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不敢靠近牢房,只是站得老遠。
霍遇繫好褲子上的束帶,斜斜靠在石壁上,鷹一般的眼神落在卿卿身上。
她氣色看起來並不好,或許是這牢房太晦暗的緣故。
“這是太后爲你縫的襖子……她老人家不便出宮,託我送來。”
“嗯……”他發出一個意味深長的鼻音,像是獸類餮足後滿意的□□,“你不過來,怎麼把衣裳給我?”
卿卿只是怕他,不敢過去。
她外頭罩着一件粉白色的狐裘,將那細瘦的腰身全部掩蓋了,霍遇道,“把外面那層脫了,讓本王瞧瞧裡面的。”
“你當我是什麼人了!”
“卿卿覺得呢?北邙山之時,你是我什麼人?”
卿卿咬着脣,面色蒼白。昔日,和他的每一句話都說得無比痛苦,都如針刺骨。
“本王猜一猜,誰教你這麼做的……秦家人?還是謝家人?皇后道行淺顯,定不是她了。”
卿卿蹲下身子,將衣物塞進囚室裡。
“董大人,哈爾日將軍都找過我,要我爲王爺求情。”
“有句話你聽了或許會傷心。”
卿卿望向他——她的傷心還不夠麼。
“孟家女郎,本王就算在這牢裡關一輩子,也不需要一個□□的求情。”
卿卿看不清楚他說這話時是個什麼表情,可是,又和她什麼關係呢?他罵出來了,她反倒輕鬆了。
“王爺,卿卿若有本事,也想讓你關一輩子,還要爲你造石像,讓你的石像長跪在我孟家將士亡魂之前,讓王爺也嚐嚐不得歸家的滋味。”
“卿卿,本王是真心憐惜你。”
卿卿眼皮擡起,那底下的一雙瞳,沒有任何光彩可言。
“替本王向薛公子傳達一句,美人計,本王受用的很。”
“王爺是什麼意思?”
“本王一直覺得你不傻的,怎麼還看不透,你的薛公子對你念念不忘,爲何不在尋到你之後爲你除奴籍,接你回去?薛家和穆家同時洛川善人,怎能沒有交集?卿卿別忘了,當初是穆瀟令我注意到你的。”
“那也以卿卿卑賤之軀救出了祁朝忠良。莫說爲他犧牲了貞潔,就是要卿卿這條命,也會給他。”
“當真是個惡毒□□,下一個要伺候的是誰?是太子?呵……卿卿裙下風光真是要令萬人採摘,才能滿意?”
“卿卿今日只是奉太后之命前來探望王爺,王爺所說,卿卿不會記得。”
她不記得是怎麼離開那個地方了,一連幾日都是渾渾噩噩,稚嬤嬤叫了人給她看病,才知道是發燒了。
郡主府邸的人立即去了秦府請薛時安前來,卿卿知道,反倒埋怨,“請他做什麼……他又不是大夫,我不想見他。”
稚嬤嬤哎喲一聲,“這說什麼胡話,前些日子不還爲薛公子納鞋底呢,怎麼又和薛公子鬧起彆扭了,卿卿乖乖,薛公子不來,難過的還不是你自個兒。”
卿卿經別人這麼一說,心底委屈泛上眼底,變成滾滾淚水。她這幾日腦海所想都是霍遇說得那幾句話,甚至不敢見人,生怕在別人眼中自己就是霍遇說得那□□□□。
她撲在稚嬤嬤懷裡面,只覺得腦子裡一片漿糊,粘稠噁心,令她無法思考。
“孃親,我想回家,想回家,卿卿要回家。”
稚嬤嬤被她的悲傷感染,她這麼個身世,誰不憐惜?
