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用發抖的手擋住眼睛,一個聲音在心裡喊着:快跑!要不然來不及了!

那張臉開始慢慢擡起,臉上粉掉落處露出一片片的黑色。

我的腿不爭氣地抖着,閉上眼睛,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那個絕望的聲音在心裡喊着:起來!快起來!來不及了!

卻哭了起來,抖抖索索的只顧哭着,只顧用手背擦着擦不完的淚水。

咔的一聲,透過指縫我看見,那雙腳向我邁出了一步,猩紅色的高跟鞋上,是一雙沾滿污垢的肉色絲襪。

那個絕望的聲音仍在心裡哭喊:求你,快起來呀,帶着孩子逃開,求你了!

我用手護住肚子,一咬牙站了起來,轉身就跑。

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嚎叫,隨之是鐵鏈的哐啷聲,我下意識一回頭:她正朝我伸着雙手,套裙被掙得凌亂,露出腰間的一條鐵鏈,一頭固定在牆上。

她臉上一半是粉,一半是火焚後的焦黑,口鼻抽縮在一起,那描在粉上的紅脣也缺了一半。

她正盯着我,一邊氣極敗壞地扯着鐵鏈。那眼珠已是熾炭一般的紅色,撲鼻是一股肉燒焦的糊臭味。

哐啷一聲,鐵鏈突然斷開掉在了地上,她稍一踉蹌,然後搖搖擺擺地朝我追來。

我咬着牙,朝着樓梯拼命逃去。

近了,樓梯已近在眼前,身後那咔咔的高跟鞋聲也已近在耳後。

我遠遠就伸出了手去抓扶手,擡腿準備跳上樓梯,卻咚的一聲被撞倒了,差點撞昏了過去。我顧不上疼,急忙翻身往起爬,想抓着扶手爬上去。

我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那樓梯只是一幅畫。

我的手抓破了畫紙,露出紙後的牆:佈滿潮漬,砂灰片片剝落。

在畫旁邊,是一道向下的樓梯。高跟鞋聲在我身後停住了。

我手膝並用,一頭朝旁邊撲了過去。如果是樓梯,我就能逃下去,如果還是畫,老天,你可憐可憐我,就讓我一頭撞死,讓我解脫吧。

是樓梯。我連滾帶爬地下來,那高跟鞋也咔咔地跟了下來。

我扶住牆站起身來,已不是樓上那粗糙的水泥牆面,迎面是一道土壁。是的,黃土,嵌着白骨般的蝸殼,爬滿腸子般的蚯蚓,夾雜頭髮般的根鬚。

除了黃土,就只有一扇小門半埋在土裡,歪斜的門框黑漆剝落,得躬下身才能爬進去。

那咔咔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我鼓足勇氣,俯下身準備爬進小門,袖子卻被一隻手拉住了。

我渾身一抖,嚇得全身僵直,屏住了呼吸。

一隻手緩緩撫在我的頭上,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響在耳邊。

一種熟悉的氣息傳來,我轉過頭,一張無比熟悉的臉正含淚看着我。

這張臉,也曾是嬌嫩稚氣的少女,也曾是獨望秋雨的姑娘,也曾是擦着油汗給來客敬酒的新娘,也曾是笨手笨腳織小毛衣的孕婦,也曾是慌慌張張打破體溫計的小媽媽,現在,這張臉老了。

這張臉,曾多少次久久地看着我,彷彿我是被這目光從空氣裡,一點點雕出來的。這張臉,曾多少年默默地守着我,彷彿我一直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這張臉,把鈍石一樣的寂寞和淚水藏着,把刀片一樣的傷害和困苦嚥下:“乖,沒事,剛纔那叔叔是跟我開玩笑的。”“聽話,今天我忘拿錢了,明天一早就給你買。”現在這張臉老了。

這張臉正哭着:“乖,別走,別把我獨自扔下。”那滿臉的皺紋抖動着,那花白的頭髮抖動着,那慌亂的眼神乞求着。

“媽媽!”我哭喊着撲了過去。

卻撲了個空,臉撞在壁上,落了滿頭的土。

幻象消失了。環顧四周,我正倒在樓梯下,陰暗中是濃重的黴味。那咔咔的腳步聲已走到我跟前,停了下來。

我顧不上這腳步聲了。我一邊往起爬,一邊哭一邊喃喃唸叨:“媽媽!媽媽彆着急,我沒事,我馬上就回家,讓你看我好好的!”

一隻手按在了我的頭頂。我沒管它,只顧用雙手在牆上,剛纔媽媽的臉出現的位置摸索着:“媽媽!媽媽你不要怕,我這就回來了!”

那隻手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猛地甩倒在地。我掙扎着爬起來,手往牆上伸着:“媽媽,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我好好的。”

那隻手又抓住我的頭髮,把臉朝牆上狠狠撞去。我**一聲,軟軟地倒了下來。

一隻腳踏在我臉上,高跟鞋的細跟正踩在一隻眼睛上,眼珠憋得快要炸開了。我的一隻手在身側,被另一隻腳牢牢踩住,只能用一隻手抓着那鞋跟,用盡全身的力氣,卻一絲也扳不動它。那鞋跟頓了頓,又緩緩往下踏去。

眼珠似乎裂開了,那晶體裂透了,裂紋隨之延伸進了大腦,佈滿整個意識。

我疼得張大嘴,一口一口地倒氣,一隻手絕望地託着那鞋跟,一隻手胡亂地在地上摸索,心裡仍迷迷糊糊地念叨:“媽媽!媽媽你不要哭,我好好的。”

一隻焦黑枯乾的手伸過來,扼在我脖子上,驟然一下捏緊了。另一隻手在我臉上摸着,在我頭頂喃喃說着:“多好的皮膚!我要這張臉。”

我眼前慢慢模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