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成河

我停下了腳步,仲道正蹙眉站在我的面前。

費力地握住馬鞍爬上了馬背,我不捨地對他說:“我已好多了,多謝了。高兄,打擾多時,深感不安,如今,我也該告辭了。”

他擡腳走到了馬下,然後伸臂把無力的我扯下了馬背,將我扶進房內,他邊走邊對我說:“好什麼好?這就是好了?你這個樣子上路,若是病在了路邊,你以爲自己能像我這樣幸運地遇到好人去救你嗎?所以,你還是等身子完全好了以後再走吧。嘿,你還留了這麼多的錢!卻只拿了一個柿子就想走。道福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他扶我在牀邊坐下,我尷尬地看着他指着木樁上的那一堆銀鋌,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他一股腦地把銀鋌都塞還給了我,他又鄭重地說:“你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你就算是再有錢,也不能白白地舍了出去。”

我解釋說:“唔,高兄說的極是。我也只是,只是我看你日子過得有些清苦,我想能夠幫幫你。請莫怪罪。”

他道:“我知你這是好意,可是,你不許這樣了。我自己有手有腳,總是餓不死的。”

他讓我躺下休息,自己收拾房內。一會兒,天又黑了一些,他將我扶起,說:“走,咱們去香巧家中吃飯吧。張伯他今日打了兩隻野兔,咱們能吃兔肉了。”

不敢與他靠的太近,我暗暗稍偏離了他,敷衍說:“唔,好。”

剛進了香巧家的院門,仲道便衝內喊道:“貴客來嘍!來人迎接嘍!”

一位精神鑊爍的五旬老者推門迎了出來,他樂呵呵地對我說:“聽大福說您是從建康來的客人,老頭我可真是要好好同您說說話,長長見識啦。”

仲道說:“張伯說的可是呢,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雖沒有去過建康,但能聽一聽是什麼樣子也是很好的。”

我的淚水又止不住了,心中哀嘆:仲道啊仲道,我求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知道我們曾共有過的那麼多的過去你已都忘記了,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總是在提醒我這一點。我真的,很怕聽到這些。

仲道伸袖給我擦淚,他埋怨似地對張伯說:“道福他就是愛哭,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張伯只笑不語,將我延入了房內。

噴香的野兔肉端了上來,香巧又端來了一罈酒,大家便開始用晚膳了。

張伯問我:“客人是從建康來,您可曾見過天子住的那座皇宮,是什麼樣子呢?可是比昭陽城還要大。”

我點點頭,說:“皇宮是比昭陽城還要大。若是入了建康城後,便直直朝北走,路上便可見到許多朝中重臣的府宅,越靠北,皇親國戚們的府第便更多了。

到了最北端,便能見到宮城了,莊嚴肅穆,高不可攀。哦,我差點還忘了,宮城外的東面不遠便是辟雍,皇族子弟或者親貴子弟都可入內讀習詩書,天子有時也會入內親自講學或祭祀天地,不過這十多年來,我還從未見過有哪一個天子入辟雍內講過學呢。

皇宮分南北,南宮爲外朝,北宮爲內朝,皆有四門可供人出入。南門朱雀、北門玄武、東門蒼龍、西門白虎。南宮的玄武門與北宮的朱雀門是相通相連的,天子退了朝之後若是不再見朝臣的話他便會出南宮入北宮內歇息。

嘖嘖,那南宮可是很氣派的,可雖是氣派但卻也會讓人望而生畏。先過司馬門,再入端門,最後過了卻非門,便能看到那卻非殿了。卻非殿也沒得什麼大用處,天子一年裡也不怎麼進去裡面。

倒是那卻非殿的東南方向有一排高房大屋很是不簡單,分別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衙署,就設在南宮裡,這樣天子要見他們議政的話也很方便。”

我詳細地爲他們講述着自己眼中的皇宮,他們都聽得很是吃驚,不時還打斷我的話問幾個問題。

仲道爲我夾了一塊兔肉,他問:“聽說當今天子還只是一個孩子,他還未立後納妃,那北宮裡的許多宮殿豈不是都要空着了?”

