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一)寶寶



周晉雅闖進房間的時候,我下半身已經疼到癱軟,幾乎再沒有半分力氣。

順手打開了臥房裡的壁燈,周晉雅的瞳仁像是詭譎的鬼火,從黑暗處幽幽地躥過來。

我掙扎着向後挪動着,只覺得四周一片孤寒:“求你,求你不要……”

夜晚起了風,透過窗紗徐徐地拂進來,吹得牀邊的嬰兒搖籃沙沙地響着,周晉雅駐足,定定地望着那個輕晃的搖籃,搖籃裡鋪着柔軟的棉質小毯,月光清幽,淡淡地染在上面,柔的似乎能滴出水來。

也許是想到了她曾經爲北辰打掉的那個孩子,她竟然落了淚。半晌後,她緩緩擡起頭,開始看着我笑:“孩子要生了呢,葉輕,你看到了嗎?你的羊水破了。”

這樣鬼魅的聲音,彷彿是炸在心口的油星子,燙得我臟腑一陣猛縮,我痛哭着哀求:“周晉雅,我求求你,送我去醫院吧,之後你想怎麼都可以,但是求你,讓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吧,我求求你!”

“醫院?去什麼醫院?”周晉雅慢慢走近我,蹲下來撫上我的臉,柔聲說,“對了,忘記告訴你,我上大學的時候,輔修過婦產科,我懂怎麼生產的,不如……”

我心驚膽寒,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揚起手臂打落她的指:“你想怎麼樣!”

周晉雅着了魔似的伸出手,覆在我高聳的腹部上,感受着那裡明顯的震動,她忽然一笑:“不如,讓我幫幫你,讓我幫你把孩子生下來,你說好不好?”

“不要!”我聽得心膽俱裂,拼命搖着頭,一面嘶喊一面奮力推開她的手,“你別過來,周晉雅你已經完全瘋了!你不要過來!”

也許是沒想到我還有力氣,周晉雅被我推得一個踉蹌,向後跌坐在地上,她擡眸,冷冷睥着我,每一寸目光都毒厲得像是一把剜人心口的刀:“你怕什麼?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的技術高超着呢,你們會母子均安的,我保證。”

這樣駭人聽聞的言論讓我的臉色煞白如紙,我驚恐萬分地看住她:“周晉雅,我求求你,求你放過我的寶寶吧,我知道你恨我,你把氣都撒在我身上好不好,孩子是無辜的,他根本什麼都不懂,等我生下孩子,你想怎樣都好,我求求你了,讓我把寶寶平安生下來吧,我求你!”

周晉雅卻笑了笑,她扶起旁邊的桌子站起來,之後一把撈起我的手臂,冷笑着說:“省點力氣吧,待會你要使勁的地方多着呢。”

“不要……不要……”

我怕的幾乎就要暈過去,正想揮開她的手,小腹中卻驀地傳來一陣急痛欲裂,彷彿有什麼在裡面狠狠地拉拽着,撕扯着一般。

四周寒氣如霜,冷得好像冰窖,頭頂的燈光更是慘白得如同一張鬼臉,被這樣可怕的冷意重重包裹着,我的雙手軟軟地垂落下去,連帶着驚怖的眼眸。

燈火依稀間,我彷彿看到自己的雙腿已漸漸被一種猩紅的色彩爬滿,那樣觸目驚心的顏色,似乎能一直鑽進我的心窩裡。

痛,好痛,真的好痛,彷彿有無數刀劍在臟腑間狠狠地穿刺着,血和汗不斷在體內蜿蜒,肌膚也似在剎那間寸寸割裂,連骨節都痛到僵直,我甚至能聽到節節破碎的聲音。

“用力……用力……”

冥冥之中,彷彿有人在耳畔輕喊着,我激動地差點哭出來,幾乎就要以爲自己是在醫院了。

但是很快,我聽出這竟是周晉雅的聲音,剎那間,我像樽屍體般僵住了,驚惶地想要哭喊呼救,卻發覺我的喉嚨冷得發冰,就跟凍結了一樣,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連眼前也漸漸昏黑過去,空氣中恍然有股甜膩的花香,混着猩熱的血氣絲絲縷縷地爬上鼻息。

