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最終章 渡歸處

午後陽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熱鬧許多,僕役們打掃着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細地清理過,有多嘴的小丫鬟,時而小聲議論幾句。

“君上對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幾日從竹林裡溜出來兩條蛇,也沒怎麼着,君上就緊張得不得了,要我們打掃整個容青殿。相比之下華妃那裡可就冷清多了,聽說那兒的野草都長了半人高了也沒人管。”

“別胡說,華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賜的姻緣,君上還未登基的時候就常伴左右,那麼些年君上身邊也就她這一個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樣君上也不會苛待她的。”

“可恩寵統共就那麼多,君上難免厚此薄彼呀,這都好幾個月沒去韶華殿了吧。哎你們說,有沒有可能那兩條蛇就是華妃讓人放的?”

“不會吧……”

“誰說不會,爲了爭皇后的位子,什麼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後了嗎?”

“你這話說的,立後是早晚的事吧,只不過立誰還說不準。雖然我們蒙秦不像華晉那般愛給皇帝養上後宮佳麗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況且眼下兩個妃子都還沒有子嗣,將來是誰做皇后還真不一定呢。”

不遠處的偏殿中,謝青婉側靠着窗櫺,聽到這些話,笑了笑說:“她們說的都不對,宇文心裡早有了皇后人選了。”

謝青折也聽到了外面的嘰嘰喳喳,無奈搖頭:“小丫頭們愛嚼舌根,你別放在心上。”

謝青婉從窗外收回目光,開玩笑般地說:“要我講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選不是我,不是華妃,也不是其他什麼人,就是哥哥你。”

謝青折收拾行裝的動作微滯:“瞎說什麼呢。”

一陣難捱的沉默。

“哥……”謝青婉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的背影,雙手無意識地攥緊裙裾,她想說她知道宇文勢近來每晚留宿在他那裡,她想說他們三人究竟是誰錯付了誰,她想說哥我們還能再回頭嗎,但她最終什麼也沒說,緩緩鬆開手指,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

謝青折收拾好了東西,對妹妹道:“我會盡快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謝青婉點頭:“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宮裡不大太平,你儘量不要離開容青殿……”

“哥,上次那兩條蛇,是你放的吧。”謝青婉太瞭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兩條蛇不是用來嚇唬容青殿裡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衝着我們來的,我們現在根基不穩,抓不到他們的把柄,不如自己來個打草驚蛇,多提防着點,讓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會護着你的。”

“哥,你真的要爲他這麼做嗎?”謝青婉問,“你算過會有怎樣的後果嗎?”

“我……算不出。”謝青折垂眸,“也許見到那個孩子,便會知道了吧。”

謝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淵,沒有等宇文勢來送他。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這一去一回,竟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此後十年,謝青折輔佐宇文勢開疆拓土,謀劃甌脫之戰,找尋侵吞華晉的切入口。

謝青婉眼見他殫精竭慮,眼見他在無止境的殺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飲鴆止渴,用無數個過錯來彌補當初對夏淵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們走錯了路。

他們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價。

爲了不讓哥哥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謝青婉寫了封家書寄回臨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詢問他們解救之法。

自先祖謝滄海以來,臨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臨祁人都必須是鏡語選定之人,謝青折是這一代的入世者,而謝青婉那時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給他們的懲罰,當初謝青折下山,他的叔伯萬萬沒想到,這個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會糊塗至此,犯下大錯。心痛之餘,他們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萬變,後來就連鏡語也測算不出,猶豫再三,他們還是不敢貿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亂,後輩又苦苦哀求,謝慎和謝悵終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着就下山這麼一趟,規勸謝青折收手,接回這兄妹二人,便不再過問世事。

他們到底是想得太簡單了。

所謂塵世,從來就不是要來便能來、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塵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離去呢?

