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1957年。這一年的麥子長得特別好,一望無際的麥田隨風翻起金黃的麥浪,麥穗壓彎了腰。社員們都說今年一定大豐收。

有錢難買五月旱。可是,老天不作美,氣象臺預報,麥香嶺地區麥收季節局部地區將有特大暴雨。區長王萬春召集各村幹部開會,要求各村提前收割小麥,這是關係到夏收的大事,一定要抓好,耽誤這件大事的要問罪!

村幹部們反映,今年的小麥長勢太好了,提前收割會減產很多。王萬春聲色俱厲地要求:“減產也比讓雨水泡到地裡強,上級的命令必須執行!”

牛有草回來立即召集社員開會,傳達區裡的指示。可是大夥兒思想上都通不過,在會上亂嚷嚷。牛有草也不會做什麼思想工作,乾脆讓大夥兒趕快回去做收麥準備。

實際上,牛有草對提前收麥更是想不通,散了會他就去問地裡仙,是不是真會有特大暴雨。地裡仙說,以往麥收季節會有雨,不過連陰雨不多,可這特大暴雨不好說。誰能比氣象臺還有準兒!到底咋辦,讓牛有草自己拿主意。

牛有草剛回到家裡,馬仁禮就來給他彙報思想。彙報完了,牛有草看着馬仁禮說:“哎,你整天弄個百葉箱天天研究氣象,研究出啥來了?”“瞎研究,沒有什麼成果。”馬仁禮就要走。

牛有草一把拉住他:“你說這幾天真的能有特大暴雨?”馬仁禮眨眨眼:“氣象臺不都說了嗎?應該有吧。”說完抽身走了。

馬仁禮當然也不想讓麥子提前收割減產。他把百葉箱搬到麥地頭上,蹲在地上,看着風速計,琢磨着。

楊燈兒過來問:“老馬,研究出啥來了?”馬仁禮不想瞞楊燈兒:“要我看,可能有雨,但是特大暴雨,怎麼覺得不能有呢?”

楊燈兒懷疑:“你比氣象臺厲害啊?”馬仁禮對燈兒說實話:“氣象臺說的是局部地區有特大暴雨,也沒肯定麥香嶺就會有。”

楊燈兒追問:“那你的意思是說,局部地區不在咱們這兒?”馬仁禮點頭:“我說有可能。”

天已經黑透了,馬仁禮還在地裡蹲着,直愣愣地盯着百葉箱。楊燈兒給馬仁禮拿來兩個餑餑。馬仁禮接過餑餑,大口吃着。

楊燈兒盯着馬仁禮:“看把你餓的,慢點咽,別噎着。你到底看出啥門道了?”馬仁禮把楊燈兒當成知心人:“燈兒,按我的推算,最近**天,也可能打雷,可不一定會有大雨。保票我不敢打,氣象臺還經常預報不準呢,頂多是個差不多。”

楊燈兒皺眉:“差不多不行,提前收麥雖說損失不少,也比被大雨澆了強。”

馬仁禮扛着百葉箱往家走,迎面碰到地裡仙。地裡仙跟着他進屋說:“仁禮啊,這場雨連着咱今年的小麥收成,一定要弄準啊。”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本子交給馬仁禮,“咱們老農民,每年到麥收季節,就像坐在烙鐵上,就怕大雨來,大家燒香拜佛,祈求老天爺保豐收。我年輕時就想,要是能預報天氣就好了,打那時候起,就堅持記每年這個時候的天氣,想琢磨出點啥,終究沒成氣候。你看看吧,也許對你有幫助。”

馬仁禮驚喜地翻看本子:“太好了,有您這些資料,我心裡就有底了。”

牛有草給社員開會,分配割麥任務,要求男女老少都要參加麥收,拼死也要把麥子搶收回家,誰也不許偷懶。吃不飽表示不偷懶,加油幹!夏忙夏忙,繡女下牀。懶出了名的馬小轉要成立個搶收隊,大家選她當隊長。可是,喬月說她來例假了,不能參加收麥。

回到家裡,牛有草和喬月吵架:“你臉皮真厚,咋能當衆撒謊?就是爲了不參加麥收?”喬月噘嘴:“我就是不想參加麥收,每年的麥收,我就像過鬼門關,死的心都有了!”

牛有草訓斥着:“麥收誰不累?再累也得咬牙挺着。你哪年的麥收出過力?人家割十壟,你一壟也割不完,還說把腰累斷了,幹一天休三天,還有臉說!”喬月哭了:“人家的男人都知道疼老婆、護老婆,哪有你這樣的,拿老婆不當人!我真是瞎了眼,怎麼就跟了你!”

牛有草揭喬月的短:“你瞎了眼,我也沒睜開。哪有像你這樣的娘們兒,成天飯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活也不幹,除了領孩子們唱唱歌,寫倆字,就東家串門子,西家弄舌頭。”

喬月一句也不讓:“你胡說!我沒做飯嗎?做了你說不好吃,衣服洗了你說不乾淨。我串門子爲什麼?還不是爲了給你創個好人緣兒!你成天瞪着眼珠子,訓這個,呲那個,人都叫你得罪光了,不是我給你護拉着,你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別心裡沒數兒!”

正在這個時候,楊燈兒一步跨進門來說:“兩口子這是咋了?”喬月一反常態,衝楊燈兒發火:“我兩口子咋了,關你屁事兒,你來幹什麼?”

楊燈兒不和她計較:“你不是社長,跟你說不着。”喬月斜眼看着燈兒:“你和他不是一個社的,能有啥破事兒?除了那點事兒,還有什麼?”

燈兒不願意了:“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們有啥事兒?”喬月雙手叉腰說:“有啥事兒你心裡清楚,別把我當傻子!你倆勾勾搭搭,誰不知道!”

燈兒氣瘋了,撲上前去擰喬月的嘴,二人廝打到一起。

喬月急喊:“牛有草,你的膽子哪兒去了?老婆叫人家打了,還在一旁看光景,給我上啊!”牛有草抱着膀子站在一旁說:“你就該捱打,看你敢不敢再胡說!”

喬月打不過楊燈兒,掙脫燈兒的扭打,跑到院子裡喊:“鄉親們都來看啊,姦夫淫婦拉起手來打正房老婆了,這日子沒法過了!”牛有草氣上心頭,追到院子裡撕扯喬月:“你這敗家的娘們兒,給我回去!”喬月跑了。

牛有草搖頭:“這娘們兒沒治,日子沒法過了!”楊燈兒看着牛有草:“我真服你,咋和她過了這麼多年?都是自找的!”