“葉小姐,先生說啦,等到來年春花爛漫的時候,你們的寶寶就能出生了。”

“葉輕,我真想聽孩子叫我一聲爸爸……”

“我不想讓孩子帶着仇恨出生……”

“葉輕……”

“葉輕……葉輕……”

無數聲音交織在冰涼的噩夢中,瀰漫的黑霧漸漸褪散,痛苦的深淵中,我彷彿聽到嬰兒的啼哭,我想睜眼,卻根本無力打開眼眸。

沒有盡頭的虛空中,一簇簇桃花爛漫在枝頭,有東風拂過,卷落漫天飛花如雨。遠方有人在喚着我的名字,好像是歐陽琛的聲音,我順着花雨的盡頭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卻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我絕望,崩潰,失聲痛哭着跌倒在地上。

歐陽琛,你在哪?你到底在哪?快來救救我,快來救救我們的孩子啊!

……

我醒來的時候,房間裡仍是一片慘絕的漆黑,我覺得自己幾乎筋骨俱斷,沒有半分力氣。但我還是強迫自己扶着牆壁坐起來。緊接着,我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自己的小腹,發現那裡竟驀然空癟了下去。

寶寶,我的寶寶在哪?

剎那間,莫大的恐慌像野火般吞噬了我,我驚叫着想要站起來,卻因雙腿脫力而再度跌倒。膝蓋摔在堅硬的地板上帶來碎裂般的疼,但我都顧不上了,我掙扎着,用雙手扒着地面一點點地向屋外爬動着。

強忍着身體寸寸皸裂般的劇痛,我痛哭着攀爬,好不容易纔用頭部撞開臥室的門,又慢慢地爬向客廳。我從來不知道兩扇門之間的距離居然那樣遠,遠到幾乎能摧斷我的心肝!

但是我不能放棄啊,但凡有一點點的希望,我都不能放棄!我不能讓周晉雅帶走我的寶寶,我不能啊!

月光森白,映在地面上,好像是誰的屍骨。我顫抖着,終於爬到院子裡,半掩的院門外,卻依稀傳來斷斷續續的嬰兒啼哭,那麼微弱,就像是一記鍾,重重地敲擊在我的心口。

寶寶,我的寶寶還活着!

我猛然一震,四肢百骸都似被灌滿了力量,隨手抓起一根枯枝,我掙扎着站起來,向着院門口踉蹌而去。

好不容易衝出院門,我吃力地扶住院邊的桃樹,卻看到天盡頭處,恍然顯現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心不自禁地抽緊,彷彿被一隻手狠命地抓住,我想也不想地衝過去,可是還沒走幾步,就被腳下的石頭絆倒在地。

我不死心,拼了命地向前匍匐着,指尖都被粗糲的泥土劃出道道鮮紅的口子,但我都不在乎了,只是痛哭着嘶喊:“寶寶,我的寶寶!”

周晉雅就站在情人躍的邊緣,目光還癡癡地望向懷抱裡嬰兒,頭也不擡,月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映出幾許詭異的黯然。

終於看到那個小小軟軟的傢伙,我又喜又怕地掩住口,擡眸近乎哀求地看住周晉雅:“我的寶寶,把寶寶還給我!”

“噓——”周晉雅卻示意我噤聲,還忍不住把嬰兒抱得更緊了些,拍着他的身子左右搖晃着,彷彿是在哄他,“不要吵,他好不容易纔不哭了呢,你不曉得他有多調皮。”

聽她這麼說,我的心都跟着化了,激動得痛哭失聲:“他還活着?他還好好的對不對?”

“那是當然,我說過的,我一定會讓你們母子均安的,你怎麼不信任我?”周晉雅得意地轉過身,還故意把孩子抱得高了一些,那嬰兒的眼,就看着我骨碌碌的轉着,純淨的好似天邊新落的雪,“你看,你的寶寶可真可愛,是個男孩呢,你都不知道,他落地的那一刻,哭聲好嘹亮。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不哭了,只是看着我笑,笑得這麼恬靜溫柔,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風的聲音在耳畔嗚咽得低沉,我強忍住滿腔的淚意,掙扎着,一面挪動自己筋疲力盡的身體,一面一遍遍地向她哭求着:“周晉雅,你把寶寶還給我,把寶寶還給我,好不好?”