若是下野女娃,這樣的命運未必惹人心疼,可她原本該爲王公貴女的,年紀小小顛沛流離,受過人情冷暖,可謂命途多舛了。
她正爲卿卿哀嘆之時,外面的婢女傳來消息,薛先生已經來了。
“姑娘夜裡鬧得厲害,又不肯服藥,夢裡叫的都是先生的名字,老奴只能請先生來了。”稚嬤嬤在門外對薛時安說道。
丫鬟在他來之前已經熬好了湯藥,指望他餵給卿卿。
他端着藥碗,腳步輕輕,不知她聽了什麼話,這些日子對他避而不見。
他在別人還於溫室讀書的年紀,已經閱盡千帆,自詡能洞察人心,到了她這裡,就通通不管用了。
“先把藥吃了。”
“我不要吃藥。”她哭道,黑緞子似得長髮垂在兩頰兩側。
她揉了揉眼睛,擦乾淚,一把推掉他手裡藥碗,蠻橫不減當年,“吃什麼藥,戰俘營的時候病了哪有藥來吃。”
“那是從前。”
“你知道我在那裡,爲何不來救我?你知道我被欺負,爲什麼不來救我?你知道的,可你爲什麼不來救我……”
她腥紅的眼裡寫滿哀涼,難以令人想象這是一個少女的眼睛。
“放我走吧,時安,你讓我走,我不想留在永安府,不想看見他!”
“你能去哪兒?去找呼延徹?他和烏桓已定姻親,不久後便要迎娶烏桓公主,他那裡沒你的容身之處!”
他的表情終於出現裂痕,如驟烈的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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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哪裡又有我的容身之處……就算他死了,我還是髒的。”
她把自己困在雙膝之間,彷彿這樣能給她安全感。
他也不顧那凋落在地板上的藥碗,也不顧什麼尊卑,管他什麼大計!這麼可憐的女孩兒,誰能忍心她受半點傷害?
可愈是無暇一塊玉,愈令人有破壞的慾望。
薛時安已不知道他那一向引以爲傲的理智何去,他捧住那一張嬌弱容顏,攝住那兩朵乾澀的脣。
他的欲,他的孽,在這一刻如瘋長的水藻,拖住他的腳步,將他拽緊冰冷的水底。
“小九兒……”他吻得並無章法,帶着悵然的迷戀。
“我嫉妒呼延徹,不想你隨他去,小九兒,跟了我,往後再也不讓你受委屈。”
卿卿本來就頭昏腦熱,現在更是不知今夕何夕。她的雙手無力攀上他肩頭,想回應他,卻又怯懦了起來。
“時安,不要再讓我受委屈了。”
她撲進他的懷裡,比孩提時更要放肆。她那樣喜愛他,信賴他,不願被辜負,不願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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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如今永安府最春風得意是哪位,自然是秦府二公子時安。
薛時安在洛川時期就設有錦繡閣,聘名士教導莘莘學子,爲朝廷輸入棟樑之才,又在國家有需求之際慷慨解囊,捐銀錢糧餉以備南征之需,爲天下名士愛戴。
皇帝於朝上親口讚譽其有先賢才德,一時間永安王公爭相求見,求其解惑。
卿卿見到今日一幕,欣慰之餘,略多感慨。秦府門楣被擋得水泄不通,她想去次秦府也得排着隊。
福寶摻扶着她下轎,好奇道,“小姐,這是不是就是書上說得門庭若市?”
“正是如此呢。”
“沒想到薛先生竟是這樣的人物……聽說錦繡閣就是他創立的,若我們也有機會入學認字就好了。”
“有何不可?”