牛有草無奈道:“攤上了,沒辦法。不說她了,你來有啥事兒?”楊燈兒這才說正事:“我就是來告訴你,馬仁禮說沒雨。”

牛有草一聽,急忙來找馬仁禮,見面笑着:“老馬啊,忙活啥呢?今天早上咋沒去我那兒請示啊?”馬仁禮慌了:“對不起,疏忽了,這就請示。”

牛有草正經說:“免了吧,別給我來虛裡冒套的。我就問你,咱這兒有沒有特大暴雨?”馬仁禮裝糊塗:“氣象臺都說得清清楚楚了,上級也下了命令,怎麼還問我?你下的什麼套?”

牛有草這才實心實意地說,他實在不想讓就要豐收的麥子提前收割減產,他知道馬仁禮也和他有一樣的想法。馬仁禮經常擺弄那百葉箱,研究天氣。在這個節骨眼上,好鋼要使在刀刃上,把研究的玩意兒亮出來,也算爲大夥兒出力了。

馬仁禮看着牛有草,心裡好一陣翻騰,他覺得牛有草說得對,這纔打開地裡仙的記錄說,根據他這幾年觀察,特別是參考了地裡仙四十多年的記錄,他認爲,麥香嶺的小氣候和全省不一樣,特大暴雨會有,但是,麥香嶺不會有,要說有,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雷陣雨。氣象臺說的是局部地區有雨,不是全部地區。

牛有草連連點頭:“有道理,繼續說。”馬仁禮說:“再看咱這裡的具體情況。俗話說,煙筒不出煙,必定要陰天。水缸出汗大雨到。咱這裡的煙筒都出煙,水缸外面乾乾的。能有大雨嗎?還有,燕子高飛晴天報。晚起紅雲曬破土。日頭落地火燒雲,明天必定曬死人。你擡頭看,那些燕子飛得多高!再往西看看,那火燒雲都紅了半邊天!”

牛有草高興地搡了馬仁禮一把:“你小子還留一手啊!爲啥不早對我說?”馬仁禮搖頭:“就我這身份,哪敢胡亂說,找死啊!”

牛有草問:“你們社是咋打算的?”馬仁禮說:“這麼大的事情,當然是趙社長決定,一切都聽他的。”

牛有草還是不放心,就到地裡仙家討主意。地裡仙告訴牛有草,馬仁禮這個人委實有能耐,千萬別小瞧了,他說咱這裡沒有大雨,估摸不會說錯了,他念了這麼多書,沒有白唸的。

牛有草皺眉:“可這回是氣象臺說的,咱敢信他的嗎?”地裡仙瞅着牛有草:“大膽啊,你的膽子哪兒去了?”牛有草一跺腳:“豁上了,就信他一回!”他決定,自己社裡先不搶收麥子!

區長王萬春聽說牛有草敢違抗上級命令,不搶收麥子,立即趕到麥香村,拍着桌子訓斥牛有草:“你想幹什麼?你比氣象臺還準嗎?你是老天爺嗎?”牛有草梗着脖子:“我就是個老農民,想的是麥子能豐收。”

王萬春說:“我看你是二百五!麥子提前收的損失大,還是被雨水泡了損失大,你掰扯不清嗎?”牛有草堅持着:“我也不是胡來,這麼幹我有把握讓麥子不受損失。我和老天爺打了招呼,暴雨來不到咱們這兒。”

王萬春吼着:“胡說八道,別跟我扯別的!”牛有草挺硬:“土地是我們農民自己的,我們應該說了算!”“你敢抗命嗎?”“今天我就抗命了!”

王萬春又拍桌子:“你瘋了?知道抗命的後果是什麼嗎?我不能眼看着你胡來!”牛有草緩和地說:“要不這樣吧,我負責的村東社不提前收麥子,要是出了問題你撤我的職,就是判我的刑,我也認了!”

趙有田、馬仁禮帶領衆社員搶收割麥子,牛有草跑來,拉住馬仁禮:“你不是說沒雨嗎?”馬仁禮捶着累酸了的腰說:“我是那麼說了。”牛有草喊:“那你們咋還搶收麥子?”馬仁禮笑着:“執行上級的命令,不對嗎?”

牛有草追問:“你沒跟趙有田說不會下雨?”馬仁禮悽然一笑:“我是什麼身份?我敢說嗎?我找死啊!”

麥香村的麥地,除了牛有草村東社的地裡還長着麥子,其他的全割完了。牛有草站在麥田邊,仰頭望着天,心神不定,回到家裡也是坐臥不安。

馬仁禮在家吃麪條,楊燈兒過來焦急地問:“別光尋思吃,到底能不能下雨?”馬仁禮無奈道:“我是老天爺啊?我說可能不下雨,這是我個人的看法,願意信就信。”

楊燈兒皺眉:“你這不是給牛有草挖個坑讓他跳嗎?萬一下雨了,他得背多大的責任啊?”馬仁禮搖頭:“那是他願意背,我可不敢逼他!”“馬仁禮,這從頭到尾都是你下的圈套,我算看透你了!”楊燈兒一跺腳走了。

天空突然飄來一大塊烏雲,接着就是一連串的炸雷。牛有草從炕上蹦下來,鞋子沒穿就跑到院裡擡頭看天。馬仁禮也跑出來。大夥兒跑到麥地邊,看着金黃的沉甸甸的麥穗被風吹得搖來擺去。每個人的心都繃緊了。然而,烏雲很快被一陣風吹散,只留下一些漂亮的馬尾雲,老日頭在頭頂上高興地笑着。

牛有草這一把賭贏了。別的社麥子減產不少,他的社實打實獲得了豐收。區長王萬春在全區麥收總結會上特別表揚了牛有草社長。當然牛有草同志也沒有貪功,會後他把馬仁禮說沒有雨的事全盤告訴了王萬春。王萬春讓他回去就叫馬仁禮到區裡來一趟。

牛有草回到家裡,看到豬圈裡的豬都瘦得放屁打晃兒,埋怨喬月是敗家的娘們兒,除了吃喝玩樂,啥也不能幹。喬月賭氣地說:“你成天橫挑鼻子豎挑眼,氣兒沒有順溜的時候,我就這樣,不想過了就說話!”

這時候,馬仁禮和楊燈兒來了。馬仁禮滿臉喜氣地告訴牛有草,他剛從區上回來,王區長表揚他了。楊燈兒也高興地說,區長說了,馬仁禮社長是鄉村能人,知識分子改造的典型。

馬仁禮客套着:“全憑着牛社長的教誨,感謝您啊。”牛有草笑道:“本來就是你的功勞,你就別跟我客套了。我還得感謝你,是你讓我們社的麥子豐收了。”

楊燈兒看着牛有草:“牛社長,我還尋思你把功勞都攬了過去呢,原來你跟區長推舉了我們馬社長,我錯怪了你。”喬月問:“我們大膽推舉了仁禮?怎麼回事兒?”