周晉雅卻恍若未聞,她笑着抱緊了嬰兒,又轉身向着懸崖邊邁了一步,聲音也變得孱弱而喃喃:“你說,如果我的寶寶還活着,一定也像他一樣可愛吧?”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覺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就快要跳脫出去:“你想做什麼?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晉雅恍然地笑着,看向腳底幽深的海面,海波沉靜,如同嬰兒的眼,似能洗清一切的髒污罪孽:“聽說,這座山峰叫情人躍,人只要跳下去,連屍骨都找不到呢!”

終於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我渾然一驚,彷彿有什麼東西轟隆一聲在體內炸開了,我不敢想,簡直不敢想,只得本能地嘶喊出來:“求你,求你不要那麼殘忍,他還只是一個嬰兒,求你把他還給我!”

心似乎被什麼東西刺痛了,周晉雅緩緩搖着頭,落花在霧嵐中模糊了,連帶着山間的漆黑。於是她轉頭,凝望着遙遠的天空,似是唏噓似是感嘆:“怎麼會殘忍呢,這個世界充滿了骯髒,他跟我一去跳下去,我們就可以去天堂了。我們在天堂一起幸福地生活着,再也沒有眼淚,沒有嘲笑,沒有痛苦和拋棄。那該多好……”

嬰兒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驀地就哇哇地哭叫起來,那聲音真響亮,彷彿是尖刀輾轉在我的胸腹裡,把我的所有臟器都絞在一起,又狠狠地割裂開了。

我尖叫着撲過去,想要拽住周晉雅的衣服,雙腿卻毫不受力地跌落下來,我只得拼命伸出手,抱住周晉雅的雙腳,緊緊地抱着。

驚恐,懼怕,我簡直無法呼吸,卻偏偏沒有任何辦法和力氣,去阻止面前這個已然瘋狂的女人。

周晉雅聽到孩子的躁動,低低地垂頭,近乎寵溺地親了親嬰兒的額頂:“是不是,我的小寶寶?我們要乾乾淨淨地來到這個世上,再幹乾淨淨地離開,你說好不好?”

不,不可以!

徹骨的寒冷順着天風一點點地逆進我的身體,在血骨中寸寸滾碾着,漸漸地凍成一個巨大的冰疙瘩,堅硬而沉實地砸向心窩,一下,又一下地滾磨着,將我所剩無幾的希望都碾得粉身碎骨。

我通身巨顫着攥緊周晉雅的褲腳,拼命嘶喊:“周晉雅,你瘋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他吧,你想要怎麼報復我都行,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我求你不要傷害他,不要……”

“報復?”周晉雅轉身看住我,一雙幽深的眼裡不知道是喜是怒,腳下卻一步步地挪向冰冷的虛空,“我想,我已經找到報復你的最好辦法了,葉輕。”

我死命地搖頭,聲音也跟着搖晃起來:“不,周晉雅,你不能這麼殘忍……”

“寶寶,寶寶乖,不要哭,乖乖地閉上眼睛,跟我一起飛吧。”周晉雅捂着嬰兒純亮的眼瞳,緊跟着一起闔上雙眸,像俯瞰的大鳥般彎腰跳下了萬丈深淵!

“不要——”

我猛然站起來,拼盡全身的力氣衝向懸崖邊,可是我伸出的手,卻只抓到了周晉雅的一寸衣角。

“嘩啦——”

裂帛的聲音,那麼刺耳,像千萬發尖嘯的針,一齊刺向我的心窩。

怔然地僵立在懸崖邊,我眼睜睜地看着寶寶隨着周晉雅一同墜落下去。夜裡的風是那樣凜冽,吹起崖邊簇簇的桃花,一朵朵花瓣就像是死了的蝴蝶,毫無生氣地墜落在我沾滿鮮血的衣服上。

我的孩子,那個我懷胎十個月,拼死生下的孩子,那個我期盼了無數日日夜夜,承載着我所有愛和期盼的孩子,就這樣,倏然之間就沒有了!