果然,謝家一行五人進入蒙秦地界後暴露了行蹤,得知他們要來帶謝青折和謝青婉離開,宇文勢勃然大怒,將他們全部關入了大牢。

謝青折爲此與他起了爭執:“宇文,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宇文勢冷笑:“他們一個個把我當做煞星,想盡各種辦法要帶你離開我,擅闖王宮襲擊侍衛,散播謠言蠱惑人心,甚至還要給我下蟲毒,我爲什麼還要對他們以禮相待?沒殺了他們已經是看你的面子了。”

謝青折心中悲涼,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知道叔伯是想勸他回頭,但他真的回不去了,從他迫害了那個孩子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他頹然道:“宇文,放了他們,我求你了,我不會走的,我也走不了了……”

宇文勢安撫地摸摸他的後頸,輕咬他的耳垂:“是的,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你絕對不能棄我而去,絕對不能。”

“哥,別去觸怒他了。”謝青婉跪坐在鏡前,長髮未經梳理,零亂地披了滿身,“他不會放我走的,我是他留住你的鐐銬……”

“青婉,對不起。”

“錯的是我,我不該偷偷跟着你下山。”謝青婉的淚水跌碎在鏡面上,“哥,十年前我就後悔了,這塵世一點也不好玩,身在這裡,什麼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身不由己。”

“青婉……”

“所以我一定要離開,哥,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在這裡出生。這塵世都瘋了,瘋到我一點也看不清自己和這孩子的命數。”

“孩子?”謝青折愣住了。

“是啊,孩子。”謝青婉輕撫尚且平坦的腹部,“十年前你回來時說,施與夏淵的那一劫,會讓宇文勢一生沒有子嗣,那這個孩子又爲何會出現,還是他註定會死在我腹中?”

“這不可能……”謝青折臉色刷白。

“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你告訴我,你見到那個夏淵之後,究竟算出的是什麼?”

謝青折抿脣,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那個鏡語。

他不能說,因爲他算得出,卻勘不破。

縱然宇文勢不鬆口,謝青折也要用盡一切辦法讓妹妹離開。

他先去大牢見了叔伯一行人。

二伯謝慎和四叔謝悵各帶了一名弟子前來,還有已故大堂兄的兒子謝驚鴻也來了。小一輩中,謝驚鴻的天分最高,而且他從小就愛跟着謝青折,與他的感情很是親厚。總算宇文勢顧及情分,沒有爲難他們,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否則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們。

謝青折心中內疚,跪在叔伯面前說:“青折多謝二伯和四叔捨命相救,但是青折不能走,自己種下的惡果,就要自己來嘗。只求二伯和四叔答應青折一個請求,帶走青婉,再也不要讓她爲了這些俗事煩憂痛苦。”

謝驚鴻大爲驚訝,他不懂,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小叔爲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小叔,你爲什麼不跟我們走?那個人他不是好人啊,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不明白嗎?”

謝青折笑看着他:“驚鴻說的是,只是身在其中,誰與誰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宇文勢利用他來謀宏圖偉業,他又何嘗不是利用宇文勢來成全自己?

謝慎道:“隨你吧,青婉我們會想辦法帶走,但有件事我要問你,你去見過華晉那個孩子了,既然站在蒙秦這一邊,爲何沒有徹底斬斷那孩子的命數?”

謝青折磕了個頭,只答了一句:“二伯,世事有因果。”

他走後,謝悵嘆了口氣:“這孩子入世太深,身不由己,好在也不算太糊塗,不知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

那時正是準備重啓甌脫之戰的時候,宇文勢違背約定,把釋放謝慎謝悵之事向後延了幾日。他的本意是把謝青折的心栓得更牢點,卻不曾想給了朝中佞臣可乘之機。

謝家兄妹一個深得君心專寵,一個身居上卿之位,權傾朝野,加之宇文勢登基之時,謝青折爲他出謀劃策,得罪了許多肱骨老臣,一些有心之人早就欲除之而後快,如今覷準時機,趁謝青折未及從甌脫歸來之時,在蒙秦翻騰了起來。

宇文勢察覺不對時,想要把人放走,但“臨祁人妖惑君王”的傳言已經傳開,謝慎謝悵一行人剛出牢獄就糟了不明人士的追殺。

謝青婉被軟禁在容青殿,叔伯等人想帶她出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沒想到的是,對她施以援手的竟然是華妃。

華妃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韶華殿,吸引了王宮侍衛們的注意,又故意大鬧容青殿,給謝青婉製造了逃脫的機會。

謝青婉問她:“我以爲你很恨我,爲什麼要幫我?”