楊燈兒看着牛有草:“牛社長跟區長推舉,讓馬仁禮接了有田社長的職位,把那個副字去掉了。”喬月笑望馬仁禮:“仁禮,恭喜你啊!”

大雨嘩嘩下着,牛有草披着蓑衣趕馬車過來。路上,一個頭戴大草帽的女人被大雨澆得渾身溼透地跑着。那女人是韓美麗,她是專程來找牛有草學習的,沒想遇到大雨。牛有草讓韓美麗上車,還把蓑衣脫下來給她披上。

喬月在家看閒書,牛有草和韓美麗渾身精溼地跑進來。喬月上下打量着韓美麗,讓介紹一下。牛有草抹一把臉上的水說:“這就是先前認識的韓美麗。家裡的,找件衣服給她換上,別涼着。”

喬月推說:“真不巧,我的衣服都洗了,沒幹呢。”韓美麗脫下蓑衣說:“沒事兒,牛社長,把你的衣服給我換上也行。”喬月乜斜着眼說:“嗨,又不巧,老牛的衣服都沒洗呢。”

韓美麗說她不嫌棄。喬月只好找出牛有草的衣服給韓美麗換上了。

牛有草讓喬月趕快做飯,別慢待了客人。喬月推說她頭疼,不能做飯。韓美麗很爽快:“嫂子身體不舒服,我來做吧,都是熟人,不用不好意思。”

外屋,牛有草拉風箱,韓美麗攤大餅,倆人不停地說着話。喬月在裡屋警惕地聽着。韓美麗說上級推廣雙輪雙鏵犁,他們社花不少錢置辦了一套,老大的鐵傢伙,沒有四五頭牛根本拉不動,扔那兒沒人管了。牛有草笑着告訴韓美麗,有時候上邊的話不能全聽,得拿腦子過一過,對的就聽,沒道理的就哼兒哈兒地應付過去就是了。韓美麗認爲對上級不能陽奉陰違。牛有草說這叫靈活處理。韓美麗誇牛有草的媳婦長得挺好看。牛有草說光好看沒用,過日子不行。喬月在裡屋聽到,氣得故意不停地咳嗽。

韓美麗被雨水淋感冒了,發燒,渾身發冷,躺在廂房的炕上瑟瑟發抖。牛有草趕快給燒薑湯。天黑了,牛有草讓韓美麗在家住一宿。韓美麗想了想,實在沒有力氣走路,就住下了。

牛有草走進裡屋,喬月瞅着他不高興地問:“怎麼?這人還黏上咱家了?”牛有草解釋說:“外邊一直下着大雨,她還病着,你叫她到哪兒去啊?”

喬月冷笑:“看你倆的熱乎勁兒,就是沒病不下雨,你也能留她十天半個月的。我看出來了,你對她有意思!”牛有草瞪着眼說:“胡說八道!別沒事找事!”

“找事怎麼了?我就看不慣你那副熱乎嘴臉!”喬月說着把手裡的書摔到炕上。“你摔打誰呢?還翻天了!”牛有草說着上了炕,“我揍你!”

喬月一頭拱進牛有草懷裡,殺豬似的號叫:“救命啊,牛有草要殺人了!”

韓美麗走出廂房,聽着屋裡牛有草夫妻的吵鬧,知道是因爲自己引起的,她乾脆來個不辭而別。不一會兒,屋裡傳出打人的聲音和喬月的哭喊聲,喬月披頭散髮地跑出屋子,衝進雨夜,跑到小學的倉房裡再也不回家。

黃昏時分,牛有草坐在炕上生悶氣,楊燈兒抱着柴火走進來,生火拉風箱做飯。她拿着抹布擦桌子擦櫃子,拿着笤帚掃地,她不停地在牛有草面前晃動着。忙乎了一陣子,楊燈兒拉把椅子坐在牛有草面前,用深情的大眼睛看着他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她走了,我該來了。”

牛有草望着楊燈兒憋氣不吭,好一陣子才說:“我爹臨走的時候,我把話都說絕了,收不回來,要是收回來,那不是辱沒祖宗嗎?我聽我爹的,不想折騰了。”

燈兒問:“那咱倆的事就沒盼頭了?”牛有草低着頭:“你別逼我了,就算我這兒行,你爹那兒也行不了。”“行不行我讓你看看,你等着。”楊燈兒站起身走了。

楊燈兒回到家告訴老爹:“這回我不能聽你們的了,我要和牛有草過日子,除非讓我死。”老楊頭聽閨女

忽然說得這麼絕,也來了驢脾氣:“閨女,你不能死!可咱倆得有一個死,爹成全你!”

老楊頭說罷走出屋子,燈兒娘急忙跟着走出去。燈兒怔怔地坐在那兒流淚。

牛有草聽說老驢子喝土信子了,趕緊套上馬車,把燈兒和昏迷的老驢子送到衛生院。牛有草要背昏迷的老驢子走進去。燈兒攔住:“我來背,你躲得遠遠的,別再惹他了。”

老楊頭躺在急救室牀上,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楊燈兒,老淚縱橫道:“還救我幹啥?我活夠了……”楊燈兒跪在牀前流着淚:“爹,你這是何苦呢?你爲啥死活要攔着你閨女的道啊!你不知道你閨女心裡有多苦嗎?”

老楊頭吭吭哧哧地說:“閨女,你光知道你心裡苦,你知道你爹的心裡有多苦嗎?我的苦處跟誰說啊!你要是不收回那句話,我還要喝,不信你試試看!”

楊燈兒不甘心:“爹,就因爲當年的過節兒嗎?這麼多年了,你還記着?”老楊頭驢性依舊:“就算我不記得,牛有草能不記得嗎?咱兩家是殺父之仇,你跟了他,還有好日子過嗎?我不能把我閨女往火坑裡推啊!啥也別說了,你要是不答應斷了那個念想,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週年!”

楊燈兒流着淚說:“爹,我答應你,這輩子不想了!”

