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華大街茶樓旁的涼棚底下,兩口大鍋煮着祛寒草湯,嫋嫋酒香在霧氣中蔓延升騰。棚前男女老少排二條長隊,手裡拿着碗罐翹首張望。有不知所以的尋味走過去,看見那棚檐下掛着一條長幅,上寫“春溪紅醋”四個大字,再向排隊之人打問,兩下的功夫自己便也插-進隊中,氣得後面之人破口大罵。
福城人慣以山中草藥養生,這草藥又與那藥鋪中的焙乾、煉蜜、磨粉大不相同,原是現拔現曬,用肉加青紅酒燉煮不僅薰香誘人,吃進腹中更能祛病驅寒,頤養身心。
庚武當日信手帶來的幾袋藥草不足二日便已售空,此刻鍋裡煮的乃是給那街邊病弱貧窮之人免費供應。
幸而今日是個晴好天,不至把人羣擠倒跌傷。見來買醋之人增多,便叫弟兄們再啓封一缸支開一隊,免得把路段堵塞。
那藍淨天空之下,只見一道寬長墨裳拂風輕舞,背影清頎挺拔,就好似他寫在條幅上的四個大字——筆走龍蛇、青勁有力,把對面梧桐樹下的阿曉看得滿目花癡。
阿曉兩手支着下巴,吞吐含糊不清:“又不愛搭理人,冷得像塊千年寒冰;又狹義肝膽,放着大錢不賺痛快,慷慨舍甚麼藥湯……你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
“是個怎樣的人也和你沒關係。我要是也有一艘自己的船,我也可以那麼大方!”阿楓憤懣地白了阿曉一眼,健壯的肩膀把阿曉視線隔開。
“可是你沒有船,你也不能載我去到別的地方,所以你還是隻能當個小癟三……喂,你別擋着我啊!”阿曉被擋住了,很生氣,用力撥開阿楓閃到了前面。
對街上那人高大的側影好生醒目,花滿樓的姐兒把香帕子拂到他臉上勾引,他卻冷冰冰的一雙狼眼掠過去。阿曉的眸中便泛起星光來:“嗨,你看,那俏粉頭一個個賽似天仙,他都還是看也不看一眼……我就說吧,其實他也未必就是討厭我,他對每個女人都這樣。”
一邊說,一邊叫阿楓往庚武那邊看。
阿楓卻不看,低頭瞥着阿曉心花怒放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
阿曉的眼眶今天有些黑,昨兒一晚上都不見她閤眼,把一件棗褐的破褂子咔嚓咔嚓,咔嚓完了又縫起來。早上起來一看,那腰身又比前兩天收進去了一點。腰一收,屁股就鼓了出來。阿楓想,阿曉已經不是從前的小乞丐了,她開始懂得了愛乾淨和愛美。從前累了,隨便往哪裡一躺,枕着他的大腿就睡;自從見了那個英俊的船老闆之後,即便夜裡冷到哆嗦了也不肯再挨自己一點。
阿楓說:“他有的,老子早晚也會有。”
聲音雖不大,卻鄭重如同起誓。但阿曉沒有聽見,阿曉的心根本不在這裡,她已經往涼棚底下走了過去。
庚武正自拆解着封蓋,步履退後間差點兒便把人撞倒。回頭睨了一眼,見是那不男不女的又隨在身後,臉兒粉撲撲的,莫名扭擰。
便只當做沒看見,繼續手中活兒忙不停。
受了忽視的阿曉有點沮喪,想去拍庚武的肩膀,才把手伸出去,又怕他嫌自己手贓,頓了頓,改而去扯他肅淨的衣角:“喂,你欠老子們的銀子怎麼沒還?老子們今兒個討賬來了!”
周遭鬧哄哄的,庚武聽不見,阿曉窘迫,只得連喊了好幾聲:“喂,老子們叫你還錢來了!”
