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話

待到第二日醒來時,染塵早已不在身邊。凌陌揉着惺忪的眼睛,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薄被,那上頭早已沒了溫度。直到他從牀上坐起身,看到桌上擺着的小錦盒方纔敢確認昨晚的一切不是他由於淹壞了腦子的緣故而做的胡亂的夢。

他笑着起身,身子不再是輕飄飄的了,似乎自己的傷寒已經好了大半。走到桌前,打開錦盒,裡頭裝的是各種各樣的小點心,製作的如同刺繡般精緻。他伸手拿起一塊菱子酥放入口中,細細地嚼着,笑意如同爬在牆頭的綠植,蜿蜒到整個臉上。

“公子!公子!”任鳶忽地出現在房間內,語氣急切。

凌陌捶了捶胸口,將差點把他噎死的那塊點心嚥了下去,冷靜道:“什麼事?”

“嶺南…出事了!”

“什麼?!快說清楚,怎麼回事?”

“染塵今天的這身衣服實在太好看了!”青鸞託着自己的下巴十分陶醉地瞧着染塵倒茶。

“昨天跟你說的什麼?!今天又全忘了是不是!”

“皇兄…人家染塵都不介意了,你還沒完沒了的說些什麼?!是吧,染塵!”

染塵瞧着他們二人鬥嘴,無言地笑笑。

“誒,你可聽說了嶺南的事情麼?”

“什麼事?”

“哎呦…你還不知道呢!”鄰座的男子低聲道:“你可知道監司使林肆林大人?”

“知道啊!他不是常年受凌公子的庇護,一直跟在丞相身邊做事的嘛。”

“對。可昨日他竟向朝廷遞了一份文書,說是轄水監櫺曦受了嶺南流匪的賄…現在在嶺南治水的郡丞大人澹月可是他的頂頭上司啊!這不是變着法的在說是郡丞大人表面上佯裝不知,私底下卻在縱容自己的屬下犯罪麼?貪污官餉的罪名可是不小啊,弄不好要掉腦袋的!要是郡守大人真的給牽扯進這件事了,嘖嘖…”

澹月…怎麼會這樣?!這絕對不可能…

“染塵,你怎麼了?”

“沒…沒事。”染塵勉強地笑了笑,“我的身子不大舒服。”

“那染塵姑娘不如同我和青鸞到宮裡一趟,請太醫診治診治吧。”

“不必了…”染塵從座位上站起身,“我回玉滿樓歇歇便好。”

“那好歹讓我們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有凝綃照看着就行了。”

青鸞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那明日你還會陪我們遊京都麼?”

“當然。”

“那便好了…路上小心!”

染塵向兩人行了禮,快步隨着凝綃進了轎子。轎子慢慢地搖着,但裡頭的染塵卻是坐立不安…這事一定有問題,必定是有人想栽贓澹月纔會如此!

照剛纔那男子說的…澹月是櫺曦的上司,林肆跟在凌陌手下做事。林肆是監司使,他告發了櫺曦貪污受賄的事。依照這個推敲,那麼就該是凌陌陷害的澹月,但這又怎麼可能?!貪污官餉一事若是鬧大了必定要牽連到凌雪,即便凌陌再狠心也是斷然做不出這種事的,更何況他並非那種大奸大惡之人。更何況…若是他舉報了自己舉薦前去賑災的人,這與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有什麼區別?即便他再笨,也不會如此。

若是這樣的話,還有誰會這樣做呢?幕後的這個人既然能買通林肆,那麼他的能力定然是極高的,至少也得是足夠與相府抗衡的。然而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誰有這個能力呢?此人用的手法極其低劣,甚至漏洞百出,顯然是因急所迫,然而又有什麼值得他着急的事呢?

一切都在染塵的腦袋裡攪成了一團。但即便這人的手段再拙劣,若是找不出證據來,早晚也會是死路一條…這到底該如何是好?!

染塵胡思亂想了一路,回到玉滿樓後便閉門不出,直到凝綃在門外叫道:“染塵姑娘,淩小姐來了!”

她匆忙整理好亂七八糟的思緒,開門迎接,誰知剛一出門便叫凌雪給抱了個正着。

“怎麼會這樣…染塵,染塵,你快想想辦法!我聽說澹月馬上就要被下獄了…若是在回到京都之前還找不出證據就再也來不及了!染塵,他一定沒有容許屬下胡亂收受賄賂是不是?他一定是被人誣陷的是不是?”