喬月自從搬進學校的那個破倉房,除了給孩子們上課,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人的日子很不好過。夜裡忽然下起大雨,破倉房漏雨了,喬月擺了滿地瓶瓶罐罐接雨水,她躲在角落裡,抱着肩膀瑟瑟發抖。房頂傳來聲響,喬月望着房頂,忽然走出倉房,朝房頂望去。馬仁禮穿着蓑衣,正苫房頂。草不夠了,馬仁禮脫下蓑衣蓋到了房頂上。喬月望着馬仁禮,眼淚奪眶而出。

馬仁禮從房頂下來,渾身精溼,瑟瑟發抖。喬月把馬仁禮拉進屋裡,趕緊給他擦臉,流着眼淚說:“仁禮,還是你對我好啊!我對不住你,我打算和牛有草離了,你要是不嫌棄,咱倆復婚吧。”

馬仁禮苦笑着:“這話從哪兒講起?咱倆根本就沒結婚,何談復婚?”喬月一臉悽惶:“就算我說錯了,你能不能接受我?”“這怎麼可能?不是我嫌棄你結過婚,是我配不上你。”馬仁禮搖了搖頭,說完轉身走了。

喬月看着馬仁禮的背影,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就在馬仁禮給喬月苫房的時候,吃不飽牛有糧也給馬小轉苫好了房,下來敲門。馬小轉開門一看是吃不飽,就問:“大半夜的,你來幹啥?”吃不飽笑嘻嘻地說:“給你苫了半天房,你不知道啊?”

馬小轉心想,下着大雨,三更半夜的,別人沒想到,吃不飽倒是想到了我,這個男人不錯啊!不過她還是故意說:“雨水滴進碗盆裡叮噹響,挺好聽的,讓你給弄沒了。”“那我再去給你捅個窟窿出來。”吃不飽說着,一個勁兒地打噴嚏。

馬小轉關心着:“涼着了吧?這可是你自找的。”吃不飽裝着挺可憐的樣子說:“轉兒,你這話說得多傷人心,人家好心好意幫你都病了,連句好話都沒賺上。”

馬小轉笑着:“死樣兒吧,還挑起禮來了,好了,謝謝了,你回去吧。”吃不飽耍賴皮:“外邊雨這麼大,你好意思攆我走啊?”

馬小轉裝着發愁的樣子:“你不走咋辦?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也不是個事兒啊!”吃不飽嬉笑着:“那我就在你家小廈子裡待半宿吧。”馬小轉瞟了吃不飽一眼:“不嫌委屈,那就隨你便吧!”

雨停了,早上,老日頭乾乾淨淨地出來。吃不飽在馬小轉家掃院子、餵雞。

老幹棒挑着水路過院門口,放下擔子,探頭看見院子裡吃不飽在忙活,感到很奇怪。吃不飽笑嘻嘻地告訴老幹棒,夜晚下雨打雷,他怕小轉兒害怕,就搬來了。

老幹棒笑問:“過一起了?”吃不飽得意着:“還用問嗎!”老幹棒一拍大腿:“就這麼地了?”吃不飽大嘴咧到耳門:“跟你學的,找個日子請大家喝喜酒!”

老幹棒走了。馬小轉跑出門來,舉着擀麪杖要打吃不飽:“你這個不要臉的,我叫你胡說,誰跟你過一起了?你迎風放屁,想臭死人啊!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無賴。”吃不飽跳來蹦去躲閃着喊:“轉兒,轉兒,你聽我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打死我也沒用了,就答應我吧。”

馬小轉哭了:“叫我跟你過日子?你又饞又懶,自己的那個窟窿還填不滿呢!”吃不飽哄着:“那是從前,現在我學好了,你要是嫁給我,我保證你隔三差五吃上肉蛋兒。”

小轉兒放下手裡的擀麪杖問:“吹牛吧,你咋讓我吃上肉蛋兒?”吃不飽急忙哄着:“我現在表現得可好了,經常受社長的表揚。你等着,我以後天天進步,當上副社長當社長,當上社長當區長,我就吃公家糧,你就是區長娘子了,咱們就豬羊成羣糧滿倉,到那時候咱僱上丫鬟婆子……”

馬小轉一下笑起來:“呸!那是舊社會,新社會不興這個。你是做夢去吧!”吃不飽一拍腦袋:“忘這茬了。總之有人伺候,給你端尿盆、捶背……”

馬小轉臉上陰轉晴:“要是這麼說,嫁給你也行,你得給我寫個字據!你不會寫字找個會寫的。成親那天,規矩我說了算。”吃不飽指天發誓:“行,你讓我做牛做馬都可以!”

吃不飽牛有糧和馬小轉辦喜事了。老幹棒趕着馬車,車上坐着吃不飽和馬小轉。吹鼓手跟行。吃不飽和圍觀的人打着招呼。馬車停在馬小轉家門前。鞭炮響了。該新人下車,新郎背新娘了,吃不飽要背馬小轉。

馬小轉正經說:“別急呀,你說只要我嫁給你,給我當牛做馬都行,今天你給我當馬。不按說好的來,我今天就不下車!”

吃不飽無奈跪在地上學馬,馬小轉下車騎在吃不飽牛有糧身上。大夥兒都樂了。地裡仙很生氣,認爲這是給老牛家丟臉,他轉身走了。吃不飽馱着馬小轉進屋。

老幹棒笑着:“吃不飽你真行,沒出啥力就把媳婦馱回家了。”吃不飽也逗樂:“誰說沒出力?沒看見老婆把我當馬騎嗎?”老幹棒大聲說:“要是有姑娘能嫁給我,我給她當磨刀石都行!”他這是說給誰聽呢?

牛金花和三猴兒馬仁義的好事早已經有九成熟了,問題是寡婦牛金花和她的婆婆要求三猴兒必須要“倒插門”,而三猴兒不想“倒插門”。這會兒,牛金花看着吃不飽背馬小轉的熱乎場景,就很是羨慕,對三猴兒說:“你看看人家,爲了討媳婦,啥事都能做出來,你就拉不下臉來?”三猴兒看着牛金花的圓盤大臉問:“非倒插門不可?”牛金花說:“沒的商量!”

三猴兒撓頭:“等我再琢磨琢磨。”牛金花一扭身:“慢慢琢磨去吧,等別的人倒插門進來,你想插也插不上了!”

三猴兒看着大奶細腰肥屁股的牛金花,真怕別人搶了去,那時候可沒有賣後悔藥的!他突然高聲喊道:“大夥兒都聽着,我馬仁義和牛金花過兩天也要成親,大家都去喝喜酒啊!”吃不飽問:“你答應倒插門了?”三猴兒乜斜着眼笑:“你都能給媳婦當馬騎,我倒插門也不算丟人!”