前一秒我還能聽到他的哭聲,看到他的笑臉,他的眼淚是那樣清亮好像山間的白露,他的笑容是那樣純真,就像春光裡的鳥兒在輕啼。

可是如今,他的哭聲,他的笑聲,他所帶來的所有美好和希望,通通都覆滅了!徹底覆滅了!

爲什麼!爲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

心痛到沒有知覺,我站在那裡,整個人如凍結的冰霜般站在那裡,忽然間,腳下一軟,重重地跌倒下去,猶如跌入千刀萬刃的人間地獄。

……

再次醒來是一個日光蒼白的午後。

我睜開眼皮,近乎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同樣蒼白的牆壁。這大概是一間病房的樣子,頭頂掛着一個吊瓶。微微垂眸,我看到輸液管正插在右手背上,心也跟着死命地一縮。

寶寶,我的寶寶!

左手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小腹,我愕然地發覺,那裡已然扁平下來。不,怎麼可能是扁平的?那裡明明孕育着我最珍愛的寶貝,怎麼可能會什麼都沒有了?

“孩子?孩子呢?”我惶恐地喃喃,頭一陣陣地發暈,胃裡也在無助地痙攣。

有人緊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卻閃躲:“葉輕,你不要太傷心了。”

我霍然回頭,映入眼簾的卻是易北辰略生青荏的面孔,他的神情爲什麼那樣凝重,看向我的目光也滿溢着同情和悲傷。心臟在胸腔裡猛然地抽搐了一下,我驚慌地轉眸,發現朱明翠也在一旁坐着,就連她的表情也似沉浸在一種深深地哀傷中。

“聽說,這座山峰叫情人躍,人要是跳下去,連屍骨都找不到呢!”

“寶寶,寶寶乖,不要哭,閉上眼睛跟我一起飛吧——”

嗅着空氣中肆意瀰漫的血腥味道,我忽然直挺挺地坐起來,只不過剎那間,渾身的血液都呼嘯起來。

原來不是夢!原來那恐怖絕望的一切統統都不是夢!

易北辰拉起我的手一遍遍地叫我:“葉輕,葉輕你說句話,你別這樣乾坐着嚇人啊!”

蜷縮在掌心中的手指漸漸變得僵直,甚至毫無知覺地顫抖,我死死咬住下脣,滿心滿肺的傷痛卻逼得我終於崩潰。

孩子沒有了,我最珍愛的寶貝沒有了!不,這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我緊緊攥着易北辰的手,喉頭間彷彿正燃着一把灼烈的火,把我的所有聲息都燃盡了,我好想哭,好想尖叫,卻只能從上下戰慄的脣齒間發出嘶啞的破碎聲響:“媽媽……”

易北辰從背後抱住我冷戰連連的身子,想借此給我一點點溫暖:“葉輕,葉輕,你振作一點……”

眼淚不斷地飛落而下,我抓緊易北辰的手臂,幾乎連指甲都嵌進去了,五臟六腑都似被狠狠地擠壓着,我拼命地想吐,頭部卻衍生出一種近乎死亡的暈眩。

漸漸地,我眼前模糊了,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吸氣,肺裡卻彷彿空掉了一般,連帶着我的心。驚恐、悲慟、手足無措,我渾身都癱軟了,只是喑啞地哭叫着:“媽媽,媽媽……”

朱明翠瞧見我這個樣子,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忍不住背過身擦了擦眼淚,又急忙坐過來,從易北辰的懷中攬過我,將我緊緊地抱進自己的懷中:“孩子,想哭就哭吧,千萬別憋壞了身子。”

積壓多時的情緒終於有了突破的出口,我軟進朱明翠的擁抱裡,剎那間哭得聲堵氣噎:“媽媽,我快不能呼吸了,媽媽……”

朱明翠抱緊我,似是想給我傳遞些溫暖的力量。可是我的身子卻抖得跟篩糠似的,心跳越來越快,從牙齒到腳趾,都在不停的戰慄,五臟六腑也跟着劇烈地痙攣。

見狀,易北辰霍然一下站起來,驚呼着叫來值班的醫生:“葉小姐情況不太好,快過來看看她!”

