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衆姑娘面面相覷,至親手足都能翻臉不認人,一個人太過殘忍,即便生就一張好臉皮,也非良配。

就連方纔出聲反駁的千金也頗爲遲疑,壓低嗓音說道:「其實我爹也說,這個王子整天鬥雞走狗,不務正事,要不就拈花惹草、喝得爛醉,簡直就是個……斯文敗類。」

斯文敗類!

這苛刻的評語一出,衆人不禁咋舌,夏採荷蹙眉,藏在衣袖下的素手緊握了握。

「別這麼說他。」她冷凝揚嗓。「王子殿下並非你們想象的那種人。」

「那他是哪種人?」曹雪紅尖銳地介面。「聽你的口氣,彷佛自以爲很瞭解他,你們很熟嗎?」

夏採荷一窒。「並不……算熟。」

「那你憑何說王子殿下不是那種人?」曹雪紅挑釁。「難道他沒在關鍵時候交出證據,賣兄求榮嗎?」

他的確交了。這件事她再三確認,打探得很清楚,問題是——

夏採荷咬了咬脣。「我們都不知曉那背後究竟有何前因後果,也許他……有他的爲難之處。」

「是啊,他的確有爲難之處,到底要幫自己的兄弟呢?還是討好尊貴的王后娘娘?確實很爲難。」曹雪紅話鋒夠諷刺了。

夏採荷瞪她。「爲何你要如此尖酸地批評一個人?莫非王子殿下與你之間有私怨?」

曹雪紅聞言,神色一變,眸光閃爍不定。

見她如此神情,夏採荷恍然領悟,他們之間的確有私怨,曹雪紅怨着他,爲什麼?

她發現自己很好奇……

「曹小姐,輪到你了。」宮女前來通報。

「知道了。」曹雪紅落話,整理衣飾,拾起事先備好的綵帶,傲然步出篷幕。

一曲天女散花舞,奪取全場注目。

豐胸、細腰,玲瓏的身段,外加曼妙的舞姿,曹雪紅成功贏得衆家貴族子弟的讚賞,眼見許多男子都以傾慕的眼神呆望着她,她不禁得意。

但眸光一轉,偶然與一對深邃如潭的墨瞳相接,方寸之間那份喜悅之情便黯淡不少。

那雙絕世瞳眸,屬於一個絕世美男子,開陽王子。

若說這世上有她曹雪紅不能征服的男人,怕他就是那個唯一。

在曹府家宴中,她曾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初次見面便對他傾心,他卻是淡淡地相待以禮。

他看她的眼神,沒有其他男子那樣的驚豔與思慕,她很明白。

這更激起了她的好勝之心,幾番掙扎,終於放下女兒家的矜持,主動靠近、百般暗示,只要他肯娶她,她必能助他成就一番大業。

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最疼愛的小女兒,若是與她成婚,她敢擔保曹家將成爲他最強而有力的後盾。

可他不知是沒聽懂,還是無意於爭奪王位,只是對她笑笑。

即便不看她的家世,只看她的美貌,也該動情了,怎能無動於衷呢?

她自覺遭到忽視,顏面無光,甚至默默地恨起他。

她恨他,好怨他!沒有人可以冷落她曹雪紅,即便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一曲舞畢,曹雪紅優雅行禮,在滿場轟然不絕的掌聲中,盈盈下臺,經過開陽的座席時,她不覺朝他瞥去一眼,令她驚喜的是,他竟然回她微笑。

那笑,燦暖如陽,溫柔似水,鼓動她心韻狂跳。

她霎時不知所措,頰泛春色,暈陶陶地回到篷幕裡,蓮步一錯,竟跌了個跤。

搶先來扶她的,是夏採荷。

「你怎麼了?還好吧?」

她頓感窘迫,怎麼偏偏就在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面前出醜呢?她恨恨地甩開夏採荷的手,高傲地站挺身姿。