華妃道:“你們想要他放過你們,我想要你們放過他。外頭說臨祁人妖惑君王,這話其實不假,自你們來了,他就被蒙了眼,失了心。”

看着這個神色清淡的女人,謝青婉不禁動容:“他真是個瞎子。”竟看不見身邊最珍視自己的人,竟將一個女人最炙熱的情感,冷落成了深宮裡的浮塵。

華妃緩緩關上兩人之間的宮門:“快走吧,我也是爲了自己而已。”

有人心有執着,有人甘願放手。

正是這一環環的執着與放手,造就了那一夜的悲劇。

謝慎和謝悵等人到底敵不過源源不斷的殺手,謝青婉想救他們,用鏡語向哥哥和宇文勢求援,但在被追殺的途中,過度使用的靈術令她體力透支,她只覺腹中一陣鈍痛,腿間有溫熱血液流下,霎時慘白了臉……

當謝青折趕到的時候,謝青婉已香消玉殞,那孩子終究逃不過一劫。

謝慎、謝悵和兩名弟子都被殺害,謝驚鴻拼着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心,給自己餵了毒血蟲,這種蟲毒性甚烈,凡被他抓傷咬傷的人,都身中劇毒而死,但蟲毒本身對宿主的侵蝕也是巨大的,謝青折發現他時,他體內的毒血已過了心脈。

……

“我用靈術把青婉封進了冰河裡,不想讓任何骯髒的東西靠近她。當時我已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根本聽不進宇文勢的辯解。

“當然,他也沒什麼好辯解的,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扣下他們落人口實,若不是他縱容了那些人在朝中的殘餘勢力,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我才徹底清醒了。

“我明白我是真的錯了,因爲我的一錯再錯,害死了我的至親。我明白無論我怎樣做,那些失去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我明白謝青折這個人,再不能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所以我把滾燙的金錐刺進了心口。我告訴他,遇見他是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那些他最無能爲力的恨意,最後都留在了那具屍體裡。

夏淵道:“可是你並沒有死。”

荊鴻笑了笑:“這只是一個小把戲,我也沒想到竟然能成功。當時眼見驚鴻救治無望,我在自己和他身上種了轉生蟲,金錐刺心之後,由於宇文勢沒有立時葬了我,轉生蟲將我的血換到了驚鴻體內,於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聽完這些,夏淵的膝蓋已經被算盤磕得生痛,站起來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媳婦兒跪完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時候做點什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對門外高聲喊道:“蕭廉,把麻袋扛進來!”

蕭廉依言照做,夏淵在荊鴻面前打開,指着謝青折的屍體說:“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還請陛下三思。”蕭廉先前守在外面,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只是覺得夏淵這麼做可能所有不妥,便諫言道,“陛下,我們千辛萬苦把這人偷了回來,照蒙秦王對這人的重視,少說也可以跟他談談條件,他們的增援剛到,能牽制他一下也是好的。”

“我不想跟他談。”

“陛下,您這麼做很可能會激怒蒙秦王。”

“激怒就激怒,此次望江之戰原本就是一場硬仗,還怕他不成?”