醫生匆匆趕過來後,連同護士三個人一起,才生生按住了我。鎮定劑的溫度是冰涼的,好像最徹骨的冰,一點點流進全身的每一寸血管,直到將心凍住。

良久良久,直到我不再哭鬧、臉色也稍稍和緩下來,易北辰才溫柔地勸慰我:“這件事還沒有告訴你媽媽,害怕她知道後受不了,影響病情。”

我徒然地睜着空洞的雙眸,嗓音是一種瀕死的疲憊:“歐陽琛呢?”

易北辰側眸,目光中盡是陰翳,過了好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他……”

我偏過頭,心底一片失望恐慌:“爲什麼,爲什麼我們的孩子都沒有了,他不也來看看我,來的反而是你。”

易北辰沒有說話,手掌在雙腿上緊握成拳,又緩緩地鬆開。

我哽咽了一聲:“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是嗎?”

“葉輕。”

他默默地看住我,似是想說些什麼,話到了脣邊卻又偏偏收了回去。忽然他站起來,快步走到窗邊。

接下來半個月,我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鮮少說話,整日整夜地以淚洗面。

我每天都在痛悔,爲什麼那天我要和歐陽琛鬧脾氣,爲什麼我非要上岐山上去散散心?我甚至在後悔,爲什麼我的性子那麼倔,非要報仇不可?爲什麼要把周晉雅逼上這條自殺的絕路?如果不是這樣,周晉雅又怎麼會如此嫉恨我,嫉恨到要殺掉我剛出世的寶寶?

我甚至連抱都沒有抱過那個孩子啊!

滿心滿肺都是無法言說的痛悔,只要能保住我的寶寶,我寧願一輩子活得如螻蟻一般,寧願一輩子被人打壓着沒有出路,寧願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甚至放棄我的性命。

可是,無論我怎樣後悔,無論我想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的寶寶都已經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

易北辰每天都會來看我,陪我說說話,託人好好照顧我。可是歐陽琛……他竟一次也沒有來過。

每每想到他,我的心似被千刀萬刃滾碾而過,我想不通,爲什麼他都不來看看我?難道在他眼裡,失去孩子的我根本就不值一提嗎?

春意越發深濃,某一日清晨,我正盯着窗外的梨花看得出神,易北辰已走過來,把一煲烏雞湯放在我面前:“趁熱喝點吧,醫生說,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待會兒有的忙呢,總要吃點東西,纔有力氣。”

東風乍起,吹散落英如雨,我沒有回頭,只是怔忡地望着那些繽紛的花瓣:“北辰,你知道嗎?長這麼大,無論經歷什麼,我都對自己說,要活下去,一定要堅強勇敢地活下去。”

易北辰當下放下雞湯,扳着我的雙肩一臉肅穆地說:“你現在也要堅強地活下去,葉輕,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你還年輕,還有大把大把的光陰等着你去規劃。熬過了苦日子,接下來你就該享福了。難道你忘記了,你媽媽還等着你呢,我昨天才去看過她,她一直在我面前唸叨你,你忍心拋下她不管嗎?”

是啊,媽媽,我還有媽媽。

心口一陣陣地發緊,我垂眸,忍住鼻腔裡滿滿地酸澀,低低說:“今天就能出院了嗎?我想去看看媽媽。”

易北辰緊緊抿着脣,似乎在思考怎樣表達自己的意思:“一定要今天嗎?你還是先休息休息調理一下吧,過兩天再去。不然你現在這個樣子……”

“對,今天,我想她,”我擡眸看住他,兩行淚悄無聲息地滑落,心口一揪一揪地疼着,“我特別想她,北辰,你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媽媽了。”

易北辰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打算怎麼跟她說?”

