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出山

八月盛夏,建康城裡正是最熱的時候,家中有嬰孩的人都採摘河中的蓮葉來包裹自家的嬰孩,以求涼爽,不願聽其因熱而不停啼哭。

我怏怏地品着冰酪,看着正高談闊論的郗道茂和望着她依舊滿面傾慕的獻之,心裡很不是滋味。

如果,有人這時來嘲笑我:司馬道福,這就是你的命。那麼,我會不甘地大喊:不,只要沒有她,這就不是我的命!

我知道這很可笑,可我自己就是固執地認爲,如果沒有她,我會稱心如意。我從不想獻之是否是喜歡我的,也從不想父親是否是願意我嫁去王家的,我更不會想皇室需不需要我嫁給王家。

秦國國內,重臣王猛對境內權貴豪強之中的橫行亂法之人大力打擊,秦主苻堅贊同非常,如若有人詆譭王猛者,苻堅皆是懲處詆譭之人。

因爲這件事,子猷哥哥他們便舉行了一次很特別的清談。清談貴在暢談人生、理想、見解,最忌於政治有關。可這一次,他們所議之事並不是完全地無關政事。他們道‘是否權貴豪強便皆爲亂紀之人,如若高門子弟皆不爲官,朝廷是否會較之現下更好’。

這是子猷哥哥提出來的,謝朗笑他破壞了規矩,會被先賢們恥笑的。子猷哥哥道若是以爲他壞了規矩,大家自可不必將此看作清談,只是隨意說說便好。

我頗覺好笑,心說如今朝裡有幾個朝臣是寒門出身的,放眼滿朝,不論文武,莫不是那幾個高門大族的子弟。呵,他們這些子弟談論這個話題,怎麼能得到正確的結論呢?

但是無論討論什麼,郗道茂總是那一個最能吸引人的女子。我雖因獻之很不喜歡她,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她的身上有無數個原因值得每一個男子去喜歡她。

她雖不美,卻迷人。

手中的碗愈發顯得了,無奈地嘆着氣,我將它放置在了小案上。

謝道韞悄聲對我說:“福兒,玄學裡有言說,你心中放置了多少事,你其實已然放下了多少事。”

我譏諷道:“我不懂地玄學,可我也知,這怎麼說得通呢?心中若有事那便是有事了,放在心裡的事又怎麼算是放下了的呢?”

謝道韞道:“玄學便是這樣了,所有的言語,都需你自己去悟。我其實也有心事啊,喏,你看那個王凝之,較之徽之、獻之,他是不是差了許多?過幾年,若無意外,我就要嫁給他這樣一個平庸的人了,我的苦與你的相比,誰的多一些?”

我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了獻之的二哥王凝之,他的相貌還是不錯的,只是,爲人古板、無趣,多喜愛盤腿於榻上獨自冥思苦想,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王家的人多信奉天師道,尤其是這個王凝之,真可謂是深信不疑。

我自己只信佛祖,還並不虔誠。對於那什麼天師,我是分毫都不知曉的。真不知天師有什麼好,竟把王凝之迷地像個癡兒,三句話不離天師。

謝道韞面有不悅,說:“你看,別人那裡不是說笑便是觀看,只有他,人雖在這裡,但那魂早已去會那天師了。我敢說,他有一日便要因那天師而毀。”

我勸道:“哎,謝家姐姐可莫要這樣說,他日後會是你的夫君呢。”

謝道韞嘆氣,感慨道:“唉,我的命可真不好啊。爲何他還未娶呢?爲何他排行先於徽之?便是嫁給那輕狂的徽之,也要好過嫁給他這樣的一個悶人啊。”

她又接着說:“我的婚事是安石叔父看好的,他說王家的男子很好。王會稽也有此意之後,安石叔父便覺得凝之這人是不錯的。叔父總是對我說,嫁了凝之可算是有福氣了。可我怎麼也看不出,嫁給他能有什麼福氣。”

我道:“姐姐,你雖是不願,可謝安石的眼光總不會是錯的。他既然覺得凝之比子猷哥哥要好,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謝道韞笑笑,轉而又說我:“福兒,若你日後真的嫁於褚家的那位褚爽也是不錯的,他可是一位翩翩佳人。”

我自嘲道:“是麼?放眼這朝中大族裡,哪家的郎君會不好呢?算了,姐姐,你我如今也莫要互相勸慰了。其實,你我皆是無法如意之人。待日後各自婚嫁了,還請,不要常見面。我只怕,只要我們一見面便會互相哭訴了。”

謝道韞苦笑,我則無語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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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朝廷終於決定要派軍出征燕國了,以雪前番幾次敗績之恥辱。

因燕主慕容儁屢遭怪異之事,身體孱弱過以往,故此,那‘戰神’慕容恪是不敢隨意離開鄴城的。因爲他擔心若是自己的兄長不期歸天,若是小人趁機盤輪就不好了。

正因慕容恪是不太可能會帶軍至江邊與我大晉對峙了,那麼,我們在此時出軍,能取勝的希望還是不小的。

朝裡議定的出征之將爲謝萬將軍與郗曇將軍,他二人與父親的關係都不錯,因此父親還特意寫了一封信祝他二人能旗開得勝。據說謝安頗是不願謝萬將軍出征的,他堅持認爲,謝萬將軍此次有可能會敗。