我道:“也不是都空着沒有人住,先帝朝的幾位太妃並今上的生母都住在北宮的殿堂裡面,另有一處頗大的宮殿,名喚崇德,便是康帝皇后的所居之所。再有穆帝皇后,她居於永安宮中。”

張伯說:“天下的人都說她們那一對婆媳真是同病相憐,丈夫都早早地死了,就算住在什麼皇宮裡又能怎樣?”

我想起了深宮中孤獨的何法倪,便附和道:“是啊。”

香巧好奇地問我:“阿福哥竟知道的那麼多,你可是曾進去過?”

我連忙說:“沒有,沒有,我這些也是聽別人告訴我的。建康城裡的朝臣能夠進宮面聖之人多着呢,他們府裡的下人們便將皇宮是何等模樣都傳了出來。

在那建康城裡,人們多不談柴米油鹽,只談軍國大事。你們若是入了建康城,便會覺得那裡人人都像是殿堂裡的朝臣呢!”

大家都笑,香巧說:“我若是能去建康,可真是要好好地瞧一瞧。”

張伯很善飲酒,他也善勸酒,不知不覺間,我喝了不少他們自家釀的燒酒。酒喝的多了,胃中便覺很是暖熱,頭腦暈眩極了,說話也不利索,但我還是保持了一些清醒的。

見我似支撐不住,仲道便向張伯和香巧告辭,慢慢地扶着我回了家。

我側身躺到牀上,雙腿懸在窗外。他蹲身幫着我退了靴,然後他又要幫我更衣。

我死死地抓住了腰間的飄帶,口齒不清地對他說:“不。。。。。。不行。。。。。。。我不脫。。。。。。脫衣。”

仲道奇怪地問:“可不脫衣物你怎麼睡覺呢?”

我仍是抓着飄帶,就是不許他給我脫衣。

他道:“那就隨你吧。我家裡也就這一張牀,咱們二人就湊合着擠一擠吧。”

腦中一聲轟響,酒意全部消散了。我看着他脫下了衣物,看着他緊挨着我躺下,然後他將棉被蓋在了二人的身上。

“睡吧。”他說。

我的手無意間觸到了他光裸的臂,依舊結實有力。

“你。。。。。沒有寢衣嗎?”

雖曾和他同牀共枕過十二載歲月,但世事已變遷了這麼多,再次與他躺在一牀之上,我心裡竟生出了許多的羞澀。

身子側了過來,他面對着我問:“那是什麼?”

“就是,入睡時要穿的衣物啊。”我驚訝地說着,心說他怎麼會連這個都忘了。

他道:“嗨,窮人家能有件衣服穿就不錯了,還什麼寢衣?睡覺時不就是脫光了睡嗎?咦?你是不是不習慣和別人睡一張牀啊?”

我覺詞窮,道:“我。。。。。。。不是。。。。只是,和別人。。。。。”

他忽然笑了,說:“你和我可真是不同啊。莫說你睡覺時還要穿着衣服很是奇怪,就是和別人一起睡你都會覺不便。想我和張伯他們一起進山打獵之時,晚間六七個人擠在火堆旁過夜我都不會覺什麼不便。若是不那樣的話,人可能就會被凍死。你也就別彆扭了,到了夜裡會很冷的,你靠着我就不會凍着了。”

時光逆流,那一年,在洛陽城外邙山中的那一間破敗的道觀裡,他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夜裡會冷,他會抱住我,我便不會覺得冷了。

微覺酸楚,我低聲對他說:“我已靠你很緊了。”

“哦,哦。睡吧。”

“唔。”

仲道是想睡了,可我此時卻精神了許多,我出聲問了一個很想問他的問題:“高兄,我看着,香巧她好似很喜歡你,你與她家又如此地相善,是不是,有一日你會娶她爲妻?”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笑說:“問的好,平素裡我還真沒和別人提過此事呢。若說香巧的話,她可真是一個好姑娘,人長得俊俏、又能持家,這個村裡好些未娶的後生都喜歡她呢。我自然也是喜歡她的,可不知爲什麼,對她,我就是還沒有到想要娶她的份上。