牛有草要和喬月離婚,王萬春知道後找牛有草談話,勸他回去找喬月好好談談,能不離就不離,湊合着過。在組織的人不能說離就離,當社長的更得起表率作用。

牛有草聽領導的話,來到小學校,要和喬月再談談。喬月不讓牛有草再費口舌,她決心下定不回頭。牛有草最後求喬月晚上回去吃頓散夥飯。喬月很乾脆地答應了。牛有草走出來,正碰上郵遞員騎自行車過來,說有他一封信。牛有草接過信塞進口袋裡就往家走。晚上,喬月果然回來了,還親手做了飯菜。牛有草拿出一瓶酒,二人喝酒吃飯。

牛有草倒滿兩杯酒說:“喬月啊,就要分手了,我想說說掏心窩子的話。當初你追我的時候,我不是沒動心,哪個男的不想摟着好看的媳婦睡覺?可過日子不是光睡覺,還有油鹽醬醋,家裡家外,也免不了放屁打牙。你說咱倆這幾年過的還叫日子嗎?你心裡憋屈,我心裡也焦得慌,我想就對付着過下去,可脾氣不由人,咱倆都遭罪,還是分開好。”喬月和牛有草碰杯:“對你這個人,我起先真的很佩服,也知道你有些不得意我的地方。那時候我想,結了婚我慢慢改造你,可是我錯了,生就的脾氣長就的肉,我改造不了你。”

牛有草乾杯:“我也想改造你,可是不成。有人勸我,打服的老婆揉到的面,天天大耳刮子伺候,不信打不好老婆。可我能那麼做嗎?我就打了你一回,雞蛋打散黃兒,收拾不起來了。”喬月也乾杯:“你就是不打我這一回,我也不想和你過了。不說了,寫個離婚申請吧,你不會寫我寫。”

喬月拿出紙筆。牛有草忽然想起還有一封信,就從兜裡掏出信交給喬月。喬月打開信,裡面掉出一張黑白照片。牛有草拿過照片,看到上面是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年輕人。喬月很快看完信告訴牛有草,信是他娘寫來的,說她在鞍山農村挺好,還向牛有草的爹問好,讓爺倆別惦念她。照片上的年輕人是他同母異父弟弟。

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照片,好久嘆了一口氣才說:“這事可咋跟我爹講啊!”喬月催着:“怎麼講你慢慢琢磨。咱們快辦正事,寫離婚申請。”

牛有草開始說了:“農民牛有草,媳婦叫喬月。成親這些年,吵鬧度日月。小吵二四六,從來不斷溜;大鬧三六九,神仙躲着走。日子這麼過,簡直沒法活。天上下雨地上流,媳婦要走沒法留……”

牛有草一邊說,喬月一邊寫。兩人話聊透了,都覺得離婚是一種解脫。

第二天,牛有草和喬月就到區裡辦了離婚手續。喬月和村長馬仁廉說好,調到村西社去。地裡仙主持喬月和牛有草分家,衣服各歸各的,糧食一家一半兒,鍋碗瓢盆對等分配,各樣傢俱互相商量,各種農具各取所需。可是,兩口子只有一牀被子,倆人互不相讓。地裡仙爲難了,不知該咋分。喬月倒是乾脆,她拿起被子,拖來鍘刀,用鍘刀把被子鍘開。大夥兒都笑了。

牛有草重新過上光棍的生活,自己做飯洗衣。韓美麗聽說,扛着行李來了:“聽說你和那口子離婚了,我來和你結婚啊!”牛有草笑了:“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離婚了不假,沒說和你結婚啊!”

韓美麗乾脆利落:“拉倒吧!我上回到你家,你媳婦又哭又鬧的,還不是爲了我?我知道你對我的印象不錯,正好補這個缺,我把結婚介紹信都開好了。”

牛有草哭笑不得:“你這人咋這麼渾啊,我現在不考慮個人問題,你趕緊走!”

韓美麗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你就是不願意,也不能趕我走啊!我大老遠來了,總該留下吃頓飯吧?我的嘴潑,有口吃的就行。”

牛有草和韓美麗吃飯,韓美麗餅子就大蔥,吃得很歡實。

牛有草毫不客氣:“你這人真冒失,也不打聲招呼,就要和人家結婚,跟假小子似的。”韓美麗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說的咋這麼對,我們村裡的人都叫我假小子。我要跟你結婚,我就衝着你肯上進,將來能幹一番大事業。”

牛有草無話可說,只是搖頭。韓美麗打飽嗝打得很響:“吃飽了,白跑一趟,走人!不用你送,這回道兒熟了,以後說來就來。牛有草同志你聽着,我盯上你了,你早晚是我的人,除非你一輩子不結婚!”韓美麗走了。

牛有草喊她扛着她的行李走,韓美麗頭也不回:“不用,早晚都得鋪在你的炕上,就不麻煩了。”

喬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跟牛有草這一場婚姻讓她清醒了,還是文化人馬仁禮對她的胃口。喬月着籃子來找馬仁禮,拿出熱熱的韭菜包子讓他嚐嚐。馬仁禮說不能無功受祿。喬月自有理由:“現在我是你們社的社員了,慰勞勞苦功高的社長還不應該!”馬仁禮還是讓喬月拿回去。

喬月臉色陰沉下來:“不吃我就喂狗。”馬仁禮忙說:“別,我吃還不行嘛!”

喬月嫵媚地笑了,很親熱地讓馬仁禮把手擦乾淨進屋吃。馬仁禮吃着包子說:“牛社長跟我說過,當初你追他的時候也是用包子。”喬月臉紅了:“仁禮,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就是不原諒我?”

馬仁禮只顧吃包子:“你沒做錯,我原諒你什麼?”喬月發自內心地說:“當年我傷害了你,不該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你、揭發你,現在想來很難受。”

馬仁禮重複喬月當年的話:“那時候你沒有必要飛蛾撲火啊!”喬月追問:“咱倆真不能走到一起了嗎?”馬仁禮推脫說:“喬月啊,我‘地主羔子’的皮永遠脫不掉,所以的確配不上你。”

喬月心裡酸溜溜地回去,發了一會兒呆,起身到自留地裡整地。她幹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皺眉頭看自己的手掌磨沒磨破。牛有草扛着钁頭過來,沒吭氣就幫喬月整地。喬月問是不是可憐她?牛有草告訴喬月,原來這塊自留地是他倆人的,現在散夥了,地就不分了,交給他侍弄,喬月不用沾手,收的東西平分。喬月撲哧笑了。牛有草勸喬月趕快嫁人,馬仁禮就合適。

喬月奇怪:“你倆不是不對勁兒嗎?怎麼想起他了?”牛有草實話實說:“我和他是不對勁兒,可這人過日子可靠,爲人厚道。再說你倆本來應該是兩口子,成個家吧。咱倆是一場誤會,在一個槽子裡吃食彆扭。”

馬仁禮在家做飯,喬月又着籃子來了,這回送的是芸豆餡兒的包子。馬仁禮還是讓喬月走。喬月站在那兒不動,淚水流出了眼眶,接着號啕大哭:“我太無能了,除了唱戲,就會包包子。唱戲你不願意聽,包包子你不吃,叫我怎麼辦啊!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我,也知道你心裡有個疙瘩解不開,你難道非要我跪着給你認錯嗎?”

