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陽火辣辣的,烤着大地,樹枝上知了聲不斷,讓人厭煩,空氣中瀰漫着煩躁的情緒,還未到三伏天,天氣如此炎熱,叫人受不住。
因着皇后小產身子未好,太后下令今年不往行宮避暑,一個個都怨聲載道,可他們哪敢抱怨皇后,也只能在私底下抱怨抱怨那個罪魁禍首,從前的容貴人蘇洛念,如今的罪妃囚禁在毓秀宮中的蘇氏。
嘉儀殿內沈嘉玥只穿着一件薄如紗的衣裙,裡面的暗紅肚兜隱隱透出來,她半躺半倚在貴妃榻上,榻邊擺着大魚瓷缸,缸裡放着整塊冰塊,缸外畫着水墨畫,兩側宮人拿着扇子扇涼,層層涼意吹拂着,吹進沈嘉玥的心裡,殿外知了聲聲,樹下不少宮人在粘知了,卻於事無補,沈嘉玥想起一事,便一陣傷心。
只聽得殿外有人報:“童尚宮在殿外候着。”
皇后小產後,一直調養身子,便將宮務全交由沈嘉玥和慕容箬含一同打理,然慕容箬含常以照顧宜安公主爲由,推脫料理宮務,而童尚宮亦不太願意慕容箬含多插手,故只好勞累沈嘉玥,沈嘉玥只好與上次那樣理事不敢推脫。
沈嘉玥瞧見自己裝束不太得體,一面入內室換裝束,一面傳召童尚宮,讓她在殿內候着。
約莫一炷香,沈嘉玥由如梅慢慢扶着,走出來。沈嘉玥歉意道:“讓童尚宮久等了,方纔深覺妝容不當,便去了內室。”
童尚宮忙起身拱手道:“臣請惠妃娘娘安。”又道:“惠妃娘娘客氣了,怎的近日惠妃娘娘愛重素色?”
沈嘉玥隨手免禮,一晃神,便要落淚,硬逼了回去,輕聲道:“這並非童尚宮該問的,童尚宮還是快快稟報宮中事宜吧,本宮等下還有事做。”
童尚宮見她神色不對,能猜得一二分,不再說這個,只乾脆利落的說着宮中事宜,後讓沈嘉玥裁定,一切事宜稟報畢,一刻不多停留,離開舒蘭宮。
沈嘉玥命如菊拿好準備的東西,出了舒蘭宮,由如梅撐着傘,如菊在後頭跟着,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想回東宮看看,可是這是不行的,她不敢請求,因爲她知道上頭是不會答允的。她想回家,回到沈家,可請求回家省親,如何可能?即便回家省親,她親眼瞧着雙親姊妹弟兄跪拜自己,也是於心不忍的。她突然發現,她根本沒有地方可去,而她又不想回舒蘭宮。樹邊的知了不停的叫着,路上卻只寥寥無幾的宮人在走着,更未見一個妃嬪,沈嘉玥嘲弄一番,是啊,金尊玉貴的妃嬪生怕日頭曬到,曬黑了自己,皇上不再看一眼。
沿路的宮殿裡,總能看見一些宮人在粘知了,可偏偏這個宮殿沒有,宮門緊閉,沈嘉玥正覺奇怪,如梅小聲提醒道:“娘娘,這是毓秀宮,毓秀宮已被皇上下令封宮了的。”
原來那日皇后小產後,皇上大怒,徹查此事,詢問當時事發情況,沈嘉玥不敢隱瞞,照實說,又將書信奉上,龍顏震怒,皇上欲賜死蘇洛念,可蘇洛念竟查出有了身孕,爲着皇嗣計,只下令封宮,待蘇洛念產下皇嗣後再議,沈嘉玥爲邵繪芬求情,爲此邵繪芬得令遷出毓秀宮,毓秀宮曾一度成爲寵妃之宮,如今不過因八字而一下子成了冷宮無疑。皇后醒來聽此噩耗,傷心欲絕,幾經昏迷,可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她雖爲皇后,可天下還不是皇上一人做主,既已下旨,她便再沒提及此事。太后看不過,出言告訴皇上,蘇家存了奪後位之心外加謀害皇嗣之嫌,就該滿門抄斬,一個不留,皇上同意,下令蘇家成年男子一律斬首,成年女子沒爲軍妓,未滿十歲的一律沒入行宮爲宮女、太監。這樣一樁奪後位之事,草草收場,死的人也罷了,只可憐那些還活着的人,本來有大好前途,就爲這八字喪失了無限美好,從此生活裡一片悽慘。
沈嘉玥玩笑一句,“如梅,你說這毓秀宮是不是不祥啊?一個個兒的都犯渾,不是這個奪後位便是那個奪後位。”不待如梅開口,便說:“罷了罷了,去普渡殿吧!”