庚武適才不耐煩地迴轉過頭來:“一個女孩子家家,別成天老子老子。”叫小黑拿兩顆豬腰子錠給她。
那身型清梧,這樣居高臨下地叫她一聲“女孩子”……女孩子,全天下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叫自己。阿曉臉兒刷地通紅,還有點兒眼痠。沒骨氣死了。張張嘴又猛地收住,咬着下脣囁嚅道:“那什麼,昨天你可是在碼頭等了老子……等了我半個時辰?你可真是個守信用的好男人。”
昨兒傍晚與阿楓同去碼頭領錢,才走到柵欄外,忽而見他一個人凜凜站在岸石邊。碼頭上的風很大,將他的衣炔吹得蕭蕭飛揚,那側影只叫人看了莫名滄桑,不曉得他從前藏着多少故事。
阿曉遠遠地走不動路,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捨不得過去把那畫面破壞。
阿曉說:“你站在風中的樣子真像個爺們,下次我不耍你好了。”
昨日那般忙碌,若非親口答應與她銀子,怎樣也不會耽擱半個時辰。原來竟是存心叫自己空等。庚武冷颼颼看了阿曉一眼,本想對她惡言驅逐,只脣齒摩挲間,卻瞥見她一身破舊的棗褐,也不曉得怎麼把衣裳亂裁,腰際處收得一邊兒鬆一邊兒緊,看上去就像個歪瓜葫蘆。
腦海中忽而閃過另一道衣衫襤褸的小個子身影,那東北冰天雪地,一個人躲在乾枯的蘆葦叢中用冰塊搓搓洗洗,見他無意中走過去,忽而便把一身棗褐覆在胸前驚惶尖叫,剩兩條細白的腿兒瑟瑟發抖……娘娘腔,做甚麼一個個都愛女扮男裝?
那狠話在嘴邊磨了磨,最後又吞嚥進去,只冷聲道:“沒有下一次了,拿了錢就趕快滾蛋。那疤臉是個男女通吃的好色之徒,今後最好不要穿成這副樣子,否則保不住他見色起意。”
見色起意……媽呀!阿曉只覺得整個心臟都顫抖了,他他他……這是在意自己的裝扮嚜?
阿曉抿着嘴角剜白眼,聲音軟下來:“那好吧,既然你是個守信之人,老子……我也不能夠太小人。昨天浪費你等了那般久,今兒個我給你幹兩個時辰還你!”
阿楓暗瞪着庚武,緊攥阿曉的胳膊:“都入了幫會,今後沒有老大的允許,不能夠在外頭幫別人幹活。”
阿曉卻不肯走,一辮子甩開阿楓,倔勁上來了:“別和我提什麼幫會,咱就算入了漕幫,那也是被疤臉老王八蛋逼的!再說了,這又不是碼頭,他又看不見……”咕咕叨叨走到大鍋旁,叫大家排隊啊排隊、站好啊站好。
小黑揣着賬簿走過來,見狀不由皺着眉頭道:“大哥,我怎麼看這假小子越來越像個妞?”
庚武扯了扯嘴角,隔空見阿曉忙得不亦樂乎,忽而又覺得好笑:“哪裡是像,她本來就是個妞。”
“啊?那那那……她,該不會就是上回說的那個甚麼‘小個子’?”小黑一臉驚愕,一邊說,一邊瞪眼把阿曉上下打量,見她個子瘦小,臉蛋還滿俊俏,越看越覺得是。
正要再問,衣襟已經被庚武提了起來。
眼前忽而掠過出船前秀荷在河邊紅着眼眶、嬌羞不捨的倩影,那纔是自己今生想要的女人,乖巧好哄,家裡頭收拾得貼妥乾淨,夜裡頭抱在懷裡,一身的疲憊便被她暖散。四年大營生活刀尖舔血,他不想再讓如今的平靜再起出甚麼波瀾。
庚武英雋容顏上忽而堆砌冷冽,嗓音清冷而低沉:“別亂說!今後那甚麼‘小個子’再也不許提及第二次。叫你嫂子知道了,指不定又會胡思亂想到哪裡去。”
那氣場怎生如此滲人?就像是一隻被挑釁的桀驁之狼。小黑莫名打了個冷顫,連忙吐着舌頭躲去了另一邊:“得,小弟我該幹嘛幹嘛去吧。”
——*——*——
斜對街花滿樓的二層雅間內,紅木大圓桌上山珍海味擺滿,疤臉與張大老爺、梅孝廷各坐其中,姐兒們花枝招展攏在一旁,推杯換酒嚶嚶嬌笑。
“公子怎生不理人呀~~奴喝了這一口,剩下的喝不完了,公子你快幫幫奴家~~”十八-九歲的姐兒聲音軟得似沒有骨頭,紅豔豔手指端着琉璃酒杯,懶懶過到梅孝廷精緻的薄脣邊,想叫他舔着她的脣脂把餘酒喝下。
梅孝廷看着那沾了膩膩深紅的杯沿,心中便隱有酸嘔上涌。自從成親之後他便滴酒不沾。酒是甚麼東西?酒是那催引七情六慾之毒,酒誤了他今生花好,倘若不是那個晚上已經把張錦熙碰過,他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那姓庚的男人把她關秀荷抱走……然後娶她、嬌她、疼她!