我想啊,可能是在我失憶前,我的心裡有一個很惦念的女子,所以即便我已忘記了她,卻還是不想娶他人的。我自己總覺得是這樣的,不過誰知道到底真相是怎麼一回事呢?也許再過上一段時日,我可能就會想娶香巧了吧。”

“你是說,你還是會娶香巧的?”我難過地問。

“哈哈,誰知道呢?她這樣的好,有誰會不喜歡她呢?欸,阿福,你呢?你可有妻、小?”

突然,他好奇地問起了我。

我吸吸鼻子,道:“嗯,我有的。我膝下有一子,到了七月裡他就要滿十一歲了。”

他驚訝道:“呵,看你的年歲不大,可兒子竟都快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我輕笑,說:“我今年二十又六,正月初八剛過了的嘉辰。說來,我也算不得是多麼年輕了。”

他道:“唔。你兒子如何?”

“嗅,你可別提他,提起他我就有氣!”

我想到了寤生那張倔強的小臉,心裡就不住地來氣。

或許是天性使然,就算是仲道失憶了,可父子間的親情是不會斷的。仲道對寤生很感興趣,又朝我靠了靠,他說:“你給我講講,他是個怎樣頑劣的小子?”

我道:“他呀,因生下來時沒有哭,我們就都喚他‘寤生’,算作是小字。他生在天亮時分,便取單名一個‘亮’字。他從小就很是親我,片刻見不到我他就要找我。因爲他的親孃死的早,我管教之時便不敢對他太嚴厲了,生怕管的太嚴會傷了他、使得他委屈了,擔心他的親孃在地下會怪我。

近幾月來,因我。。。。。因我又娶了一房夫人,他心裡不太痛快,便住到了他小叔的府中,怎麼都不肯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又急又氣,可又不能強令他搬過來與我和新夫人同住。唉,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皮鬧的了,也或許再等兩年就能好些了吧。”

仲道勸我說:“阿福也不要生氣了,他只是個孩子嘛,再等等,他總會懂事的。”

“唔。”

二人聊着聊着,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了許多,再次對我說了一句:“睡吧。”

我低聲回他一句:“我不捨得睡。”

我不捨得睡。

我不止是不捨得睡,甚至,我已不捨得離開了。我已經忍不住開始想象當離開這座平靜的山村時,我心裡的不捨,是否要多過東海之水。

我放佛可以看到,我掏出了自己的心、抽出了自己的全部思念都留在了這一間簡陋的房中,都留在了這一日一夜的時光裡。我只拖着一副無情無愛的軀殼回去了建康,然後在長長的餘生中,我會陷入深深的痛苦思念之中。

我的魂魄,它會一次次地回到這座山村之中,它走過一段小路,來到他的房前,想看看他過得如何。是否那時他已成親生子,而我卻仍舊無法去面對我們的‘再無可能’。

想着這一切將會發生的未來之時,淚水如一條細細的溪水般在我的臉上流過、乾涸、又流過、乾涸。。。。。。最終,它們在兩側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跡,恰如我對他的愛情,近於無形卻能夠被每一個人都看到。

聽着只屬於他的、已被我熟悉了多年的均勻呼吸,我禁不住環住了他的腰,靠近他,我將脣再一次的貼在了他溫熱的脣上。又怕會驚醒他,我便很快地又分開了。我不敢如以往一般抱着他入睡,只自己轉過身面向牆側睡了。

仲道,倘或有一日你的記憶可以恢復,當你記起你我分隔一年後再次同牀共枕的這一夜時,你是會笑還是會怒呢?笑我這個你一直認爲不忠的女人會如此的多情躺於你的身側?或是你會怒我不知廉恥的偏要再來見你?

仲道,我希望明日天亮之後你可以恢復記憶將我趕走,因爲,我自己是不捨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