喬月的話說到了馬仁禮的心坎上,這麼多年來,他的心裡確實有喬月啊!心裡的疙瘩是該解開了。沉默良久,他終於說:“把行李捲搬來吧。”喬月破涕爲笑。

喬月和馬仁禮到區政府領了結婚證出來,喬月想找個飯館吃頓飯慶賀一下。馬仁禮覺得還是不要張揚,婚禮不辦了,晚上搬到一塊兒就行。倆人回到家裡一看,見桌子上擺滿了鄉親們的賀禮,還有一桌好飯菜。馬仁禮十分感動,覺得鄉親們沒拋棄他,衝這一點,他也要混出個樣兒來!

夫妻二人準備睡覺,喬月突然嘔吐起來。馬仁禮懷疑她和牛有草離婚不到兩個月,是不是和他有了?喬月說她一直不想要孩子,總是算着日子行房,只臨分手那天晚上在一塊兒了。馬仁禮如五雷轟頂,呆坐在那兒。

喬月哭道:“仁禮,怪我疏忽大意了,我對不起你。你說句話啊!”馬仁禮突然冷笑起來,咬牙切齒地說:“牛有草啊,牛有草,這輩子我記你三筆賬,元寶、老婆、孩子!”喬月滿臉懊悔地說:“仁禮,原諒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孩子可以不要,我以後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就是了。”

新婚之夜,馬仁禮沒有絲毫的歡樂,輾轉反側,一夜難眠。早晨天剛亮,他就來找牛有草。牛有草笑着:“馬社長,聽說你和喬月悄悄把喜事辦了?咋有點不高興?”馬仁禮陰沉着臉,陰陽怪氣地說:“能高興嗎?你剩的餅子我吃了,你剩的粥我喝了,你放的屁我聞了,你拉過的屎我擦了!喬月懷了你的種!”

牛有草大笑:“真是大白天說夢話!我們倆結婚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告訴你吧,喬月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馬仁禮撇嘴:“你懂個屁!喬月是不想要孩子,她有她的辦法,你的種子都撒到沙子地裡白忙活了!我問你,你們分手前一天是不是在一起了?”

牛有草瞪眼:“是啊,那時候還沒辦手續,合理合法!”馬仁禮咬着牙:“這個臭娘們兒,就是那天昏了頭,懷了你的孩子!牛有草,你這是害了我啊

!”

牛有草搖頭:“這真是黃泥巴掉進褲筒裡,不是屎也是屎。”馬仁禮暴怒:“你別裝糊塗,你這是拉了屎往我臉上抹,你不是人揍的!我恨不得殺了你!”說罷,抄起身邊的頭要砍牛有草。

牛有草奪下頭說:“馬仁禮,喬月跟我離婚是自願的,你娶喬月也是自願的,出了這事,你跑我這兒咋呼啥?咋說你也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你這是在我們貧下中農頭上動刀槍,這事兒我要是捅到鄉里,你非得蹲幾年大牢不可!識數的趕緊給我滾!”

馬仁禮咬牙切齒地走了,到天黑纔回來。喬月覥着臉迎上來,給馬仁禮撣身上的泥土:“仁禮,把臉洗了吃飯,我今天烙了蔥花餅。”馬仁禮不看喬月,只說不餓,走進裡屋在炕上躺下。

喬月跟進屋子,伸手試馬仁禮的額頭:“是不是發燒了?”馬仁禮撥拉開喬月的手:“別煩我!”

喬月悻悻地坐在馬仁禮身邊:“仁禮,你就是不肯原諒我?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怎麼懲罰我都行,就是別不理我,我害怕,別不要我,求求你了!你要是不要我,我真沒有活路了!”她說到這兒哭泣起來。馬仁禮看着喬月哭心軟了:“你不用哭,我這是自找的。我累了,讓我睡一會兒。”

冬天到了,天上飄着小雪。馬仁禮一個人在麥地裡拉碌碡壓冬小麥,他瘋狂地跑着,跑得渾身大汗。牛有草過來看着馬仁禮說:“馬社長,我拉一會兒吧。”馬仁禮沒好氣兒:“我們社的地,憑什麼要你拉?一邊待着去!”

牛有草賠笑:“看你累的,我幫你也是好心,咋還不領情呢?”馬仁禮連挖苦帶諷刺地發泄怨氣:“你的好心?你把老婆肚子睡大了送給人家,是不是啊?你這是無私奉獻啊,應該登報表揚!你等着,閒下來我給你寫篇稿子投到報社,你還能火一回。”

牛有草說着好話:“仁禮,別這麼說,我要是知道喬月有身孕了,打死我也不能讓她走,我們老牛家眼下還沒有下一輩。你不知道,因爲喬月不生育,二爺爺背地裡早就給我過話了,說喬月再不生孩子,讓我休了她。來吧,咱倆一起拉,說說話兒。”二人一起拉碌碡。牛有草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心裡也不好受,誰能想到出了這麼個事啊!咱倆商量一下,這樣吧,孩子生下來我養着,我不怕村裡人搬弄舌頭。”

馬仁禮搖頭:“呸!虧你放得出這麼個屁來,生了孩子你養着,那全村人不都知道我戴了綠帽子嗎?”牛有草笑了:“這咋叫綠帽子?我也沒偷你老婆啊!那你說咋辦?你養着?你能嚥下這口氣呀?”

馬仁禮長出一口氣:“我當然咽不下!孩子要是落地了,成天瞅着老婆抱着別人的孩子吃奶,我心裡能不冒火嗎!我恨不得……算了,不說了。”牛有草警告道:“老馬,咱大人的事歸大人的事,孩子在你那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扒了你的馬皮不可!”

馬仁禮提出孩子他養,只是有一條件,就是兩家把房子換一下。他想的當然還是那十個金元寶。但是,牛有草說房子是土改的勝利果實,說啥也不能丟了!

沒有事的冬天夜長,幾個社員坐在吃不飽家的炕頭上,蓋着棉被,講馬仁禮和牛有草的事。講來講去,說到喬月結婚才幾個月,肚子就這麼大了,不能不叫人起疑,說不定孩子是牛社長的。

地裡仙也聽說了大家的議論,就把牛有草叫到家裡,問喬月懷的孩子到底是誰的?牛有草承認可能是他的。

地裡仙舉起柺杖要打牛有草:“我打死你這個畜生!你這不是把我的重孫子送人了嗎?你想讓老牛家絕後啊!”牛有草招架着叫屈:“二爺爺您別發火,離婚以前我不知道她懷孕了,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會離婚!”

地裡仙問:“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喬月成親這麼多年,一直沒孩子,要離婚了就有了孩子,這是咋回事兒?”牛有草告訴地裡仙,他也是才知道,原來喬月和他結婚後,根本就沒打算和他過到底,不想要孩子,跟他同房都是掐着日子。

地裡仙還是關心孩子,這個孩子是牛家的種,想辦法一定要留下來!