“陛下……”

“算了蕭廉,別勸他了。”荊鴻從旁插話,“陛下要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燒一具屍體而已,也該讓逝者安魂了。”

他語氣平淡,似乎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蕭廉無奈,伺候的君主這麼任性,他也是無能爲力了。

話分兩頭,宇文勢那邊剛剛對援軍做好部署,就聽說下城被破,更令他驚怒的是,謝青折的屍體竟然被夏淵盜走了。

他的確懷疑過夏淵孤身探營的目的,他猜測佈防圖是他的首要目標,甚至還安排了一張假的佈防圖在主帳,等着夏淵來偷。不過夏淵看都沒看一眼,他冒着性命危險到望江城裡潛伏了好幾天,似乎只在糧草庫放了把小火,鑿漏了三艘戰船,玩了點蠱蟲的小把戲。

就在宇文勢重挫華晉軍銳氣,準備集結援軍對長汐城大舉進攻之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冷不防被夏淵一刀捅了後心。

望江下城的將領戰戰兢兢地回來覆命,宇文勢聽到那句“賠了上卿折了家”的嘲諷,氣得當場震碎了那名將領的腦殼。

再見面時,便是王對王的局面。

夏淵帶着少年人的囂張:“聽聞蒙秦的上卿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朕把他帶回來一看,什麼嘛,不過是具死而不僵的屍體罷了。守着一具屍體三年,再惜才也沒有這樣的,蒙秦王,你這不叫癡心一片,這叫得了失心瘋吧!”

宇文勢冷道:“說我瘋了,你這華晉的皇帝又比我好多少?丟下陣前萬軍不管,丟下黎民百姓不顧,處心積慮來我蒙秦大營,就爲了把我這位上卿偷回家,又有哪裡光彩了?”

夏淵不緊不慢地招招手,就見主船上緩緩放下了一葉扁舟。

那扁舟上躺的,正是神情安寧的謝青折。

宇文勢喝道:“你要做什麼!”

夏淵在長弓上搭了一支火羽箭,拉開弓弦:“你猜?”

“住手!你不是要與我談條件嗎?”

“蒙秦王說笑了,穩贏的仗,朕爲什麼要跟你談?”

宇文勢立時變了臉色,即刻命人去追那艘小船,但對面船陣緊密,而且江上風大,不過瞬息,載着謝青折的小船就已向下遊漂遠。

咻——

拜少時與夏浩比箭所賜,夏淵這一箭勢不可擋,火羽在空中拉成一道灼眼的線,釘在了小船中的油木上,不偏不倚。

剎那,火光圍住了謝青折,從那華美的袍角開始,一點一點吞噬。

“啊……”宇文勢驟然啞了聲,他衝到船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人就在他眼前燒成了灰燼,化爲細小的微塵,被風吹散在江雪裡。

再不可尋。

恍然間像是一切都被清了空,他們的死別,錯付,相識,從最後那雙絕望的眼,一幕幕地倒退,直至退回了原點,終不過是……

殘夢碎,骨成灰。

一句無聲的“青折”堵在宇文勢的喉間。

那艘小船沉在了遠方。

良久,宇文勢轉過身,眸中血紅:“青折的一生都毀在你的手上,你纔是瘋子,你毀了他,就是毀了荊鴻!”

夏淵道:“荊鴻是我的,他的軀殼、他的靈魂都是我的,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具他的身體,我也決不允許別人的手碰他。”

望江上最慘烈的一戰,從那一天開始,足足打了三個月。

那天荊鴻一直坐在船艙裡。

他什麼也沒聽,什麼也沒看,什麼也沒想。

夏淵回來後緊緊抱着他,在他溫暖的頸側磨蹭,咧嘴笑着:“你別嚇我呀,怎麼跟個空殼子似的?身體沒了,魂也丟了麼?”