三人走走停停,半柱香後入殿。
普渡殿乃供奉佛祖、超度法事之地,普渡殿與明光殿僅一牆之隔,普渡殿殿門朝北開,正對奉先宮宮門。普渡殿內供奉着觀世音菩薩、無量光佛、文殊菩薩等不少佛祖,面前都有一張長桌,桌上擺着高腳盤,裡面放着各色水果、點心,兩側蠟燭燃着,火光旺盛,青煙嫋嫋,空氣中散着煙味,不覺嗆鼻。
沈嘉玥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雙手合一,閉上雙眼,誠心禱告,希望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能夠聽到信女禱告……
一陣暖風吹過,默默在一邊寫經文的邵繪芬見經文吹落在地,起身去撿,纔看見沈嘉玥和後面二人,不明其意,只彎腰撿經文,不想理會她們。
邵繪芬一遍一遍抄着《金剛經》《地藏經》,三遍下來,已過午後,太陽略微西斜,可殿裡的沈嘉玥還在禱告,還在祈求。看着那種卑微的禱告、卑微的祈求,邵繪芬心裡很清楚,這樣的禱告和祈求是沒有用的,若是有用,世間便不會有苦難,不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可是她始終沒有去打擾沈嘉玥,因爲她已然明白禱告和祈求能讓那些人心底得到暫時的安慰,她並不知道沈嘉玥心底的事是什麼,祈求禱告的是什麼,但她也隱隱猜出幾分。
這宮裡的女人,何嘗不都一樣,從前的自己和她們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半斤對八兩而已,沒有寵愛的,便祈求寵愛;沒有子嗣的,便期盼着孩子的到來;位分低的,盼着爬一宮主位;一宮主位的,希望更進一層。這樣的後宮,這樣的寥寥歲月,想熬過去,想挺過去,只能寄希望於佛祖,希望佛祖庇護自己,保佑自己。
沈嘉玥漸漸睜開眼,結束禱告,目示如菊,讓她將托盤呈上來,又讓如梅拿來焚燒的器皿,指尖劃過衣服上的金線銀絲,又細細瞧,覺着不錯,露出一絲笑,一絲艱難的笑,親手將這些衣物一件一件放入燃燒着的器皿中,看着它一點一點消失在火中,化爲灰燼。
待所有衣物燒盡,沈嘉玥才緩緩起身,可是膝蓋早已麻木得站不起來,如梅有眼色的上去扶她一把,沈嘉玥搭着她的手,才艱難的起身,眼角還掛着淚珠,忙悄悄擦拭,不被人看見,可如菊和如梅早就司空見慣,她們都不說話,不知如何安慰,她們知道那個孩子的離開帶給沈嘉玥的痛苦有多大,讓她至今不能忘掉。
邵繪芬緩緩過去,請安,“給惠妃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沈嘉玥虛扶一把,“起來吧!”環顧四周,見那個角落有長桌和椅子,桌上還放着文房四寶和一沓紙,便知她在那兒抄寫經文,詢問:“你日日在這兒抄寫經文嗎?”
邵繪芬起身,見沈嘉玥神色有變,似是哭過,小心作答:“回娘娘話,嬪妾確實在這兒抄寫經文,爲慶朝祈福。”
“甚好。”又問:“邵順儀可願陪本宮走走,說說話?”
邵繪芬自不敢推脫,左不過今日的經文抄了不少,只當休息會子了,忙答允下來。
二人並肩走着,從前從未有過,如今的邵繪芬因日日抄寫經文,身上多了祥和之氣,少了尖酸,看上去也溫和了些許。
沈嘉玥含着笑,道:“這天愈發炎熱了,邵順儀可受的住?普渡殿可沒有冰塊啊!”
邵繪芬輕聲道:“心靜自然涼,無需冰塊。”
沈嘉玥一笑,只聽得‘給惠妃娘娘請安,給邵嬪主請安。皇上讓奴婢來傳話,請惠妃娘娘好好看顧舒美人的胎,還有舒美人晉一級爲舒貴人,請惠妃娘娘擇日行冊封禮。’身子晃了晃,眼淚浸溼睫毛,強逼回去,不信問:“舒美人有孕了?”嘴角又扯出一抹笑道:“那真要恭喜皇上,恭喜舒貴人了,請姑姑代爲轉告皇上,臣妾一定會看顧好舒貴人的身子,請皇上放心。”
邵繪芬照樣說了兩句應景話,“沒成想宮裡又添喜事,是該好好恭喜皇上,恭喜舒妹妹。”瞧着衣衫,無奈道:“等會子等我把衣飾換了,再去好好恭喜舒貴人,可要沾沾她的福氣呢。”
“是。”那個宮女道一句,匆匆離開。
沈嘉玥不知該說什麼,只隨意扯着話:“皇上的孩子往後會越來越多,可有些人的孩子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即便如何的渴求。”
邵繪芬未曾有過身孕,她當然不知道這其中的痛苦,她也能猜出來,靈光一現,一個念頭腦海閃過,慌忙問,只想着證明方纔的念頭,“惠妃娘娘的孩子是不是在今天……”聲音很輕很輕,“沒了的?”
沈嘉玥沒有回答,只是仰天嘆一聲,攜着宮人,漸漸走遠,只落下一行清淚,只剩下普渡殿內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