喬月不想要這孩子,就找馬婆子給想辦法打胎。馬婆子說她打胎的偏方用的都是虎狼藥,有危險!喬月爲了不讓馬仁禮爲難,豁出去用了打胎的偏方。想不到那偏方真毒,喬月用了不久,肚子痛得在炕上打滾兒。馬仁禮驚慌失措,不知道咋回事。喬月這才說她吃了打胎藥,可能要出人命,得趕快去醫院!馬仁禮趕快套馬車把喬月送到縣城醫院。還好,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回到家裡,喬月躺在炕上流淚。馬仁禮埋怨喬月這麼大的事兒應該和他商量。

喬月說她這輩子真的對不住馬仁禮,爲了他,就是死了也不後悔!馬仁禮安慰喬月,這事不怨她,恨就恨牛有草!“孩子生下來了,這筆賬咱和他慢慢算!”

牛有草聽說喬月打胎差點送了命,趕緊找到馬仁禮說:“老馬,我求求你還不行嗎?你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我養活,你要是心裡不解氣,打呀罵呀,怎麼都成,我全受着。”馬仁禮冷笑:“孩子生下來我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你管不着!”

喬月生了個胖小子,渾身無力地躺在炕上。馬仁禮注視着嬰兒:“這熊玩意兒,怎麼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喬月小心翼翼地看着馬仁禮的臉色:“仁禮,孩子既然撲咱家門兒來了,你看……”馬仁禮嘆氣:“我看幹什麼?還能立馬扔了?先當個小狗養活着吧。”

喬月讓給孩子起個名字,馬仁禮不起名字,堅決不讓他姓馬。

牛有草聽說喬月生了個小子,就到地裡仙家討主意。地裡仙也沒有啥辦法,只說先看看情況。馬仁禮要是待孩子好,也就罷了,反正是牛家的種,早晚會認祖歸宗;要是待孩子不好,老牛家的人一起上,奪回來!

夜裡,喬月抱着孩子,孩子在啼哭,馬仁禮很不耐煩地出去了。喬月想了一會兒,覺得要趕緊把這孩子送出去,不然往後的日子沒法過。於是,她找到楊燈兒,淚流滿面地說:“燈兒姐姐,我實在沒辦法了,你救救我兒子吧!”楊燈兒奇怪說:“你兒子咋了?”

喬月把真實情況講了。楊燈兒琢磨了半天說:“我有個辦法,只能你我知道,打死也不能對第三個人說。”她對喬月悄悄耳語。喬月聽罷,哭着點頭。

第二天上午,喬月抱着孩子,走出院子,人們都上工去了,只看到地裡仙坐在樹蔭下打盹兒,街上沒人,她迅疾拐進衚衕,來到馬婆子家。這時楊燈兒也在,燈兒接過孩子說,只要三個人的嘴都緊一點,能瞞得住。

喬月告訴楊燈兒,這孩子大名就讓收留的人給起,小名就叫狗兒。然後哭着一步三回頭地跑了。

楊燈兒告訴爹孃,她想小外甥了,要到姑姑家住幾天。她到馬婆子家抱着孩子匆匆走着,地裡仙突然出現,迎面攔住楊燈兒問:“你懷裡抱的誰的孩子啊?”楊燈兒只好說是馬仁禮的。地裡仙說:“應該說是牛有草的吧?村裡啥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說吧,你要幹啥?”楊燈兒就把她的想法講了。

地裡仙高興了:“果然是燈兒!真亮堂!你做得對,趕快走。把孩子的小衣裳留下一件兒,我自有用處。”燈兒把一件小衣裳給地裡仙,然後急忙走了。

喬月回到家,趴着窗戶見馬仁禮回來了,就放聲大哭,她告訴馬仁禮,剛纔看孩子睡了,她出了趟門兒,回來孩子就沒有了!

牛有草和社員們扛着鋤頭收工回來走到馬仁禮家門口,聽到喬月的哭聲,以爲兩口子打架了,大家就進去看。原來是喬月哭着說孩子丟了。牛有草讓人分頭到村子裡每家每戶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孩子找回來!

馬仁禮和牛有草四處尋找孩子,牛有草發現草叢裡有一攤血跡。馬仁禮發現還有一件小衣裳上也有血!

牛有草一屁股坐到地上:“完了,孩子叫狼叼去了!”他突然蹦起來,“馬仁禮!你把孩子看成眼中釘,肉中刺,這回你高興了吧?你這個殺人犯,我和你沒完!”“你放屁!你下的種兒不假,可苗兒在我家地裡出的,雖說長得歪瓜裂棗,畢竟是我的莊稼,孩子沒了我就不心疼?我心裡比你難受!”馬仁禮說着流淚了。

喬月躺在炕上,頭上蓋着毛巾。她見馬仁禮回來了,掙扎着要坐起來。馬仁禮讓她躺着,還在月子裡,好好休息,他告訴喬月,孩子看來是叫狼叼了去,發現孩子的小衣裳,有血跡。喬月抹着眼淚,偷着瞅馬仁禮。

馬仁禮說:“細想起來,這些日子我真不夠爺們兒,不該那麼對你和孩子,孩子這一走,我心裡有種犯罪的感覺。別難過了,以後再生一個吧。”

楊燈兒在姑姑家每天帶着狗兒,待了二十來天,她抱着狗兒回來了。馬小轉等人看到了,都過來搭訕,問這是誰的孩子?

楊燈兒很詳細地告訴大家:“別提了,我在火車站等車,一個女的抱着孩子說想去茅房,讓我抱一會兒,我也沒多尋思,就接過來了。誰知道這個女人一走就沒有影了,火車就要開了,我也不能把孩子扔了,就抱着上了火車。我想,肯定是私生子,人家不要了。火車上,我打開小被子一看,裡邊有一封信。我也不識字啊,找了個戴眼鏡的給唸了念,果然就是那麼回事兒。孩子還能扔了?先養活着吧。你們看,信在這兒呢!”楊燈兒拿出一張紙條晃着。

馬小轉問:“你一個大姑娘,還沒結婚呢,拖拉個孩子算咋回事兒?”楊燈兒笑着:“我是沒結婚,不是有爹孃嗎?我爹早就說想要個小子養活,正好!”

老楊頭正給鐵樹澆水,燈兒正大光明地抱着狗兒回來了,她一進家不等問,就把她在火車站撿孩子的事講了一遍。燈兒娘看這孩子虎頭虎腦的,稀罕得很。老楊頭眉開眼笑:“老天爺開眼了,給我送個兒子來,老楊家有後人了!”