他也給謝萬將軍寫了一封信,有言曰‘汝爲元帥,當與諸將接對,以悅其心,豈可傲誕如此而能濟事也!’,再次囑咐謝萬將軍一定不可無禮對待自己的下級軍官。

其實,我的姑父荀羨大人本該是要‘戴罪立功’以雪前番被慕容恪驅逐之恥的。可惜,在一月前,他因病重而亡了,所以,朝廷才又會選了謝萬將軍前去領兵。

姑母哭得傷心極了,她道自己還在襁褓之時便沒了父親,幼時又沒了母親。好不容易要嫁人了,荀羨大人當年只是不願娶妻。再好不容易荀羨大人拗不過聖旨終是娶了自己,二人這些年的日子過得也算好,卻想不到,他如今竟這樣去了。姑母一直在哭喊,她說自己的命實在是不好。

父親見姑母不開心,便勸她說,若是她願意,可以再嫁他人的,反正她是大晉的公主,不必爲了一個臣子守節餘生。父親還說,若是她覺無趣,可要下人們來府裡接我,父親讓我常去陪伴姑母。

姑母並沒有聽父親的主意,她不肯再嫁,說什麼這輩子都是荀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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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北上之後,謝萬將軍領軍駐紮在下蔡,郗曇將軍領軍駐紮在高平。就在八月裡又打了一場敗仗的泰山太守諸葛攸被任命爲前鋒,率軍攻打東郡。

沒想到戰事纔開始後不久,諸葛太守與燕人正僵持於東阿,郗曇將軍突生疾病,便由高平速退至了彭城。諸葛太守見援軍遲遲不來,無奈之下便率軍回去了泰山。

謝萬將軍得知此事之後,不知是諸葛太守自己退回的,還誤以爲是燕人派了大軍前來回擊住諸葛太守纔會退回的。謝萬將軍不查明緣由,竟率軍倉皇退離了下蔡一地。

他軍中的那些將領都想要他吃一個敗仗,於是便故意散亂潰散。謝萬將軍想要制止,卻沒人聽他的話,沒了法子,謝萬將軍單騎逃跑了。

此時,那慕容恪早已聽聞了此次的戰事,快速地率軍離開了鄴城,他與慕容評、陽騖、慕輿根四將合力追擊謝萬將軍的軍馬,並奪得許昌、潁川、譙、沛這四個皆位於淮河以北的城池。痛心啊,都是我大晉的軍士多年辛苦纔打下來又守住的地方啊。

朝中一片譁然,紛紛道此乃郗、謝二人之過,郗曇將軍未能及時支援諸葛攸,使得諸葛太守無功退回泰山,郗曇理應廢爲庶人;謝萬將軍一地未斬還失了不少的軍士,他的過錯便是無可饒恕了,理應開刀問斬。

據說,在戰事開始之前,謝萬將軍決心聽從謝安的言語,安撫自己的下級軍士。不料,這個常被人誇讚的清談中的常勝者竟不知該對軍士們說些什麼。

手裡玩弄了半天的玉如意後,他對衆人道‘汝等皆勁卒!’。由此,諸將心中便萬分地不快,在謝萬將軍要人們撤退時,他們纔會故意地散亂了。

謝安忙地上疏陛下懇請饒過謝萬將軍,還又來了我們府上,請父親務必要幫忙。父親道自然,並允諾說自己一定會保住謝萬將軍的項上人頭。

有一件頗爲要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發生在謝萬將軍回到建康前,那時,知曉軍隊潰敗了,謝安已經前去北方尋謝萬將軍了,唯恐逃回來的路上有人會趁機對謝萬不利。他實在是太瞭解自己的弟弟了,他早已預料到了謝萬將軍爲何會敗,他怕諸將會報復於謝萬。

沒想到,倉促之中,謝萬將軍丟了自己的一副玉馬蹬,說一定要找到。謝安當時已尋到了他,便說先回去朝裡最重要,玉馬蹬有沒有都無妨。

可嘆,謝萬將軍竟說若無玉馬蹬自己便不再前行了。謝安一直保持良好的君子氣度終於無法堅持下去了,他痛罵了謝萬將軍大人,道‘大難之時,汝尋那物作何!’

不久後,最後的判決下來了,郗曇將軍被降爲建武將軍,謝萬將軍則被貶爲了庶人,不再留有任何的官職了。謝安已是對父親道謝連連了,只說能保住命便已很好了。

父親卻道只怕沒了官職後,謝萬將軍會過的不好,他向來重視名利,此番大敗,他一定感到恥辱。

我卻覺得,其實這樣沒什麼不好的。若是謝萬將軍繼續留在朝內爲官,說不定他還是會打敗仗的。

我偷偷地問過沬之她父親現下的狀況,她道終日只知飲酒、聽樂,脾性也變得暴躁不已。謝安日日到府勸導,他從不聽,常言自己才華不俗,若是再有機會,必當踏平燕地。

經此一事,謝氏在朝中的顏面徹底盡掃,位居高位者一個不存。衆人又將目光投向了早有盛名多年的謝安,盼他能早日入朝爲官。

爲了家族的利益,謝安終是答應朝廷再次出山爲官。此舉,無人不悅。尤其是桓公,據聞二人達旦暢談。父親也道,謝安入朝,晉室是有福了。

聽完了消息,我跟着先生又回去讀書,先生輕笑,說:“謝安,謝安,以‘安’天下,朝廷要的,其實,只是那一個‘謝’字。”

我問:“先生,您何意也?”

“呵,福兒你看,如今朝堂之上,孰家厲害?”先生問。

我道:“自然是桓家,手握重兵,莫敢不從。”

先生點頭,再問:“如何抗之?”

我道:“不外乎是以其他的朝臣分化權利,或許奪不回來兵權,起碼在朝堂之上,不讓他桓氏一家獨大。”

先生滿意地笑了,說:“明白了嗎?朝廷要的是一個‘謝’字。”

心中通亮,我只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