我咬住顫抖的脣,仰起臉澀澀地笑:“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實話實說,孩子沒了,孩子的爸爸也不要我了,就這麼說。”

握着我的手倏然間緊了緊,易北辰下意識地側過臉,像是不忍再看。

……

到醫院的時候,午後日光明耀。

媽媽坐在走廊的陽臺上,她的身邊,則站着一道無比熟悉的身影。

“你來幹什麼?”看着那個人影,媽媽神情激動。

那人則一步步走向她,忽然就蹲在她的輪椅前,老淚縱橫:“這些年你和女兒都受苦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陪在你們身邊,我……”

心在瘋狂的呼嘯着,我呆呆地站在那裡,脊背都似被凍成了僵硬的冰,連雙手上拎着的補品,也跟着倏然間掉落。

“輕輕?”

媽媽終於發現了我,慌張之下一把推開身前的男人。

我卻整個人如在夢中,一步一步顫抖着走過去,我口中喃喃:“陸老師,你在說什麼?”

沒錯,方纔蹲在媽媽面前、一副款款深情的男人正是我曾經的授業恩師——陸榮則!

陸榮則早已霍然回頭,他眼光閃爍地看着我:“葉輕……我……”

我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你在說什麼,你告訴我呀!”

媽媽見狀,推着輪椅橫到我們二人中間,佯作鎮定的解釋說:“他——他只是來海濱出差,知道這裡還有你這個學生在,就順道來看看咱們。”

“出差?”我難以置信地看着我的母親,又反覆回眸望了望身旁的陸榮則,只覺得腦中昏然一片,“方纔他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說,他不能陪着我們母女,他說我是他女兒……”

有一滴淚堵在眼眶中,遲遲落不下來,我深吸一口氣,轉身一瞬不瞬地盯着陸榮則:“陸老師,你告訴我,是我聽錯了是不是?”

“我……”陸榮則微微垂眸,雙手在腿側慢慢蜷縮了又鬆開,忽然就擡起頭,目光沉痛地對我說,“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心在剎那間跌入谷底,我掩住口緩緩後退,接着轉身向着電梯飛奔而出。

“輕輕……輕輕……”

身後,傳來陸榮則一聲又一聲的輕喚,在耳膜裡反覆交織着,彷彿是敲在我心上的鐘,那樣沉實而深痛。

我不相信!在我成長歲月中最最敬佩的師長,竟然就會是一個狠心拋棄我們母女的負心漢!

我不能相信,更無法接受!我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觀都顛覆了!

“葉輕!”

衝出大門玄關的時候,有人從背後一把拽住我的手,我不忍回頭,耳畔卻偏偏陰魂不散地響起那個男人的聲音:“葉輕你聽我說!”

我心裡如亂麻一般,怔怔地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開口去問:“說什麼?”

陸榮則握緊我的手,也許是剛纔跑得急了,高高的額頭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是我的錯,是我懦弱,是我無能,二十多年了,我都不敢認你們母女,我……”

本來還存有一絲保全的奢望,如今聽他這麼說,我的心一點點荒涼下去。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以爲已經死去的父親,居然還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而且,二十年來,對我們母女倆不聞不問,就連當年家裡發生那樣劫難時,他也不曾站出來維護過我們。

而現在,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我一直敬若師長的男人,竟然跑過來告訴我這些!

心中大慟,我一把推開男人的手,低聲喃喃着:“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陸榮則焦急地向前走了一步,大聲說:“我是你的親爸爸啊!”

我打了個寒戰,擡起頭深深看向他,只覺得自己,從肌膚到肺腑都是冷的。

醫院右側的玻璃門被風吹得晃動起來,光線透過時空的間隙,一點點交錯在陸榮則的臉龐上,忽明忽暗:“當年上山下鄉,我被下放到附近縣裡做醫生,那時我遇到你母親,我們年輕不懂事,就偷偷在一起了。後來文、革結束,我回到原先的城市,又經由家裡人介紹,遇到了現在的妻子,生下了我們共同的女兒。就這樣一直相安無事,直到……直到你五歲的時候發高燒,你母親帶着你去首都的醫院看病,我又遇到了你們,這才知道你母親竟然揹着我偷偷生下了你!”

