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念一封情書
店小二的話鑿鑿有聲，頗有一副“你不出來，我立馬念給你聽”的架勢。
很長一段靜默無聲的時間。
背靠着牆的人抱胸等待。
屋裡的雲岫慢慢地修着手指甲。
她想到了燕南渝，他是那麼專注地修着自己的指甲。
她並不害怕信中有什麼要緊的事。
曾停能寫個什麼出來？
無非是讓她賠錢，或者掐指算算她的命數給她一些奇奇怪怪的忠告。
只可惜雲岫是個相信自己的人，就隨曾停去吧。
“愛妻雲岫，展信佳，見字如晤……”店小二尖着嗓子認真地讀着信。
……
“飯後消食。”曾停的眼皮往上提了提，還沒看清楚雲岫的臉，他又擰緊了眉撥弄算盤子兒，“奇了怪了。”
濃綠垂睫，眼下是一片陰翳，“不知。”
“陛下。”濃綠從帷幔後移出身影。
雲岫勾勾脣，原來不是曾停啊，倒有些小小的失望呢。
“我臉上沒被那丫頭寫個‘王’字吧？”蒙歌擡手摸了摸臉，應是沒有沾上墨汁，“和曾停有什麼干係？接受什麼愛意？”
她只覺自己久久不能靜下心來，她敲了敲小几一角，“濃綠。”
曾停沉浸在自己的超然境界之中，沒空搭理要帶他回山寨的“蒙芝芝”。
曾停無奈地聳聳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
當時他還就着“無禮”二字和蒙絡掰扯了許久，正兒八經的事怎麼就說成了無禮的要求？蒙歌向來是個能省則省，能躲則躲的懶人。
她的笑意僅僅是浮於表面，眼底像鋪就一層清冷月光，朱脣輕啓：“幾日不見，本事見長。”
他最後一句讀了什麼來着？
爪子伸出，勾掛住他的衣裳，晃盪着自己的小身子，猛然蜷縮，腿兒一蹬，穩穩地坐在了曾停的肩頭上。
在與滄陵縣相鄰的流沙縣。
聽起來是兩個地界，實則就是隔了一條街。
蒙絡灌了兩三杯茶水下肚，甫一張嘴說話，倒真應了她對蒙歌說的“驚得人不知言語”。
“雲姑娘，你快些去把生米煮成熟飯吧，我家大人就快被女魔頭嚼碎吞了！”
扎着花花綠綠的辮兒的蒙絡從他身後探了個頭，衝雲岫眨眨眼，示意別抖落出來。
曾停的手指撥着算盤珠子，沒有擡頭，就那般隨意地說着：“不過是主顧與賣貨郎的關係，雲姑娘莫要折煞小老兒。”
店小二恐怕也快憋不住了。
而那個平日裡沒個正形的蒙歌，斂了斂衣襟，他沒有笑，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嚴肅，“我以爲雲姑娘打算一直縮在屋子裡。”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鼓着肚子的河豚，隨時可能被氣到爆炸。
“且說來聽聽。”就當自己在哄挼藍吧，雲岫配合着蒙絡的喋喋不休，時而點頭迎合，時而提出異議，時而故作沉思，總而言之，至少在明面上，她做了蒙絡的擁躉。
雲岫舔舔手指尖上餘下的甜蜜。
“……”店小二搞明白了，原來貴客們的腦袋瓜兒還不如他們這些只懂弓着身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巴交小老百姓。
雲岫屏住呼吸。
沒了下文。
這說的什麼難聽話。
“那曾老闆作何想？”
店小二沒有絲毫猶豫，往蒙歌手掌裡塞了一塊銀疙瘩。
蒙絡在屋子裡咂咂嘴，“這蜜果兒的味道不錯。”
蒙絡的牙口極好，後槽牙一合，蜜果兒裡的果核被她咬碎了，她狠狠地“啐”了一口。
雲岫清了清喉嚨，什麼爛話也敢往上寫。
他再撓撓後腦勺。
“把銀錢還我。”歷來摳門的蒙歌纔不會便宜了誰。
“喵嗚……”它的小尖牙嗑上了繩子。
“怎麼個投桃報李法？”
蒙歌拉扯着細繩，琥珀的前腿一會兒着地，一會兒懸於半空。
於是乎……
“我已制好計劃。”
“姑娘，這下面都是一些肉麻的不行的情話，小的念不下去了！”店小二苦着臉猛拍房門，此時也不管什麼禮數不禮數的了，只想快點脫身。
