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上回說到,逛乞巧燈市,陸小鳳、滿樓、司空摘星三人故地重遊,偷王之王恰竊了林家姑母贈與黛玉的傳家之寶。適逢一年四度出門的西門吹雪當街一劍封喉了姑蘇一霸唐飛虎,正撞了劍柄於一路人的額上,此人正是史侯家的千金,史湘雲。

那黛玉攜了雪雁,樽月,並葉七在前頭走着,忽覺失了那玉佩。待葉七隱約憶起似有一人故意同自己擦身而過,又於人羣中再會司空,便忙追了上去。豈料頃刻間,人羣一陣異動,待葉七驚覺自己已離了黛玉,再回首時,早已辨不清人影。

夜華初上,一彎弦月如鉤寂寥地隱在青柳後。天河的明燈亮了,碎灑在青石板橋上。隔岸水鄉人家的紅燈在瑟瑟的涼風中微微晃動,漁舟唱了晚,停了搖櫓聲,歸了家。

闌珊的燈火處,一嫋娉婷的孤影,盈盈佇立在石橋上。

黛玉着了件月白單羅紗琵琶襟衫,襯着雪青湘裙。半個月兒落在水中,黛玉輕嘆了口氣,本就知道自己不愛湊這種趣,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樽月出來。也不知是怎的,方纔還好端端的熙熙攘攘街市,只聽得誰叫了一聲,便都四下裡散了開來。

待自己一回頭,樽月同葉七竟皆沒了半點影子。

這會子,提着燈,笑語掩面而過的女子來來往往。卻仍不見樽月二人的蹤跡,身邊只留了一個雪雁。黛玉心裡不由一酸,攪了攪手中的帕子。自己又不認得回林宅的路,若是葉七她們還不尋來,那可如何是好?

冷冷清清的月光晃動在水影中,映着自己的孤影。“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扎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孤月,不正和自己一樣嗎?

世間終是不圓滿得多過圓滿的,月有陰晴,人有悲離。眼下雖說爹爹還在,又有姑母疼愛,可爹爹和姑母也終還是有離開自己的那天,自己又怎能在姑母這裡待一世?

心下里想着,黛玉不由滾下淚來。雪雁正左顧右盼四下裡尋着樽月和葉七的身影,忽一轉頭,見自家小姐正梨帶雨,便知姑娘定又是觸景生愁了。雪雁將一杏色廣陵素華軟緞斗篷給黛玉披上,“姑娘,留心秋涼。這會子怎麼又愁上了?可是心急尋不着樽月她們?”

雪雁亦有些急惱,“這也真是的,方纔還熱熱鬧鬧的,怎就一下子亂了起來?難不成這麼大個姑蘇城,竟有下山的虎、叼人的狼兒嗎?樽月姐姐和葉七姐姐也走散了,這下可如何是好?若是我們尋不得她們,怎的回林宅?”

黛玉拭了拭淚珠兒,“方纔還說勸我莫要心急,這會子心急得倒是你了。”

燈市漸漸地又熱鬧了起來。遠遠的,一輛銀白色的馬車駛進了姑蘇城中。馬車漸行漸緩,車簾中,一雙頎長如蒼竹的手伸出撥開布簾,裡面傳出了一個沉厚的聲音。“怎麼不走了?”

車伕朝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羣張望了望,面露難色,“今日是乞巧,姑蘇城中來往路人甚多。怕是不好快走。這能這樣緩緩地行了。”

乞巧?自己自從做了白雲城城主,便甚少踏入中原。一心只在劍上,對中原這種節日民俗更是理會甚少。車簾微微放下,車內的人重又合上雙目靜氣凝神。彷彿外面的喧囂都與自己無關。

“姑娘,若是我們尋不得葉七姐姐和樽月姐姐那可如何是好?”雪雁四下裡張望着,不由心急起來。黛玉此時心裡也如散落在玉盤中的珠兒,沒了主心骨兒。可到底也是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又經歷了一世,對着來往的人潮,反倒仍是沉靜。

黛玉默聲了一陣,道:“聽爹爹說,我這位表兄是個非比尋常之人。想來,他府裡出來的人亦不會尋常。這會子人正多着,葉七姐姐又去尋那玉了,許是尋着了,正同那竊玉之人周旋。你我還是莫要亂走的好。”

雪雁點了點頭,“這個雪雁倒是私下裡聽林宅裡的下人們提起過。說咱們林府的表少爺——就是葉城主,是個江湖上極有名望的人。全府上下無不恭敬有加。”

黛玉淺淺一笑,“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這位素未謀面的表兄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只聽爹爹說過,表兄是一城之主;姑母說,自己這一子,竟如個煞神,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今兒下午,我見樽月姐姐打了一下午瓔珞,拿來瞧了,竟是個劍穗。我便打趣她,可是贈與她們葉城主。你料樽月姐姐道什麼?她說她可不敢。”

雪雁一手提着燈,一手撓了撓頭,疑惑住了,“那雪雁就不明白了,表少爺究竟是位什麼樣的主子?”

