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火海逃生,心有餘悸。
休息過後才知,當夜皇宮裡發生的遠不止一件大事。
她睡了一覺,晉王便入獄了。
晉王和後宮妃子被於花林中捉姦,二人衣衫不整,晉王更是□□上身,簡直是打皇帝的臉。當下之際,未經廷尉,皇帝直接將他發落至了慎刑司。
卿卿知道皇后要自己給霍遇服下的是什麼藥了。
她是在皇后的宮裡醒來的,清醒之後,立馬去尋薛時安的影子。
門外守着的小宮女給她行了個禮,說,“薛先生已回去了,他叫奴婢轉告姑娘,他無事的。”
她鬆一口氣。
可這口氣還未鬆弛多久,又提了起來。
晉王昨夜才入獄,今個兒她一醒來皇帝就召見了她。
一切都在二哥預料之中。
她對着鏡子練習了幾遍表情,最後緊繃着神經,在德全的帶領下進了太液宮。
她去時,皇帝正在練帖子。
皇帝漢語學得晚,做到高堂之上,越發覺得自己和祁人中名士間的差異,在中年時還肯讀書練字,辛勤如往。
帖子下是一張圖,皇帝拿出那一張圖,“孟家丫頭過來看看,這圖你可認得。”
卿卿上前,看了一下,怎麼不認得,可不就是她讓霍遇紋在身上的圖嗎?
“老十四說,他在西南見過這樣式。”
“陛下,敢問這圖是從何而來的。”
皇帝並沒說話。
“回陛下,此圖……有些像西蜀王陵的鎖。”
“哦?”
“陛下興許聽過……我們孟家有一張畫着南疆地形、鎮守兵力分配的地圖,那圖正是由西蜀王所繪。只是世人並不知,西蜀王原也姓孟,是孟家第八十二代孫,只因年少意氣,出走西蜀,和家中斷了往來。西蜀王死後,墓穴亦是由我家人所造,我們孟家在春秋時期便已機關術立業的。西蜀王墓開啓之法,便是用這照着圖紋做成陽模,而後灌以石灰冷凝後形成陰模,便是開啓西蜀王陵的鑰匙。陛下讓卿卿所看之紋路,似正是……”
卿卿話音未落,皇帝已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向地下。
“畜生!”
鄴人輕女,從不會因女人左右判斷,皇帝亦如此,因此霍遇私通後宮妃子在皇帝看來事小。
可是私藏寶藏,有情不報,則是重罪。
卿卿離開太液宮時候想,終究還是由自己把他推入了牢獄之中。
有人失勢,有人得勢。
卿卿還沒從霍遇入獄的消息上警醒過來,一道聖旨若臘月驚雷,在她頭頂劈開。
皇帝竟要封她做郡主。
不是不行,只是這真不是個好時機。
她對霍遇是有餘悸的。
二哥這一招只是爲了逼他去出兵打孟束,這麼說來,皇帝早晚是要放霍遇出來的,那時,他饒不了她的。
她接了冊封后忐忑不安,由衷傷心。
她心裡無主,叫了輦子去淇水邊上的畫舫尋薛時安。
他正與客下棋呢。
他在宮宴上短短露面,就成了朝中臣子爭相巴結的對象。
卿卿以爲是哪位朝中臣子,也沒想要顧忌,可上了樓,看見那人卻是太子,匆忙行禮。
太子忙道,“卿卿姑娘快免禮,不知今日你會來找時安兄,孤還來叨擾他呢。”
“是卿卿不知太子今日前來,挑錯了時候。”
太子會意一笑,“這盤棋孤已被時安先生逼到死路上了,正想着悔棋呢,既然卿卿姑娘來了,就請卿卿姑娘代下,孤有他事,不得不走了。”
太子有意給他們一個空子,卿卿福身謝過太子,太子展開扇子一拍腦門,“是孤忘性大!竟忘了父皇認了卿卿做乾女兒,從今以後你還得喚我一聲兄長呢!”
卿卿連道不敢。
也不是不敢,只是她只有兩個哥哥,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只認得他們。
太子走後,面對一盤死棋卿卿當然不願意下。
薛時安將棋子一顆顆收回,卿卿忽然握住他的手,“剩下這幾顆留着,咱們彈棋子吧。我棋子彈得不錯呢。”
“這麼有自信?”
“當然,北邙山論起彈棋子,我可是足夠稱王的。”
“既然要比個輸贏,總得壓點什麼。”
“薛時安,我贏了,你就把命給我吧。”
他一驚,也發現了她喉嚨間的哽咽。
“若我贏了,命仍是自己的,不由你處置。”
堵上她的命,卿卿哪還敢懈怠?