梅孝廷素長手指掂過酒杯,勾起嘴角淺笑不羈:“喝不下潑了就是,有甚麼勞得美人爲難。”繞過姐兒酥肩,把酒水冷漠潑盡。
一晚上不沾不親不摸也不抱,憑白被他一張絕色之顏勾得迷迷沉沉,姐兒們不免懨懨的,有些無趣。
“呵呵哈,從來只道英雄愛美人,張老闆這位姑爺倒是冷情得很。”疤臉最喜俊男美女,便也不逼梅孝廷喝,一邊暢笑着打圓場,一邊叫人把契約拿過來。
說道:“張老闆看看還有哪些遺漏?如今淮州一帶鹽務督管得緊,那條路現下不做了,今後的貨便從張老闆的鹽窩裡挖。別的老子不敢說,堇州府這塊地盤背後可有大山罩着,福城那邊只管出貨,不出二年,保準叫你金子銀子堆成倉庫!”
“呵呵,八老闆爲人痛快,在咱們這塊行當裡那可是出了名的,哪裡會有甚麼疑義?”張大老爺皮笑肉不笑,心中卻有旁的打算。眼梢略過身旁雅俊寡言的新姑爺,不煙不酒不喜花月……冷情是嚒?冷情的人可不好交心,說翻臉就翻臉了。
把契約接過來看,叫梅孝廷落款:“如此甚爲周全。那麼這條水路上的賬目今後便交由賢婿經手,賢婿你也好生看看。”
旦在這契上把名字一簽,今後的底便被他張大拿備着了,想下得船來都下不得。梅孝廷並不伸手去接,只鳳眸含笑,連連謙虛“不敢”。
張大拿面露不悅:“老張家獨我這房膝下無兒,他日留下來的大半黃金都是錦熙的,你與她情投意合,她的便是你的。既是我張家嫡親嫡長的女婿,又有甚麼不敢?…做生意先要學的便是走帳,這第一步你都不肯學,那末後的我又如何放心交付於你?”
“喵嗚~~~”
正推搡間,忽而窗外一隻黑貓從屋檐上跳下,衝開雕花鏤窗撲進房來。那張牙利爪,嚇得女人們紛紛尖聲驚叫,杯兒酒兒打翻,半桌湯水狼藉。
黑貓鬧場乃大不吉利也。
“狗-日的,把它拖下去掛了!”氣得疤臉一靴子把貓瞪開,叫手下人拎去樓下。
那窗葉子晃盪,布簾被冷風吹得飛揚,看到對面樓下的涼棚外排着長隊,不由又破口大罵:“這小子他媽的就不是個池中之物,幾缸子破酒也叫他賣得風生水起!”
姐兒們聞言不服:“八老闆沒看見那條幅上寫的麼?紅曲乃‘上品奇藥也’,釀成酒醋喝下,不僅叫人祛病驅寒,還能美容養顏,那是人《神農本草》裡字句可查的,怎樣叫作破酒了?”