“小姐這話可說不得,女人家哪能和男人一樣呢,福寶就是嘴上一說,再說這個年紀,唸書都晚了。”
福寶的話點醒卿卿,讓她想起母親曾着手所辦的女學。
她入宮和皇后提起此事,皇后思忖一陣,“倒是個不錯的想法,尤其戰後寡婦人數倍增,若無一技之長,又怎能持家……回頭咱們就跟陛下說說,若事成則再好不過了,只是天下英賢受儒道影響頗深,不願教女流詩文,就是在從前,你母親也是打算親自教授女子們知識,如今只怕很難找到一個有你母親那般才學的女子。”
“不一定非是女先生,錦繡閣中有大量學子,他們都是免費吃喝住宿的,若是以錦繡閣的名義興辦女學,錦繡閣學子也定願意幫忙,將自己的學識交與這些女子,也是他們溫故知新的機會。”
“原來你早就想好了,你母親在天有靈若知道你完成了她的夙願,真是……”皇后說着便流起了眼淚,當年孟夫人待她情同姐妹,教她讀書認字,是以她纔有了今天。
晚膳時皇帝過來,皇后便把卿卿想辦女學一事說給了皇帝。
“哦?怎麼突然生了這個心思?”
“回陛下,今日卿卿和侍女路經秦大人府邸,見秦府門庭若市,侍女無意提起自己求學無門,提醒了卿卿,卿卿母親曾計劃興辦女學,只是因病重纔將此事擱淺。”
“若能令女子求學問道,倒是一件撼動古今的大事。”
“若陛下能促成此舉,則是先聖也不能比的。”
“別給朕扣帽子了,想做什麼放手去做便是,鄴人尚武,搞得整個民風都不正了,正好趁這個機會正正風氣。你手頭有秦家兄弟的資源,便讓他們去辦。”
“謝陛下!”
皇后爲皇帝舀了一匙湯,自豪道,“卿卿雖在北邙山多年,但在那北邙山之前的見識可不是尋常女子能比的,陛下是不是得賞她?”
卿卿見皇后這樣說,連忙道:“卿卿不敢,陛下和娘娘已經給了卿卿太多機遇,卿卿不敢再有奢求。”
“聽皇后嘮叨,年後是你生辰,既然是朕的乾女兒,不能含糊了去。”
“但聽陛下和娘娘吩咐。”
卿卿手頭多了籌辦女學一事,方方面面都盡心盡力了起來,不過有薛時安的幫助,許多大事都被他一手包攬,她想盡力都沒有地方。
她原本想將女學試點的地址選在洛川,卻遭了薛時安反對。
“洛川已是經濟重鎮,萬不可在文化上再有偏重。女學試點落於永安府,洛川人才流於永安,這纔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
“原來如此,到底是你想得周全。”
她抿嘴一笑,心裡偷着樂,有他這般,自己要什麼學識啊,就算是個傻子都沒關係的。
“那咱們幾時回洛川?”
“什麼叫回洛川?洛川幾時又成你的家了?怎麼這麼沒羞沒臊。”
他雖冷言冷語,卿卿知道那裡面透着只有他們倆的溫存。
“那你隨我回瑞安。”
她幾經漂泊,從大漠到永安,心心念唸的還是故鄉。
瑞安那麼近,觸手可及,又觸不可及。
“等了解西南事以後,帶你去西域轉一圈。帶你看看咱們的金礦。前些天我在遼東買下一座山頭,偶然發現一個天然湯池,再領着你去泡溫泉,這可滿意了?”
這樣的日子就算她仍是孟家深閨小姐都不能想象的。
他反倒感謝起了這個紛雜世道,如果不是那一場戰爭,他與她一生雲泥之別,哪敢這樣和她暢談未來?
從前涌上身邊的那些女子,實則連她一根手指也比不得。
“那也得先拜見過你叔叔……我二哥的性子,可不願把我隨隨便便給了你。”
“那便交給我大哥去與他言說。”
卿卿聽他這樣說,自己也有了底氣。
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
正是午後閒散的時刻,院子裡只有偶爾經過的婢女,卿卿墊起腳,在他脣上飛快落下一吻,然後迅速跑開了,深怕留在那裡,把柄全被他握在手上。
薛時安還未從這蜻蜓點水的吻中緩和過來,他的指尖拂過被她吻過的地方,是種不能言說的滋味。
即便青澀,那也是瓊漿玉露不可比之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