我側過身子,緩緩闔上雙眸,心裡那片海卻在呼嘯,久久無法平靜。

“那時我悔不當初,可是我已經是有家庭的男人了,我想給你們一筆生活費,但是你母親說什麼也不要。再後來,你來X大上學,你母親說,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我們父女倆都親近親近。那段時間我真的很開心,你那麼乖巧、聰明、又漂亮能幹,我陸榮則何德何能,竟然會有你這麼優秀的女兒。”

陸榮則垂頭,聲音卻逐漸蒼老,甚至帶着絲深深的悔痛。

這樣的話語像箭矢般穿射進我的胸膛,我咬牙,聽得臉色越來越白,踉蹌着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你爲什麼不認我……出了那樣的事情,你都不肯認我!我媽媽被重度燒傷躺在醫院裡一躺就是三年,我爲了媽媽的醫藥費,賣藝賣笑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給賣了,你居然都不肯認我!”

陸榮則的眉頭深深皺起,他惶恐而悔急地望向我:“輕輕……是爸爸錯了,爸爸不知道這些年你都經歷什麼!如果爸爸知道的話,一定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你不知道?”我突然笑了,笑得無比荒涼,心裡卻寒意陣陣,似乎連周身的血液都凍僵住,“你故作慷慨地甩給我五萬塊錢,之後你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你也是醫生,你也知道五萬塊能頂什麼用?你就這樣走了,我還像個傻子一樣對你施捨的那五萬塊而感激涕零,甚至整日整夜地念着你對我們母女的恩情!”

我說着,擡眸定定地望着他,目光裡是刻骨的痛意和憎恨:“現在我媽媽醒了,你卻回來了,你說,你不會拋下我不管的。媽媽在生死邊緣苦苦煎熬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城市的邊緣裡死命掙扎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又陪在誰的身邊!”

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我是多麼希望能有個人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即使沒有這個能相濡以沫的人,只要能給我些許安慰,讓我從精神上依賴依賴也是好的。

可是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過!

然而,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也沒有怨過,只因我以爲這世上母親已是我唯一的親人。誰曾想,我竟還有一個爸爸在!

這個爸爸該要有多狠心,才能拋下重病不醒的母親不管?才能拋下無依無靠的我不管?

只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恨了,不是爲自己這些年受過的苦,而是爲了媽媽這些年所經受的痛。原來媽媽和我一樣,都愛錯了人!我們統統都愛錯了人!

陸榮則的臉色白了又白,說不出話來。但他沉默片刻後,還是掙扎着靠近我,將語氣緩了又緩,姿態低了又低:“那時你師母已經瞧出不對,她看的我特緊,我拿不出多餘的錢,也沒辦法陪在你們母女身邊。”

我咬着脣轉過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陸榮則卻搶先一步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誠誠懇懇地說:“輕輕,你原諒爸爸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

心裡彷彿被冰霜覆蓋,我轉眸,驀然嗤笑一聲,眸光漆亮如雪:“怎麼開始?你是有家庭的!你有老婆有女兒,你怎麼跟我們重新開始!”

陸榮則他緊縮着眉,將脣抿了又抿,好半晌低低地說:“我妻子她……我妻子她已經跟我離婚了。”

他想了想,又急急地說:“但是你放心,我們離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是和平分手的,跟你母親沒有半點關係。”

“離婚?”我終於垂淚,在一片模糊中,倔強地冷視着他,“因爲離婚了,所以纔想到媽媽和我嗎?因爲離婚了,所以才記起那些曾經被你拋棄的一切嗎?”

“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的錯,”陸榮則的瞳孔裡是無限的酸楚,他近乎懇求地說,“輕輕,求你給爸爸一個機會吧,爸爸已經自責了二十多年了,求你,給爸爸一個贖罪的機會吧,求你原諒爸爸好不好!從今天開始,爸爸再也不會放下你不管了。”

“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我沒有!”