自認理虧的蒙歌狠狠地剜了抱着紅果子啃的蒙絡一眼。
“曾老闆這話說的，帶了些有意無意的暗示，就像是你我之間有綿綿情意似的。”雲岫說道。
雙手托腮，目光在院子各處角落流連的是雲岫。
蒙芝芝，曾停，壓寨夫人……
她的耳邊仿若迴盪着店小二吞嚥唾沫的聲音。
直到最後一句：“我蒙芝芝今兒個就要把曾停扛回去當壓寨夫人！望姑娘作見證！”
蒙歌將書信揉成一團，長舒一口氣，“完了，聽明白了嗎？”
“那權當我賭上這條命吧。”
“我只想來看看，是哪位大儒寫的這般字字如珠玉的錦繡文章。”她從店小二手中拿過泅了許多墨的紙，“爲何不自己念？”
店小二的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咔嗒咔嗒。”有人在撥動金算盤。
她又嗑起了瓜子。
“撞了鬼。”雲岫漫不經心地答着，“老闆快要去做蒙大王的壓寨夫人了，還有閒心思來操心我，真真是我的榮幸。”
元清洄顯然不知有人掩在黑夜裡窺視她。
店小二顫着雙手捧着那二兩銀子，低聲說：“公子……爺……你收回銀錢可好？”
曾停解了繫着琥珀的繩子。
透過窗櫺，執筆落下墨點的女子在這時候和燈下讀詩詞的閨閣小姐沒差別。
憋了一口氣在胸裡的蒙歌，不管三七二十一，從頭到尾以炮竹連響的方式將信念完了。
他撓撓後腦勺。
“因故，你偷了曾停的貓兒，是爲了讓他尋過來時接受你的愛意？”雲岫笑吟吟地望着他。
雲岫的衣袖下食指微微勾動，蒙絡的食指也隨着動了動，隔空觸碰，慶賀合作愉快。
響聲愈來愈近。
他來來回回打量了蒙歌好幾次。
蒙絡那黑眼珠子打個轉，不顧手指還粘有蜜果兒的甜膩，她緊緊地攥住了雲岫的一隻手，“雲姑娘，我已經替大人寫了這麼多情話予你，暫且不論你是否有那麼一絲絲心動，但古語有云，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總得就着這事投桃報李吧……”
雲岫直勾勾地盯住他。
濃綠連忙跪下。
“與卿卿一別之後，雖……雖才幾個時辰？！”這個店小二是客棧裡除了掌櫃和賬房之外唯一一個會識字的，因故被瞧上了，委以“重任”，他念了兩句已經感覺渾身不得勁，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甩甩袖子，想要藉此將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給甩掉。
“葉卿在何處？”
而云岫卻是沒壓住笑意，“女魔頭？”
“……”店小二聽明白了，但貴客們想的，定他們這些紮緊褲腰帶死命幹活的人所不能理解的，譬如這位爺巴巴地站在別人的房門前要人家做個見證，想要把曾停娶回家……
蒙歌的腦子還沒能轉過彎來。
“她竟是這樣的。”雲岫喃喃道，與元清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更不用提這麼相安無事的遠距離觀察。
抱胸的人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努努嘴。
雲岫還沒應下，蒙歌徑直朝着她屋子裡邁出了一大步。
“曾老闆來此地有何貴幹？”
“我可不想過兩日來收了你的屍。”曾停稍稍轉頭，看着蒙歌，“這位壯士切記禍從口出，我不介意倒貼一副棺材給你。”
“琥珀，可別再亂跑了。”曾停領着他這隻從錦衣巷裡偷跑出來的貓兒，振衣離去。
“不好！”靠牆站着的男子直起腰板。
“我無權替姑娘做決定，但我希望你慎重選擇，當幾個人的命運交疊於一處，若不願抽離……”
蒙歌手掄圓了，將書信撈了過來，翻翻眼皮子，“我這就讀給你聽。”
蒙歌暗自掂量了一番。
“沒了？”她等了好一陣子，蜜果兒快要吃完了。
蒙絡分了少許眼角餘光給她，壓低聲音：“你穿上龍袍大概也會像個人。”
“雲姑娘是被你的文采所折服。”
“咔嗒。”微弱的響聲。
“……”
這擺明了兩個人欺負一個呆瓜。