燈兒喊:“爹,你說啥!孩子這麼小,給你當孫子纔對。”老楊頭問:“我沒兒子哪兒來的孫子?他娘呢?”

燈兒一笑:“我給他當娘啊!”老楊頭不同意:“你沒成親,哪兒來的孩子?”

燈兒不管不顧:“權當他爹死了,我守寡。”燈兒娘也不同意:“你就隨口胡說八道吧!那你以後就不嫁人了?”

燈兒說出她的打算:“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孩子小名我都起好了,就叫狗兒,好養活。狗兒姓楊,以後我出門子,孩子隨娘出嫁,他還是姓楊。”

老驢子拍着大腿滿臉開花:“好,就這麼辦!狗兒大名叫楊春來。她娘,掂弄幾個菜,今天喝一壺!”

牛有草聽說楊燈兒撿了個孩子,還是帶把的,就找到楊燈兒詢問。楊燈兒笑着說是的。牛有草不信,他要親眼看看孩子。

老楊頭在家裡抱着狗兒逗弄着,狗兒一個勁兒地哭。燈兒說孩子是餓了。沒孃的奶吃,能不哭嗎?

燈兒娘想起來喬月的孩子沒了,估摸還沒回奶,求求她喂孩子不好嗎?就讓燈兒去求求喬月。燈兒故意說人家不一定答應,不過爲了孩子,舍着臉也要去試一試。

楊燈兒剛走,牛有草來了,說想看看孩子。老楊頭挺牛氣:“我的孫子,你想看就看啊?”牛有草直通通地說:“狗兒就是我和喬月的孩子。”“胡說八道,誰都知道,喬月的孩子叫狼吃了,我看你是想兒子想紅了眼,來打我們的主意。做夢去吧!”老楊頭說着,抱着孩子回屋了。

喬月在家發呆。馬仁禮說:“想孩子了吧?聽說燈兒撿的孩子沒奶吃,成天哭,挺可憐的。”喬月馬上說,她現在還有奶,想幫着楊燈兒喂喂孩子,不知道行不行?馬仁禮覺得這是好事,應該幫幫。正好楊燈兒來了,把請喬月幫着餵奶的事一說,馬仁禮滿口答應。喬月心裡高興,她看着馬仁禮,也就答應下來。

牛有草心裡不平,總想把那孩子要回來,他來到地裡仙家討主意。地裡仙告訴他,沒有證據不能亂說,要這麼折騰下去,馬仁禮兩口子和老驢子家都不得安生。當社長的不能只顧自己,把事兒埋到心裡。再說,他一個大男人也難把狗兒養好,這件事兒就不要再提了。

馬婆子又要給楊燈兒說親,男方就是趙有田。老楊頭不同意,他覺得趙有田人不錯,歲數也合適,就是身子板兒太弱,黃瓜秧子似的,瘦得狼見愁,怕過不住日子。

馬婆子說:“有田沒啥大毛病,就是胃口不太好,要是有個媳婦,一天三頓好好給滋潤着,不出半年,胖得能把炕壓塌!”

燈兒娘覺得馬婆子說得在理兒,再好的主兒也不好找了。老楊頭害怕燈兒不同意。馬婆子讓他來個牛不喝水強按頭,不信治不了一個丫頭片子。

楊燈兒回家,老楊頭把馬婆子提親趙有田的事講了,燈兒死活不答應。老楊頭喊着:“閨女,你這是往死裡逼你爹呀!”燈兒賭氣道:“是你把我往死裡逼!”

“好,我沒臉給你當爹了,今後這個家你做主吧。”老楊頭說罷走出家門,來到井邊,他看到馬小轉正過來挑水,就趕緊跳進井裡。馬小轉看到老驢子跳井,就大喊起來。

很多人來到井邊,牛有草、馬仁禮急忙營救老驢子。可笑的是那井水不深,纔到老楊頭的胸脯。老楊頭抱着膀子發抖。

牛有草對着井口喊:“叔兒,天熱也不能泡在井裡啊!太涼,抓住繩子上來吧。再說,你這麼幹,井裡的水大夥兒還能吃嗎?又得掏一回井,這人工咋算?”

老驢子在井裡甕聲甕氣地說:“不要救我,我活得沒臉沒皮,閨女都不拿我當人待,我活夠了。我死了,掏井的人工我家還掏得起!”

牛有草勸着:“叔兒,鄉親們眼裡你還是個人物,你不光是好莊稼把式,還說話算話,誰不佩服您啊!上來吧,我還打算聘請您給我們社當軍師呢,到那時候,您啥活都不用幹,搖着羽毛扇給我出主意就行了。”

楊燈兒忽然哭着跑來,她分開衆人,對着井口喊:“爹,你上來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回到家裡楊燈兒告訴馬婆子,她是答應了,得有個條件,要抱着狗兒嫁過去。狗兒這麼小,留在家裡倆老人能養活得了嗎?老楊頭不幹,狗兒是他孫子,姓楊!馬婆子告訴老驢子,狗兒就讓燈兒抱過去,不用擔心孫子沒了,狗兒還姓楊。她早就跟趙有田商量過了,人家不計較。老驢子決定六月初六就過門。

燈兒和母親做針線活,娘交代閨女,明兒個你就是趙家的人了,你雖說是女兒身,可那年牛有草放了個臭屁,把你好一頓糟踐,後來他當着鄉親的面認了錯兒,可還是有人懷疑,你嫁過去,頭一宿一定讓趙有田看清楚了,你是個清白身子。

燈兒娘把做好的大紅嫁衣讓燈兒穿上試試。燈兒穿上嫁衣,要找喬月商量以後狗兒吃奶怎麼辦,衣服就不脫了,也讓喬月看看。

其實,楊燈兒是找牛有草去了,她要讓牛有草最後說句真心話。家裡沒人,楊燈兒就在牛有草家門口坐着等。

這會兒,牛有草正在爹的墳前喝着酒和爹說話呢,他告訴爹,這些年他一直把爹的話記在心上,可他心裡不暢快,因爲楊燈兒一直站在他的心尖上,搬不走,拿不掉,睜眼睛是她,閉眼睛也是她,身前身後都是她,真折磨人啊……

牛有草拿着酒瓶醉醺醺地回來看見楊燈兒,他就轉身要走,楊燈兒攔住他笑道:“原來你心裡還有我!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牛有草憋氣不吭進了屋,燈兒跟着走進去。牛有草靠在炕上,舉起酒瓶要喝酒。燈兒搶過酒瓶,把酒都喝了。牛有草躺在炕上,用被子矇住頭不說話。

楊燈兒含淚道:“大膽哥,今天我就問你一句話,這輩子你到底能不能娶我?”牛有草低聲咕噥:“我爹不讓,我聽我爹的。”

楊燈兒流着淚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