荊鴻說了兩個字:“何苦。”

夏淵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宇文勢執着的是那個死去的人,是那個什麼都肯爲他做的謝青折,所以他一心想讓你的魂魄回到那具軀體中,卻從沒有想過要挽回真正活着的你。他知道,你不再是謝青折了——這便是他的苦。”

宇文勢敗了。

蒙秦軍在甌脫和望江的戰場都遭到重創,只能敗退。宇文勢身中一箭,箭簇都未及取出,便匆忙逃往蒙秦的邊境雁城。

在這座峽谷中,攔截他的是荊鴻。

宇文勢擦去咳出的血沫:“一生紫氣,盡散於淵……青折給我批的命,當真一句也沒錯。夏淵讓你來截我,真是有心了。”

荊鴻擡手,命衆將收起了箭矢與落石。

他說:“是謝青折給你指了一條虛假的王者之路,他欠你的債,我也一併還了。”

宇文勢道:“你放我走,不怕我捲土重來,再來一回逆天改命?”

荊鴻斂目而笑:“都太傻了,什麼逆天改命,不過是世人想要順着自己的願望去活。”

……

宇文勢走出峽谷時,荊鴻丟給他一樣東西:“走吧,好好對她。”

進了雁城,宇文勢攤開手心。

那是謝青折留給他的錦囊。

錦囊上的蠱縛已經解開了,裡面是一張方子還有一瓶蠱血,解的是冰螢蟲的蟲毒。

宇文勢知道,這錦囊裡的東西被換過了,但他已無力再去追究。

謝青折費盡心力封藏起來的鏡語,被荊鴻隨手丟棄在湖水中,化成漣漪,就此湮沒。

那是個永遠不該被揭開的預言——

夏淵是天命所歸,如果他當初真的殺了他,這孩子的命數亦不會斷。

謝青婉會誕下一個命中帶煞的孩子,宇文勢統一四國的大業未竟,那孩子便會奪其王座,成爲一代暴君。屆時生靈塗炭,天命亦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這會成爲一場輪迴的報復,一個他承擔不起的罪孽。

見到四歲的小夏淵後,謝青折推算出了這個鏡語,他後悔了,也止步了。

十年後的那場劫難讓他終於看透,他逃不出自己的命。

他這一生,都會與那個孩子糾纏不清。

兩年後。

望江收復之後,甌脫也劃歸了一大部分給華晉,如今華晉雄踞中原,在夏淵的治理下,開創出一番強國盛世。

這天瑜兒扒拉着小短腿往前跑,一路喊着“雞糊雞糊雞糊雞糊”,然後在邁門檻的時候吧唧一下栽了。好在這孩子皮實得很,自己爬起來揉揉腦門,看到荊鴻朝自己走來,高興地張開手臂要抱抱。

“雞糊雞糊,我跟你說哦,三王叔又跑掉了,父皇又沒抓住他,然後父皇就生氣了,說沒有人幫他,非要叫瑜兒陪他寫字,可是瑜兒都看不懂的,瑜兒想要畫畫,雞糊你教瑜兒畫畫吧,瑜兒想跟你一起玩……”

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太孤單了,夏瑜長成了個話嘮娃,什麼事到他嘴裡都能咕嚕嚕說一大堆,前言不搭後語的,也就他親爹和荊鴻能聽明白。

事情是這樣的,夏淵還算善待他的兩個弟弟,他給安慶王夏澤封了南疆的屬地,讓他安安穩穩地做個藩王,定嘉王夏浩沒事的時候就待在京中做個閒散王爺,如果邊境有什麼戰事,也會讓他跟在孟啓生後面帶帶兵。

相比在京中經常被拉來幫着看摺子算賬本,夏浩顯然更喜歡到邊境去,所以夏淵每次喊他來幫忙他都推三阻四,好不容易逮到了,沒一會兒人就又跑了,把夏淵氣得要死。

憑什麼大家都能閒下來玩,就他不行啊!

他也想跟荊鴻待在一起“玩”一會兒啊!

這股怨氣無處可發,最終就落在了可憐的夏瑜身上。沒人陪他看摺子,他就讓夏瑜陪他看,總之他抱不到荊鴻也不能讓兒子抱到!

於是夏瑜好不容易掙脫魔爪後,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荊鴻把夏瑜抱在懷裡,揉揉他腦門上的包:“瑜兒還疼嗎?”