“你可莫要稱其表少爺。那日初進姑蘇城,忠叔連喚了幾聲,反倒落了那幾個侍衛的笑。”

雪雁更疑惑了,“那叫什麼好?”

黛玉想了想,“葉七姐姐說,無論白雲城還是江湖中人,皆喚表兄爲城主。你也隨着叫城主便是。”

雪雁不由努努嘴道,“若都這麼叫,我看姑娘到時候可如何稱呼是好。”

黛玉忍不住伸出手去,邊點點自己的香腮,邊瞧着雪雁道:“以前在榮府,總是紫鵑同我說話兒,你話倒不多;自打跟我回了揚州、又到了這姑蘇,才幾日,你這嘴倒愈發伶俐了起來。難不成是姑蘇的地靈,人也跟着靈秀了起來?那我以後可得遠着你些,省得日後落人話把兒,道是我這做姑娘的教壞了丫頭。”

雪雁知黛玉是在打趣自己,索性也笑着打趣,“若論嘴伶俐,雪雁哪裡比得上姑娘?只原先在榮府,既不是自己府裡頭,又得看別的主子的臉色,雪雁自然曉得言多必失的理兒。倒不是姑蘇地靈,饒是有姑娘、咱們府裡頭的人在,林姑奶奶人又寬厚罷了。宅子裡的哥哥姐姐們也都好得很。不過雪雁可不憂心着姑娘這伶俐。姑娘就是再伶俐,日後見了表少爺,也定是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姑娘原是對寶二爺直呼其名,現對這位表少爺,定是不能了。”

黛玉梨渦淺笑,轉而輕輕冷笑一聲,“我纔不要跟着你們一樣叫城主。我又不是他城中的人,何來的城主?他既嫌俗氣,倒不如喚他一聲‘葉孤城’。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凡是孤城,皆是落日暗月照着,可見此人定是個黑臉兒的。”

雪雁忍不住笑道:“這倒有趣兒了。雪雁原先聽說過,那戲文兒裡唱的包龍圖,纔是個真正的黑臉兒。而且印堂正中長着一個月牙胎記。雪雁就不明白了,爲何是個青天大老爺,偏偏生得如此之黑?”

“這你那裡知道!”黛玉指了指飛檐翹角上的彎月,“天若不黑,哪裡來的月?”

雪雁笑得掌不住燈,“姑娘還說自己這嘴兒不伶俐?若是包龍圖聞此言,定是要從那墓裡出來了。那照姑娘這麼說,以後若是見了表少爺,雪雁也要掌個燈了?要不連尋都尋不得!”

黛玉想了想,“我看還是離得遠些的好。”

雪雁不解了,“爲什麼?”

黛玉的杏眼中方纔盈着的淚珠兒還未乾,凝視着雪雁,對雪雁道:“姑母說他是個煞神,不愛說話兒、不愛笑,只怕是個冰雕的。”

“冰雕的又如何?這同我掌燈有何關係?”雪雁眨巴眨巴眼睛。

“燭火若是熱了,那冰人兒可不就融了?”

黛玉說罷,雪雁頓時恍然大悟,不由掩面笑起來。

正在這時,也不知從哪裡奔出來一匹白馬,發了狂似的衝着人羣而來。

“姑娘!姑娘!”雪雁喚道,黛玉不知是怎麼回事,竟一時怔住、僵住了腳步,愣愣地站在那裡動不了了。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飛影,猶如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騎到馬背上,勒住馬的繮繩。那馬雖然停住了,卻不停地尥蹶子,擡蹄嘶叫着,像是想把背上的人給摔下去似的。這人卻並沒有放棄馴服這匹馬,而是緊緊勒住繮繩,馬頭左右搖着。片刻,這匹馬竟然被馴服了,乖乖地安靜下來。

“姑娘!”雪雁緊緊護住黛玉。待眼睛睜開,卻見那馬,溫順地立在眼前。黛玉心下疑惑,順着雪雁所指看去。只見那馬上坐着一位白衣秀士。此人亦是一襲月白色,影若墨鬆,飄飄乎絕世獨立,宛若孤鶴謫仙降臨人間。近身處,竟自有一股生冷貴氣,叫人望塵卻步。

旁人若遇此等慌亂之事,定是神色慌張,六神無主。此人卻氣定神閒、悠然自若。雖坐驚馬之上,卻絲毫不減自身一分軒昂,不染本尊一釐塵埃。

這話倒是不假,你若不信,如是叫薛家那大呆子,莫說在此,就是在個京城天下第一樓,不是個三五成羣,便是個吆五喝六,更兼划拳行令,淫詞浪語。生生掉了自己八分家世,更污了那天下第一樓九分的名號。

黛玉一怔,只覺心底一陣微瀾,旋即蹙眉。

葉孤城素來倨傲,更寡言少語。微俯首臨下,看着自己救下的兩個少女。一個丫頭身量不高,尚顯稚嫩;另一個年紀雖也不大,形如弱柳扶風,卻一雙含情目似喜非喜,似嗔非嗔,驚魂甫定卻毫不慌亂。

葉孤城的目光停留在那少女未乾的淚痕上,不由皺了皺眉,帶着幾分疑慮,勒緊了手中的繮繩。

若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