又趴在窗口上叫:“媽媽,媽媽快點兒插隊站去前邊,怕晚了沒有了!那老闆呀,他不買咱姐妹們的臉~~”腆着胸兒臀兒的,睇着樓下那個年輕的船老闆吃吃嗔笑。男人倘若英姿挺拔,下面的活兒必然也非比尋常,想勾引他上來交-歡。
那公子卻眉眼不擡,清雋的側影冷蕭蕭的,毫無恩情可言。怎生得今日來的二個美男兒都這般了無情-趣,一個個懨懨坐回到桌邊。
張大拿睇着庚武一襲商賈打扮,聽聞疤臉這話風,不由笑問道:“喲~,聽口氣八老闆竟好像也認識他?”
疤臉一錯不錯地盯着大鍋旁忙碌的阿曉,小娘們嘿,連件好衣裳也穿不起,看把兩隻臀勾子翹的。
當日在冰山雪地裡褪下‘小個子’的褲-頭,只差了一步就把玩意兒弄進去,女人那裡的初-紅都叫他看見,可惜被庚武忽然劈下來一掌……那紅紅就印在了腦子裡,整夜整夜地隔着鋪蓋對她乾瞪眼,卻一口也吃不着。如今旦看見‘小個子’扮相的女人,那下頭的一根便似有臊蟲兒在撓。
疤臉粗着嗓子叱道:“怎麼會不認識?回回都他媽搶了老子的女人,扒成皮了老子都認得他!”
梅孝廷正自搖扇恍惚,聞言忽而眉梢上挑:“哦?這倒也是奇了,都說此人從來不好女-色,如何竟敢屢屢搶佔八老闆的女人?”
他生得雅俊,絕色並不遜於此間任何女人,疤臉見他難得主動與自己搭言,不由話語更多。
應道:“說來話長,當年我疤臉還在混大營的時候,這姓庚的就他麼沒少在老子頭上撒尿。那‘小個子’女扮男裝混在爺們堆裡,分明就是老子頭先發現,結果褲-頭兒才扒下來,人就被他順走了。兩個人同吃同臥三個月,那‘小個子’不知被他怎麼馴服,恁是寸步不肯離,臨別在一個窩裡抱到大天亮,他倒好,回去沒幾個月就另娶了個乾淨小媳婦。如今又來搶!”
一雙粗-手捻在姐兒胸上,越說越氣憤,唾沫子橫飛,不小心卻把自個那點兒爛底子出賣。
梅孝廷輕蔑地掠過疤臉糙亂的胡茬,心情卻忽而好起來。就好似那寒冰消散,鳳眸中鍍上一抹久違的瀲灩——“哦呀~同吃同臥三個月嚒~~還抱在一個窩裡了……想不到還有這樣一樁往事。道他爲何忽然同本少爺搶起女人?原來皆因她似那故人之顏。”
梅孝廷划着扇柄:“他們庚氏宗人呆板守舊,只怕是那牢裡帶出來的女人入不了族譜,故而半道上給棄了。八老闆可知那‘小個子’姓甚名什,後來又去了哪裡?”
疤臉猛然恍悟自己漏了身家老底,連忙收了話茬,轉而應道:“聽說是被抄家的鎮西王府女人,倒是不知她具體叫甚麼名兒,不過右眼角下有顆痣,很是好認。怎麼,聽口氣梅公子好像對那姓庚的也不陌生?”
“自然是不陌生,實不相瞞,在下也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梅孝廷幽幽笑着,心中厭惡與疤臉此等腌臢交道,俊顏上卻暈開淺笑。
傻女人,做了那替身她倒以爲多麼幸福,卻不知那男人心中原藏着一段春花秋月……須得叫她親自來看上一看,然後她方能曉得到底誰人對她真心。
張大老爺看着女婿這般笑顏莫測,心中卻暗生慍怒。斂藏情緒,胖臉上堆開和顏暢笑:“呵呵哈,我當是甚麼?原來不過幾件‘衣裳’罷。生意上講究你來我往,他搶了你的,八老闆日後也搶了他的回來就是。他那女人可是春溪鎮上一朵花,只怕比起那個甚麼‘小個子’來,還要更多出幾分風情。”
叫梅孝廷把字簽上。
罷,籤就籤,到底賬目從手心裡過,這廂雖脫身不得,那廂他一樣也受自己牽制。
梅孝廷便把扇子一闔,取過鵝毛筆,素長手指微微一頓,到底在那契約尾部落上了姓名。
生意談成,大家歡喜幹下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