“可吾之思念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雲岫關上了房門。
蒙歌掌心裡有了黏膩的汗，他在蒙絡的頭頂一蹭，而後又在她的衣襟上擦了擦。甚至有一種錯覺——這汗越是想拭去，便越是冒得更多。
恐怕只有蒙絡敢這樣百無禁忌地稱呼女帝。
琥珀在這時間裡閉了閉那雙美麗的眸子。
“爺，我可以走了嗎？”店小二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再待下去，他恐怕也跟着這男人變成了傻乎乎的呆頭鵝了。
黑貓琥珀縱身一躍，攀上了曾停的肩。
她雖然在勉強着自己接受雲岫，慢慢把不喜歡剝離開去，這是個過程，她在適應中。但是某個本該高坐廟堂的女人出現了，促使着她以極快速度選中雲岫，並以雲岫爲唯一救星。
他瞟過前面的字句沒什麼大問題便不再多想。
雲岫的手在袖子裡感受着那個素色荷包，曾停說對了，她沒有拆開來看，她知曉裡面的東西一定能動搖她留在沙城挖出真相的決心，所以她不會看，更不能看。
而云岫一個不穩，茶壺嘴兒歪了，茶水倒在了桌面上。
“嗯……”雲岫將圓凳擺到房門邊上，翹着二郎腿，手在裝蜜果兒的袋子裡掏掏，真甜。
“不知？”元清洄含笑，指尖緩緩點上了筆桿子正中，一折，只聽得“啪”的一聲，再折，墨跡灑落在白宣上，三折，擲出狼毫筆。
雲岫和蒙絡坐在某個大戶的院子高牆上。
“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蒙絡抓了一大把瓜子兒，每一顆塞到上下牙齒之間的瓜子皆被她設想爲女魔頭，“我可不想大人被那女魔頭擄了回去。”
只有小孩子纔會在意想與不想。
大不了……大不了把那二兩銀子還回去。
“沒有你的日子，連……連呼吸……吸進來的氣都是酸溜溜的。”
死盯着某一個亮着燭火的窗，恨得牙癢癢的是蒙絡。
“這貓兒像我家大人一樣，愛齜牙咧嘴，揮動它的小爪子，用繩子綁上了，就安分了。”他的手收放着繩子，想象葉驚闌變作一隻貓兒任他搓揉的模樣。
“蒙芝芝，人就在你眼前，你倒是娶回去啊。”蒙絡這話一出，蒙歌這個後知後覺地人忽然想起了什麼……
“這炎炎夏日竟讓我生出寒意來，看來是身子骨受不住風了。”蒙歌抓了抓耳朵，“雲姑娘，可願賞口茶潤潤嗓子？”
“不好。”雲岫一把拉開了房門。
“雲姑娘，你今晚可是碰見了什麼？”曾停收好了自己的金算盤，“我特地來告訴你，切莫逞一時英雄氣，誤終生！”
二者選其一，鐵定選一個大概能看過去的人。
由遠及近的還是軟底布鞋因承受不住肥胖的身子被迫踩出了些微碎聲。
“……”雲岫扶額，這腦子真是令人不得不擔憂。
這信本來就是蒙絡扒拉着禿嚕毛的筆寫出來的，還賊兮兮地同他講此信一出，定會驚得雲岫不知言語，而後趁着她亂了心神，就可以提出他們無禮的要求了。
這張破嘴，不過腦子就往外嚕嚕不該說的話。他輕輕地拍打了自己的臉，他纔不會重重地扇自己一個大耳刮子，誰扇誰傻。
曾停吹起兩撇小鬍子，“賊丫頭，不論我在這城中轉悠多久，最後還是會回到你身邊。”
“卿卿……”
曾停平緩了自己的呼吸。
蒙歌心滿意足地將銀子揣入懷中，拽着系在黑貓兒琥珀身子上的細繩，“這貓兒是自己跑來的，我還不知道是曾停的。”
蒙絡正是抓住了他這個懶散的性子，外加蒙歌被人一激，不大能沉住氣，她的小伎倆順理成章地被蒙歌照單全收。
他不願再耗着。
悵然若失。
“賊丫頭，想必你還沒看花鈿姑娘留下的物事。”曾停囁嚅着嘴，看樣子是心思不少，表達卻不多，“她不希望你涉險。”
碎掉的果核被吐到了地上。
當然，這只是蒙絡的小心思。
雲岫還在看着他。
“葉大人……葉大人……在沐浴！”
慌亂之中，她擇了一個很爛的理由。
“半炷香之內，朕要見他。”
濃綠渾身顫抖如篩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