這遊戲她在北邙山時候天天都玩,他是君子,以棋陶冶情操,這種下流的玩意兒哪比得過她呢。
卿卿五發全中,天賦斐然。
她望着最後棋盤上落得那顆孤零零的妻子,說道,“現在你的命是我的……以後不要再隨便無視了。”
“小九兒……”
“你火裡來水裡去,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你和我們孟家沒有瓜葛了,孟家人生死有命,輪不到你來救。”
她繼續哽咽道,“薛時安,你要是因我出個什麼事,我做鬼也不安生。”
“胡說八道,世上哪來的鬼?”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他揹着她出火海,他把命給她了,她也想把命給他。
可人就是這樣貪心,有了依託,有了希望,便也有了不知滿足的慾望——倘若他能早些出現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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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開啓西蜀王墓的鑰匙,便有了出兵西南的底氣。皇帝早在去年八月命赫連昌加強精兵訓練,隨時待發。
他召江漢王商討此事,朝中再無第二人比江漢王更熟悉西南和孟束那支軍隊。
霍胤知道皇帝打下西南的心思,卻不知他已擬好了詳細的起兵令。
只是再詳盡的計劃若無一個得力的統率,都是一張廢紙。
“十四,依你之見,此戰應由統率?”
論大鄴將才,舍晉王其誰?
且西南地勢複雜,江河巨浪、山林瘴氣,樣樣都考驗將領的戰略能力和士兵的韌性。
若出於軍事方面的考慮,霍遇是不二人選。
可如果是政治因素,他則是最次人選。
“若由太子領兵戰勝,平前祁餘孽,定令百姓信服。只是太子經驗不足,需以由赫連昌等老將輔佐。”
“嗯,朕也有此意。”
霍胤只是本着直覺猜測皇帝心中用意,沒想到一猜即中。
倘若真由太子和赫連昌領兵,那霍遇可真是不走運了。
太子心善,赫連昌還不整死他?
霍胤懷着忐忑離開皇宮,車伕問他去向何方,他一時自己也說不出要去何處。
“先到醉月樓買二兩酒,再去慎刑司。”
原本是滿滿擔憂,可到了慎刑司,卻是擔憂不起來了。
也是,這龜兒子什麼罪沒受過,慎刑司對他來說算什麼?
這永安府,這朝廷,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
“叔叔給你提了二兩酒。”
“這麼摳門。”
“怕你耍酒瘋,再鬧事,只有二兩,最多二兩。”
霍胤命衙役打開牢門。
衙役當然是不敢的,沒有提審令,沒有皇帝手喻,這道門是不能開的。
霍胤長臂勾在住那小衙役,“給你透點風聲,陛下已下令讓本王接管慎刑司了。要是讓本王知道你貪權怕勢,給大司馬開了門……”
那衙役已經嚇傻了。
他的確給大司馬赫連昌開了門,可江漢王是如何知道的?
大司馬他得罪不起,江漢王也得罪不起。
權衡一下,還是給他開了門。
牢裡只有一張牀,就連喝水都得伸手找衙役去要。
“怎麼連夜壺都沒有?尿哪兒?”
霍遇挑眉,用眼神示意,“你站那塊兒。”
霍胤急忙跳腳。
喝酒只喝二兩,實在不痛快。
“父皇真要你接管慎刑司?不回西南了?”
“打完以後,就召我回京。”
“還是要開打。”
“太子出戰,叔叔都懷疑他那身板兩下就被對面炮火震碎了。”
“別仗着輩分佔我們兄弟的便宜。”
江漢王是太后最小的兒子,也才比霍遇大五歲。
“你看,這仗勝算如何?”
“那張圖可不是必勝的保證,打仗靠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嗯,這場仗,八成是薛家出錢,軍輜後備都有保障,就是赫連昌不大靠譜,你若爭取一下,還有點希望。”
“我手下的騎兵擅短兵突進,叢林作戰,靠的是步兵耐性。只怕還沒過江,瘴氣林裡面就已經倒下一波了。孟束佔烏蘭江天險,成也烏蘭江,敗也烏蘭江,依我看,不如等哪一年烏蘭江發大水,到時候趁火打劫。”
“你等的了,陛下可等不了。前朝餘孽未滅,他這個皇位就做不安穩。打仗哪能不冒點風險呢?你現在請纓,輸了就輸了,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若你不去,等這仗打完,就真是太子的天下了,你甘心?”
二兩酒全被霍遇一人佔了,喝了酒,渾身舒暢。
他眉目輕挑,玩世不恭。
霍胤知道他從不是個沒有把握的人。
若天下是場賭局,他會把全部身家都壓在霍遇身上。
“十四叔。”他喝了酒,心癢癢,手在襠部揉搓,“這裡旱。”
霍胤無奈,“你這混小子!要什麼樣的。”
霍遇眼神有點迷濛,不知道是因爲酒意,還是因爲慾望。
他的手指在空中擺弄,似乎在追尋什麼只有他能看到的東西。
“侄子喜歡孟家丫頭那樣的,要看着純,實際上更騷一點的,不過孟家丫頭身材欠了一點,最好還是□□大的。”
霍胤第一眼見卿卿就被驚豔到了。
這驚豔,更多來源於霍遇。
霍遇喜好最烈的酒和最嫵媚的女人,可那女孩兒,在他印象裡是柔柔弱弱的,眼神裡對一切還是懵懂無知的。
“你喜愛她?”