我哽咽了一嗓子,抹掉眼淚仰頭說完,轉身就跑了出去。

這次沒有人再追過來,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個街角的公園,而後筋疲力竭地坐在路邊的休息椅上。

“轟隆——轟隆——”

遠方依稀傳來輕軌的聲音,明明那麼輕,敲在心裡的感覺卻又是那樣的沉實。我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首都時的場景,想到媽媽拉着我的手說以後就能幸福了。

那時我還不懂,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媽媽一定是滿懷期待地帶着我去見那個所謂的“爸爸”,可是幸福,我們卻終究沒能從那個男人身上得到這所謂的幸福。

眼淚如溪流般源源不斷地往外淌着,這一瞬間我忽然想,在這座海濱城裡,陽光那麼溫柔,世界那麼明亮,可是爲什麼,我的生命裡卻偏偏照不進一縷光?

我倦極,也莫名地冷極,用雙臂無助地抱緊自己,不知道爲什麼,眼前竟浮現出歐陽琛的面容來。

我想起,每一次我傷心絕望的時候,每一次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都會毫無例外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不會給我安慰,甚至不會說什麼溫暖的話。可他只要站在那裡,單單只是站在那裡,就能讓我的心被一股溫熱的力量貫穿。

而這一次,他卻沒有出現,從失去孩子到現在,他都沒有出現過。

他不要我了是嗎?連他也要拋棄我了是嗎?

心漸漸蕭索,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手裡的電話卻突兀地響起,我下意識地垂眸,卻駭然一驚。

來電的是歐陽琛!

(本章完)

第六章第一百二十三章 斐揚醒過來了!第六十五章 絕望的吻第六十二章 你的身體,只值十萬塊番外(十三)替身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要離開我第六十九章 周彥召,我要做你的女人第三十九章第八十章 承認吧,你已經愛上我了番外(十六)孩子第七十五章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第一百二十一章 孩子番外(六)我養你第八十三章 今天晚上,我就給你名分第十八章第三十六章第一百四十一章 來不及再愛你第七十六章 我是真的想娶你番外(二十二)相愛第一百二十一章 孩子番外(七)愛情第十九章番外(十二)秘密第六十四章 譚惜自殺了!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要離開我第一百三十八章 譚惜私奔了第六十三章 你的心,對我一文不值番外(十五)情婦第四十九章第二十五章第一百一十章 真相大白2第二十六章第七十四章 求婚第五十八章 你怎麼敢,跟我父親在一起!番外(六)我養你第四十四章第一百四十章 你不是人,是禽獸!第一百三十四章 真相就在眼前第八十三章 今天晚上,我就給你名分第七十五章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第四十四章第六十六章 斐揚,我們私奔吧第四十一章第八十二章 她的歡愉,他的脆弱第四十七章第五十五章 周彥召的未婚妻第一百二十八章 夫妻聯手第五十一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百四十章 你不是人,是禽獸!第二十五章番外(十九)復仇番外(十九)復仇番外(二十)生產第一百三十四章 真相就在眼前第三十八章第四十八章大結局之幸福三口篇第一百二十章 血色婚禮番外(二十)生產第二十三章第四十一章第八十九章 這一夜,心淪陷番外(十三)替身大結局(下)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一章番外(四)動心第四十一章第四十二章第七十章 譚惜,你在發抖第五十六章 昨天晚上,她讓我很滿意第六十九章 周彥召,我要做你的女人第五十二章 知不知道,你在玩火第八十四章 突如其來的婚禮第一百三十五章 鮮血淋漓的真相第九十二章 現在,你開心了吧第二章第一百零一章 那晚,我也是第一次第四十七章第二十五章第二章第九十八章 一不小心愛上你第八十一章 她的主動第一百一十六章 孕吐第八十七章 斐揚,我來晚了第一百一十六章 孕吐第四章第七章第三十六章第七十章 譚惜,你在發抖第七十三章 譚惜,是我的未婚妻第五十二章 知不知道,你在玩火第四十章番外(二十)生產第九十三章 身處地獄的人,只有他第八十二章 她的歡愉,他的脆弱第三十二章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