「我沒事。」

「夏小姐,下一個輪到你了。」宮女來稟報。

「是,我知道了。」夏採荷頷首,抱琴步出篷幕,掀開珠簾,迎向她的是滿滿的人羣。

她頓時有些目眩,微暈,呼吸不順。

她一向不喜人多之處,今日身子又微恙,腦門沉沉的,太陽穴附近刺痛着。

她想,自己該是感染了風寒,但既然輪到自己表演,也只得強撐着精神上場。

遠處的王座旁,希蕊王后——也就是她的表姨母,朝她投來鼓勵的微笑。

她輕輕頷首,表示自己會盡力而爲,上臺坐定,驚覺開陽就坐在臺下她正對面的座席,手上把着一盞酒,好整以暇地啜飲。

心韻霎時錯亂一拍,她覺得更暈了。

她急斂眸,不去看他,但他的形影卻縈繞於她腦海。她憶起他們初次見面那天,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孩,而他是個憂鬱少年……

她深呼吸,調勻氣息,寧定心神,彈起自創的琴曲,「長相思」。

起初,琴音是悠寧溫和的,如花園裡舒緩吹來的春風,那是女子對戀人的相思,纏綿悱惻。片刻之後,旋律轉爲急促,鏗鏘清越,似女子的怨語,怨她思慕的人,爲何久久不來看她?

爲何不來呢?爲何捨得她孤孤單單地等着他呢?他不心疼嗎?不掛念嗎?或許他對她,從來不曾在乎過。

或許,向來只是她自作多情……

一串高音的迴旋轉折,帶動夏採荷心緒沸騰,她急促地撥弄琴絃,勾、抹、拂、挑,許是太過用力,其中一根琴絃竟然斷了——

琴音戛然而止。

夏採荷震住,望着繃斷的琴絃,全場鴉雀無聲,人人瞠視這尷尬的一幕。

出糗了。彈琴彈到斷了弦,這場鬥花宴後,她夏採荷怕是會成爲全王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柄吧!