夏瑜撒嬌地在荊鴻脖子上蹭蹭臉:“有點痛啊,雞糊給瑜兒吹吹吧,吹吹就不痛了,然後再親親吧,親親就會好了。父皇說親親最管用了,雞糊你是不是總是會受傷呀?父皇經常親你呢,上次在朝陽宮,父皇親你肚子……”

“瑜兒!吃不吃橘子?”

“要吃要吃!”

荊鴻終於堵住了這孩子的嘴。

顧天正木着臉說:“你怎麼又來了?”

蕭廉調侃:“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顧天正頂開劍鞘:“別過來,再靠近一步以刺客論處。你已經不是侍衛了,皇上不是準你回幽篁山莊了麼?”

蕭廉繼續假不正經:“那又怎樣?我想去哪兒誰管得着?皇城門口那個孟小將軍攔不住我,你也攔不住我,誰也攔不住我。”

“蕭廉,你不要太囂張了……唔!”

“我囂張有囂張的本錢吶。”蕭廉欺身靠近這個想了幾個月的人,滿足地、狠狠地咬在他嘴上,“誰讓皇上給了我那麼好用的賞賜呢。”

當初蕭廉與皇帝陛下共患難去“偷人”的情誼還在,夏淵答應給他一個重賞。最後再三斟酌,就賞他了四個字——“朕知道了”。

之後蕭廉被家裡的老爺子召回去,夏淵批覆“朕知道了”。再之後他又想回來扒着顧天正,夏淵也批了“朕知道了”。

於是蕭廉成了唯一可以自由進出皇宮內院的江湖人士。

苦了顧天正,在皇帝的默許下,被這人吃得死死的。

春意盎然。

碧心亭中,吏部尚書陳世峰,戶部侍郎柳俊然,太醫院竇文華,還有現任司徒荊鴻四人坐在一起品茶談天。

竇文華說:“前幾日皇上又發什麼火了?從我這兒開了好幾副清肝去火的藥茶,荊司徒你又怎麼惹他了?”

陳世峰好奇:“你怎麼知道是荊鴻惹了皇上?”

竇文華哼了一聲:“火氣大,只要把火氣發出來就好了,能把皇上憋得喝藥茶都壓不住火的人,除了荊司徒兼荊太傅兼荊皇后之外,還能有誰有這本事?”

柳俊然道:“不愧是太醫院出了名的毒舌妙手。”

“好說。”

“怪不得沒人敢請你診病。”

“……”

“所以,皇上到底是爲了什麼事發火?”

三人把目光移向荊鴻。

荊鴻無奈答道:“清明要到了,我不過是說想回臨祁給族人掃墓。”

“哦,照皇上的脾氣,絕不會給你批的。”柳俊然說。

“對,皇上三天看不見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陳世峰說。

“嗯,我回去再準備幾帖藥茶,你們還要吵幾天?”竇文華說。

荊鴻:“不管他批不批,我明天就偷偷溜走了,都準備好了。”

另外三人轉瞬間出了亭子,速度快得都看不清,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他們衝他遙遙拱手,口徑一致:“大人好膽量!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見!您自求多福!好自爲之!”

……

“他好大的膽子!”

不出衆人所料,夏淵果然大發雷霆,紅楠着急忙慌地又去太醫院開了幾帖清火的藥茶,只不過盛藥茶的茶盞都被皇上挨個兒打碎了。

瑜兒得知他的雞糊不見了,難過得當場尿在了褲子上。話也不肯說了,張口就是乾嚎,那嗓子跟小時候一樣嘹亮。

夏淵牽着哭抽了的兒子滿腹怨氣地回了寢宮,一擡頭,看見一塊白玉手板在眼前晃着,就掛在庭中的那棵大樹的東南枝下。

清明。蒙秦王宮。

宇文勢去衣冠冢祭奠了謝青折。

兩年了,他再也碰觸不到那人,然而曾經的記憶卻越發真實。

他本以爲會刻骨銘心的,都只剩下淡淡的痕跡,他本以爲是浮雲輕塵的,都如同深深的楔印刻在心上,常常在夢裡浮現。

他路過韶華殿的佛堂,看見華妃跪在裡面。

爲了求一個此生得不到的東西。

虔誠地白了發。

荊鴻回到臨祁,真真有一種“到鄉翻似爛柯人”的感覺。

外界傳言臨祁是個高深莫測的神秘之境,有無數機關、無數高人、無數不可傳的秘術,但其實,這裡也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小山村罷了。