“你快別哭了!來,進屋來,咱們冷靜一下…”染塵扶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凌雪回到房間,並詳細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了她。

凌雪聽後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抽噎着問:“照你這樣說,該如何是好?”

“經過這麼久的考慮,我懷疑一個人…但我實在不能確定他同這事有關,所以往後的幾日我要想辦法試試他,而你得幫我。倘若這個人真的是當初那個要刺殺我的人,他必定會同那個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人一起。”

“那我要如何幫你?”

“很簡單!同我住在玉滿樓,並對外稱病,千萬…千萬不能出門。這戲一定要演得真,只要騙過那兩個人,就能引他們出來,到時候就一定能還澹月一個清白!”

“這事牽扯到哥哥…不用讓他也知道麼?”

染塵堅決地搖了搖頭:“若想演得真,便要讓知曉的人越少越好。更何況…恐怕我又要讓他生氣了。”

午時剛過,凌陌便來到了玉滿樓拜訪。他正爲如何與染塵解釋這件事感到無比頭痛,想了半日,依舊沒有想到什麼能聽得過去的理由,但這事畢竟越拖就越難說清楚,他只得硬着頭皮來了。

晌午的時候聽人來傳話說凌雪搬到了玉滿樓,再之後便聽說她病了,因脾氣鬱結嚴重而臥牀不起。這是來得蹊蹺,卻足以讓他嚐到衆叛親離的滋味,只怕不久以後也要被皇上召去問話,若是解釋不清,必定還會因爲舉薦不當而累及家人…

這事可夠讓人頭疼的啊!

“凝綃,染塵呢?”

凝綃本在澆花,忽地聽到了凌陌的聲音出現在身後,嚇得連手中的水壺都掉了,連忙低頭道:“染塵姑娘在屋裡彈琴呢!”

“彈琴麼…”這般雜亂無章的琴聲,竟是她的麼?!原本那樣安寧清澈的琴音,如今卻繁複如同糾纏不清的絲線般。她終究是不會信自己那套說辭的吧,哪怕自己說的是真的…

這樣想着,終究讓心裡越來越忐忑。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將門推開,如蟬鳴般的噪聲瞬間充斥了他的軀體。那琴聲並非是難聽…只是其中嘶啞叫囂着的音符刺得他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我以爲這本該是雪兒彈出的曲子。”

染塵沒有答話,也沒有擡頭,一雙瘦弱見骨的手依舊在琴面上撥弄着,而且那旋律越來越急促…倏地,砰地一聲,是琴絃斷裂的聲音。音律在迴旋中漸漸消失,琴面上卻依舊能聽得到輕微的敲擊聲,那是指尖的血滴打在木板上的聲音。

“染塵…”凌陌被驚嚇到了一般跑上前去,拉出懷中的帕子想要將她的手指包裹起來。然而染塵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與他隔開了一段距離。

凌陌的腳步驀地停下了,再也無法前行一步。她依舊…依舊還是不肯相信麼?

“凌陌…”染塵靜靜地看着他:“我相信這事不是你做的。”

他的身子微微地顫了一下,那是他血液沸騰引發的反應,他聽到她說:“我相信你,所以我要你幫我證明他的清白,只當給我們的孩子一個交代。”

“孩子?”凌陌不解地搖頭:“可他已經…”

“我說的不是他。”她將他眼中的迷惑盡收眼底,隨即緩緩低下頭,將自己寬鬆的衣衫拉了拉,顯出了微凸的腹部。

凌陌頓時愣住了。孩子…又一個孩子?!昨晚抱着她,不過是覺得她的腰身略略比前陣子粗了一些罷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身材雖然比之前豐滿,卻依舊瘦的可憐。

染塵淡然道:“只要你答應我想辦法救他,我便會同意與你成親的事,同意與你回去。若你要這個孩子…我會留下他。”

“你的意思是說,若我不同意…你便不同我成親,也不生他?”

她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他,不出聲。

凌陌無奈地搖搖頭,狠狠地將自己手中的帕子甩到地上,口氣卻十分柔和:“在你把我與他的地位等同之前,我還有選擇麼?”他隨即轉身往門口走去。“即便你要我舍了自己的命去救他,我也絕不會說半個不字…”

那人的背影從沒像今日這般落魄過,染塵想。她擡起自己被琴絃刮傷的手指瞧了瞧,嘲諷一笑,緩緩地蹲下身子拾起了那塊被丟在地上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