她顫然揚眸,面對無數道混合着同情與嘲謔的視線,腦門滾滾發燒,芳心卻沈落於冰冷的寒潭。

希蕊王后見自己向來疼寵的表外甥女當衆難堪,亦感顏面無存,秀眉不愉地收攏,正欲發話,一陣笛音倏然響起。

吹笛之人是開陽,踏着瀟灑的步履,在衆人驚異的注目下從容上臺,吹的正是她方纔彈奏的樂曲。

只聽過一次的曲子,他便能精準吹奏,這副靈敏的耳力實非常人所能及。

夏採荷怔忡地看他,他劍眉一挑,星眸含笑,似是示意她繼續彈奏。

她會意,將繃斷的琴絃扯開,只用剩下的琴絃,兩人一吹笛一撫琴,合奏得天衣無縫,清淙悅耳的音韻聽得衆人如沐春風。

這是場精采的演出,更奇妙的是,兩人竟可心意相通,琴音與笛音毫無扞格之處,相輔相成。

一曲奏畢,滿堂喝采。

夏採荷抱琴起身,彎腰行禮,接着望向開陽,水眸迷離若霧。

「謝謝你。」她低聲致謝。

他隨意擺擺手,表示小事一樁。

「爲何要幫我?」她追問。

他注視她,似笑非笑。「怎麼?你覺得我多此一舉嗎?」

「不是的,只是……」

「只是什麼?」

她凝定他,瞳神蘊着說不出的惆悵。「我以爲你討厭我。」

討厭?開陽挑眉,玉笛握在掌間輕巧地旋玩。「記得這枝笛嗎?」

「啊?」她怔了怔,眸光一落,點點頭。「當然記得。」

「這枝笛子,曾經沈進湖裡,是你替我找回來的。」他低語,若有所指。

她不明白他的暗示,細聲細氣地迴應。「那是因爲笛子是我不小心弄掉的啊……」提起往事,她既羞赧又惆悵。

當時她太過調皮,弄丟了他最心愛的寶貝,他震怒,手掌高舉,恨不能當衆甩她耳光。

她震撼不已,那是她初次見到一個人那麼生氣、那麼絕望,也是第一次,爲了一個人失了魂魄……

「我不討厭你。」他忽地聲明,語調不疾不徐。

她惶慄,不解地望他。

「我不討厭你,夏採荷。」他重申,脣角淺淡勾起,笑意溫潤,隱隱又似含着冰霜。「就因爲不討厭你,所以……」

「所以怎樣?」

他漠然別過眸,不再看她,挺立的身姿猶如一座戰士雕像,凜凜懾人。「所以……」低沈的聲嗓蘊着某種難以形容的嘲諷況味——

「我那朵花,不會給你。」

向晚時分,鬥花宴終於來到最後的。

衆家千金提着花籃,站成一列,等待貴族子弟投花,選出今年最美的花中仙子。

曹雪紅收到最多花朵,百花如雨,紛紛朝她籃子裡投落。

但她最在意的,只有開陽王子手上那一朵,血紅色的虞美人花,濃豔華美,據說可作爲製毒的原料。

爲何開陽要拿這麼一朵毒花,她不知曉,只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那朵花,得到他的青睞。

據說,他投花的對象,將成爲他的妻。

她可以做不成花仙,這頭銜於她全然不看在眼裡,她要做的,是他的王子妃,將來母儀天下,成爲這個國家的王后。

她想得到他,非得到不可。

曹雪紅思潮起伏,望着開陽踏着閒散的步履走來,迷人的桃花眸一一掃掠過諸位千金,與他四目相接的姑娘都不禁臉紅心跳,嬌羞難抑。

終於,他來到她面前,停定,對她微笑。

她頓時頭暈目眩。

就是她嗎?那朵虞美人花,她,就要得到了嗎?

正當她心神大亂、忐忑不安時,耳畔乍然傳來一聲悶響。

發生什麼事了?

她怔住,朝聲音來源望過去,這才發現有人頹然暈厥,花籃裡的花零落一地。

「是夏姑娘!夏姑娘暈倒了!」周遭起了**。

一道人影倏地急掠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圍觀的羣衆,彎身抱起全身發燙的夏採荷。

她虛弱地睜眼,昏沈之際,迷迷濛濛地瞧見一張眉目森凜的俊容——

他生氣了嗎?爲何臉色如此難看?

「王子……哥哥,我,又惹惱你了嗎?」

對,她又惹惱他了。

不,該說惹惱他的是這個世間,是這世上所有的人,爲何不讓他清靜度日呢?爲何一個個都要招惹他,表面逢迎諂媚,私下卻恣意嘲弄,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呢?

這些人,全惹惱他了!

開陽斜倚在榻上,左右兩名宮女爲他斟酒,服侍他進食,他腦海裡思潮起伏,滔滔卷涌着千堆雪,表面上卻是恣狂笑鬧,誰也看不出來他正憤怒。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他身爲新郎,前來道賀的賓客們正一一來敬酒,他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的比誰都盡興。

衆人看着他放浪形骸,都說他醉了,其實他仍神志清醒。

就因爲千杯不醉,怎麼也醉不了,他更是憤怒。

「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該當是回寢殿的時候了。」一個禮儀執事官悄悄來勸。「王子妃娘娘還等您揭喜帕呢。」

是啊,王子妃,他清新脫俗的妻,正等着他。

可他不想見她。自鬥花祭那日之後,他便一直氣她,氣她擾亂了自己的計畫。

爲何她要忽然暈倒?爲何要令他當衆不顧一切地擁抱她入懷?衆人都以爲他看中意了她,父王與母后更趁勢逼婚。

「就是她了。」父王知道他懷裡抱着的是相國大人的孫女,樂的下旨。「你倆擇良辰吉日成婚吧。」

希蕊王后亦同時笑吟吟地交代:「採荷可是我表外甥女兒,你可得對她好好疼惜,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要他疼惜她?他如何做到?

「王子殿下,請起駕回寢殿吧。」禮儀官又勸一回。

煩死了!開陽擰眉,抄起酒壺直接就口,一飲而盡,這粗魯不文的舉止看得某些自詡端方的大臣瞠目結舌。

這王子沒救了!國家能交給這樣的人嗎?他不配成王,還是寄望真雅公主扛下重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