祠堂裡有幾名謝家的弟子在學習鏡語和靈術,小孩子們在空地上玩着騎馬打仗,一切都安寧得讓人心生感慨。

有人見到他,喊他“驚鴻”,他點頭答應。

有人知道些山下的事情,下意識地避開他,他也並不在意。

在叔伯的墓前,荊鴻聽見有人喚他。

“哥……哥……”

他回頭,看見謝青婉躲在一棵樹後,怯怯地望着他。

這不是曾經的謝青婉了,這是個健康的、空蕩的軀殼,在冰螢蟲的保護下,她原本虛弱的身體恢復了,但記憶都消失了,如今所能記得的,都是喚醒她的人灌輸給她的。

看到荊鴻有所迴應,她笑了。

他們一起給先祖敬了香。

他們兄妹倆,一個只有靈魂沒了軀體,一個只有軀體沒了靈魂。

好在,終於求得一個安穩。

夏淵放下那塊白玉手板,牽着兒子去午睡了。

白玉手板被紅繩墜着,在風裡打着轉,那上面刻了一行字:

夢裡渡魂無歸路,此心安處是吾鄉。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83章 跪算盤第72章 買命錢第53章 雙王亂(上)第23章 臂上瘡第83章 跪算盤第72章 買命錢第3章 殿前試第8章 小將軍第19章 貴妃變第81章 軍心亂第28章 真受傷第27章 許一諾第16章 癡與傻第47章 收賄賂第23章 臂上瘡第49章 天雨粟第4章 聖三問第47章 收賄賂第55章 忘川人第70章 練練手第73章 過城論第5章 朽木雕第43章 結案了第75章 無悔義第61章 箭無回(中)第8章 小將軍第59章 武鬥會第29章 不要錢第23章 臂上瘡第75章 無悔義第83章 跪算盤第11章 噬心計(上)第62章 箭無回(下)第15章 風流子第13章 碧心亭(上)第33章 滿月宴(上)第42章 千華寺(下)第55章 忘川人第8章 小將軍第17章 亂世局第69章 破陣子第34章 滿月宴(下)第63章 少年遊第46章 露頭角第13章 碧心亭(上)第60章 箭無回(上)第80章 戰望(下)第11章 噬心計(上)第27章 許一諾第74章 進蔗溪第50章 定心丸第4章 聖三問第56章 長針眼第23章 臂上瘡第13章 碧心亭(上)第18章 遙相望第71章 大祭禮第78章 燈下情第22章 杏花折第80章 戰望(下)第48章 遮望眼第52章 枕頭風第73章 過城論第34章 滿月宴(下)第68章 一線差第65章 三人繭第4章 聖三問第61章 箭無回(中)第61章 箭無回(中)第46章 露頭角第49章 天雨粟第26章 習難改第73章 過城論第8章 小將軍第27章 許一諾第67章 封楚王第62章 箭無回(下)第34章 滿月宴(下)第75章 無悔義第76章 踹兒子第49章 天雨粟第20章 花燭夜第35章 初見月第47章 收賄賂第14章 碧心亭(下)第21章 春報喜第16章 癡與傻第83章 跪算盤第74章 進蔗溪第17章 亂世局第43章 結案了第36章 心中刺第80章 戰望(下)第20章 花燭夜第46章 露頭角第77章 叫師父第12章 噬心計(下)第59章 武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