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年，閏五月，秦太子宏不能守長安，將數千騎與母、妻，宗室西奔下辨。百官逃散。司隸校尉權翼等數百人降大單于萇。
燕主沖入主長安，縱兵大掠，死者不可勝計。
秋七月，旱，飢，井皆竭。
秦王堅至五將山，大單于萇遣驍騎將軍吳忠率騎圍之。秦兵皆散走，獨侍御數十人在側，堅神色自若，坐而待之，召宰人進食。俄而忠至，執之，送謁新平，幽於別室。
秦太子宏至下辨，南秦州刺史楊壁拒之。壁妻，堅之女順陽公主也。棄其夫從宏。宏奔武都，投氐毫強熙，假道來奔。
我奉詔入宮飲宴，見到苻玉的第一眼時，她正安靜地坐在一堆貴婦之間，我幾乎就認不出她來了。
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國公主，現竟已變作了一個眉梢眼角皆沾染着世故風霜的平凡婦人。
但轉念一想，她是如此，我自己又有何差呢？當心中死了許多的希望和念頭後，人便少了生氣，便越發的喜歡沉默了。
遙視着彼此，二人都不敢開口直呼對方，生怕會被人知道了我們早已相識一事。待宮人們介紹了彼此的身份，我們方纔十分客氣地敘話。
我稍掩自己的激動心情，問候道：“順陽公主，不知你千里趕來，沿途可有染恙不適？倘或是，我可請陛下他下了旨意着御醫專門爲公主診治。”
苻玉傷心落淚，她低語道：“多謝新安公主垂憐。我身上並無病痛，但我心裡卻因我那個無義的夫君而痛。”
昌明的生母阿蕪道：“前兒個順陽公主和她族中的親朋們入宮之後，我就已派了御醫爲她診看過了，就怕這一路上的奔波會落了隱疾。”
苻玉對她感激道：“李夫人您貴爲晉主之母，還費心於我等國破之人的宵小之事，苻玉實不知該如何道謝！”
我給苻玉遞了帕子，又對阿蕪說：“雖說是初見，但我卻與公主甚爲的投緣，您可否允我二人入偏殿裡親近一些說話？”
阿蕪笑說：“哦？甚好，既是如此，你便隨了自個兒的心吧。”
二人屈膝道謝，遂棄了一衆的晉、秦貴婦，獨入了偏殿裡敘話。才一入內，苻玉便掩面痛哭，她卻又不敢出聲讓別人給聽到了，只是那一副肩頭聳動地很厲害。
我輕拍她的背撫慰，心疼地安慰說：“你所受的委屈，我都已知道了。楊壁那人再是不義，但事情也都已經過去了。阿玉，你比我年少，你還年輕啊，若是你自己願意的話，我會讓李貴人爲你再選一佳人另嫁的。她是昌明的生母，她說的話，在這朝裡還是有些份量的。”
苻玉放下了帕子，滿臉都是傷心淚水。她兀地撅起櫻脣，那倔強的神態立即便像極了當年那個可以爲了自己一見鍾情的男人而逃婚千里的無畏公主。
“你雖是好意，但我是不肯再嫁人的了。兩個月前，當我聽聞父皇他竟捨棄了長安城內的一衆官民獨獨帶着那個賤人張浣和她的三個孩子出逃時，我曾怨過他，我恨他把我和宏弟還有我們的家人都給拋棄了。
當宏弟帶着我的血緣親人們投奔到下辨時，夫君他不肯隨宏弟投奔你們晉國，卻還勸說宏弟隨他一起去降了姚萇那個叛賊！我也恨過他，我恨那個我爲了他真心放下桓濟、想要跟着他一直白首到老的男人竟會是一個無義的小人！
事到如今，我國破家亡，流落他鄉，可若是細說起怨來，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怨誰。若不是鳳皇他率軍圍攻了長安，父皇他便不會逃走，我秦國也不會滅亡，我也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夫君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嘆氣道：“這麼說來的話，你最恨的人原來是慕容沖？”
苻玉神色肅然，抽泣了半晌，她憤憤地說：“我就是恨不得他，所以我就更恨！”
我驚訝，不敢置信地問她：“你與慕容沖。。。。。你們二人可是有私？可，淝水一戰，我曾被扣留秦營還與他見了一面，但，他從沒提及你二人之間的事啊。”
苻玉輕掩我的脣，搖了搖頭，她低聲道：“不，福兒，我和鳳皇之間並沒有兒女私情。只是當年，他。。。他被我父皇收入後宮之時，我和夫君還住在長安，因此，我可以經常入宮見到他。
我曾因要幫助他出宮而惹出了許多的事情，二人之間便有了一些糾纏。又兼，你、我與他三人曾有前緣，既是相識多年了，我便真心地待他爲我的摯友，還常常去接濟他的親友。
誰知，數年前，父皇堅持與你們晉國開戰，最後卻潰敗而逃，大傷了我秦國的元氣。慕容垂起義叛秦，鳳皇竟然急急地響應了慕容垂！如今，他還血洗了長安城！我就是想不通，父皇從不曾虧待過他們慕容家的人，許以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爲何他們卻還會落井下石！難道仇恨就真的不能忘懷嗎？難道我們要將仇恨反覆地延續下去嗎？”
沉默良久，我無奈道：“滅國之恨，你讓他們慕容氏的人如何能夠忘懷？你我都很瞭解，慕容沖他並不是一個殘暴之人。在他率軍攻入長安之前，如果你的父親沒有賜死慕容暐、沒有屠殺那兩萬的慕容宗室，我想，一個良善之人是不會選擇血洗長安的。”
苻玉眼神幽怨，她質問我：“你這一番話，可是在說這一切全都是我父皇的過錯？！”
我道：“眼前的境況，並非是孰人之過。戰事起，無非就是一國要掠奪另一國的土地、士民。如果這個天下早已經統一了，百姓之間不分哪國臣民，又何來的戰事？何來滅國？何來仇恨？
莫管慕容沖他本是個怎樣的人，但如今的他可是燕國的國主了！論身份、地位，他比他的叔父慕容垂更爲正統。他的肩上負有重擔，他是不會輕易放棄去爭奪天下的。
總有那麼一天，他也會和我們大晉面對面的爭上一場的。成王敗寇，無論是哪一方取得了最後的勝利，這天下總算是真正地統一了，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仇恨和報仇了。
而現在，如果你不想讓仇恨繼續的話，那麼，你所能夠做的，就是放下對鮮卑人的恨，讓這一切。。。。。。。就都過去吧。”
苻玉嗚咽哭泣：“我懂，我懂，我都懂得！若無這一切，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現在，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放下對鳳皇的恨！我就是不願看到破我家國的人竟會是我曾經的摯友！”
“我想，鳳皇他對你，也是有愧疚的。入了長安城後，他一定會想起你，想起我們三人曾一起經歷的過去。阿玉，你一定要忘記仇恨，繼續握住不放的話，手會痛、心會痛、只會讓你自己更痛苦。現在開始新的人生，忘卻所有的過去吧。
阿玉，總有一些我們不願去面對的事實卻是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也總有一些我們最在意的人到了最後卻會成爲我們的敵對，可，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宿命，是我們所有這些生於亂世中人的共同宿命。戰爭不休，流血不休，離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