“十四叔,你幾時變得庸俗了?男歡女愛,不就講求一個痛快嗎?玩兒爛了,就不痛快了。”
霍胤嘆口氣,“你這嘴能不能給咱們祖宗積點德?”
“咱們祖宗都是馬賊土匪出身,積再多德也沒用。”
卿卿近幾日來眼皮子都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事發生。
她午後睡醒,丫鬟跑過來說,“董大人求見。”
她沒能反應過來是哪個董大人。
丫鬟提醒,“是符節御史,董大人。”
卿卿簡單打扮了一番,心想,該來的還是來的。
在北邙山之後她再未和董良見過面,對他記憶確實很深。
大概是因爲北邙山千里的風沙,所遇全是霍遇那樣兇惡的軍人,所以她纔對溫文爾雅的董良印象深刻。
董良來得匆忙,還穿着朝服,像是臨時決定要來見她的。
“安平郡主。”
皇帝封了她做郡主,她雖沒能拒絕,卻還是不習慣被這樣稱呼。
從前給霍煊留着的宅子被賜給了卿卿做府邸,府上的人終於有了名正言順的主子,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般高興。
卿卿叫人給董良奉茶。
“董大人有話直說吧……”
“好。郡主聰慧,應該猜得到在下前來……是爲晉王一事。”
“我並不聰慧,反倒愚笨的很,不知他入了獄,與我究竟是什麼關係。”她說這話是沒有底氣的,是心虛的。
“若郡主能在陛下面前爲王爺求情,陛下一定會看在郡主面子上輕饒王爺這一回的。”
“你怎麼能這麼篤定?”
“郡主或許是不知,晉王入獄一事,並不是你我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樣!陛下惱在晉王阻撓攻打西南一事,郡主是孟家後人,若郡主出面,此事還有迴轉餘地。”
卿卿納納道,“董大人也知道我是孟家人……又怎會替王爺求情?”
她沒能果決拒絕,只因爲知道霍遇入獄一事,自己是始作俑者,而在董良看來,卻以爲她被自己說動。
卿卿沒了主意,只怕自己若一直不答應,董良便不走。
“這事我會考慮的。”她先勉強應下,想着之後再去找薛時安商量。
可董良前腳剛走,宮裡就來人接她進宮。
大過年的攤上霍遇這檔子事,宮裡都沒了過年的氣氛。太后的永壽宮內外更是個個都不覺得好過。
“卿卿丫頭來了,菱珠,快去給她倒碗熱茶喝。”
卿卿和菱珠打了個照面,不防就想到了初一夜裡她在太液湖叫自己的那一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卿卿再愚笨,也猜得出太后的意思。
霍遇是再多人的眼中釘,卻也是這老太后心中的寶貝孫子,誰能比太后更難過?
太后膝上疊放着一件藏青色的襖子,蒼老的雙手握着襖子的領子,想用力,又怕抓皺了領子。
“我們七哥兒命苦,打小沒了阿孃,被他那狠心的爹扔進軍營裡,吃不飽穿不暖……我這個當阿嬤的幫不了他什麼,也只能給他縫個衣服,納個鞋底,祈盼他穿好,吃好。”
太后哽咽了起來。
“卿卿丫頭,你在宮外面,能不能替我這老人家行個方便,把這新縫的襖子送給七哥兒。”
太后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卿卿本來就心軟,眼看太后眼裡有淚花,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了。
她接過太后手中的襖子,“太后放心,卿卿一定把衣服交到王爺手上的。”
卿卿夜訪慎刑司,衙役都認得這位是皇帝近前冊封的郡主,不敢怠慢。
她懷裡緊緊揣着一件襖子,她的身體似乎比那襖子還要瘦弱。
衙役領着卿卿到了牢房裡,陰溼氣息滲進她的皮膚裡,讓她產生了逃脫的念頭。
她跟着衙役往深處走,這時,一個用披風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身影在另一個衙役的帶領下匆匆和她錯身。
卿卿聞到了一陣脂粉味道。
帶領她的衙役乾咳兩聲,“郡主,晉王就關押在最裡間。”
卿卿道:“有勞大哥了。”
她一刻都不想在這裡耽擱,加快步伐。
走到了最裡間的牢房裡,那裡面之人衣衫凌亂,大冷的天敞着個胸懷,他懶散躺在石牀上,手在下腹的位置由衣衫掩着,不知做些什麼。
氣氛裡似乎有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卿卿知道那味道意味着什麼,也知道了方纔與她擦肩而過的那女子是來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