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主帥

誰是主帥

左騰覺得自己上當了。

現在自己單槍匹馬走在最前面,身後是氣場無限的玉將軍,兩邊分別是驍勇善戰的陳江和韓若生,再後面是按照玉家軍原來陣營分好的將士。

這就是兩年前玉家軍押送戰犯的一幕,國色天香的重演。

自己就是那個犯人,若問他犯了什麼罪,哼哼,犯賤。

是的,犯賤。

他不該貪戀副將軍的位子,明知道自己不是那顆蔥,就不該佔着苗圃一個坑,陽光沒照耀幾天,狂風暴雨來了纔想起他是糧食。

他不該在鶯鶯燕燕面前逞威風,陛下跟他商量做主帥南下的時候,腦袋一熱就答應了,本身就是一地頭蛇,他爲啥偏要去裝熱血動物?等該放血了想起他了,刀子都磨好了,就差他熱身了。

他不該早年在宮中就把玉將軍給得罪了,先是沒少爲了蘭蘭這舞姬給他眼色,後來又給他瘋馬騎,玉將軍被陷害他也躲得好遠——往事一幕幕,觸目驚心,早知道白玉鸞會有翻身之日,他應該當初豁出一條小命抱着他的大腿說:“玉將軍——要不我送送您?”

落得今日下場,都是犯賤。主帥成囚犯,身後黑壓壓一片玉家軍,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說理沒有道理,說情沒有交情,完全就是一炮灰命。

看着前面的人唉聲嘆氣,白玉鸞豈能不知這左騰的心思?一夾馬肚子,嗖的竄到他身旁,嚇得左騰整個人跌下馬去,卻被白玉鸞拉住腰帶,硬是提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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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騰緊緊拉住繮繩,深呼吸三口氣,然後說:

“我可以中途暴斃了麼?您放心,您找個有人煙的地方把我一撩,我肯定終身失憶——”

白玉鸞微微笑。

“將軍。”

她已經好久沒有用男人的聲音說話,最開始這一聲還有些走音,在左騰聽來,卻是純純的陰森威脅的強調。

“陛下的出征表裡,南下統一作戰的是左騰大將軍您,我不過是中途加入的小兵一個,自認爲還能上戰場爲國效力,蒙大將軍賞識,才應徵入伍的,大將軍請不要有所忌諱。”

左騰笑的很燦爛。“這個意思是說,打贏了,功勞算您的,打輸了,責任是我的,對吧?”

白玉鸞一愣,搖了一搖頭。

拉住馬。

韓若生一擺手,後面的車馬隊伍也停下來,左騰勒住馬,知道自己這張找虐的嘴,又忘了封口了。

白玉鸞慢慢的開口說。“左將軍,作戰講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人心。你這麼說我沒關係,可是這些跟隨你的兄弟,聽不得這話。玉家軍,從來不敗,我們堅信——”

一舉手,後面是鋪天蓋地迎面而來的:

不死不殘,不敗不降——

左騰覺得很雄渾悲壯。雄渾的是他們,悲壯的是自己。

“說句實話,他們只有在您手下,纔是玉家軍,交給我,就是一雜牌軍。”左騰拱手,“請玉將軍不要推辭,南下主帥,本就是您。”

“這算是交出帥印?”

“內容上早已交接,形式也還是做了吧。”左騰從懷中掏出扁平狀的一塊玉,笑了,“你看,陛下,早有這個打算——”

“受之不卻,等凱旋而歸,白玉鸞定將這弟兄和帥印,完好無缺交還給左騰大將軍。”

龍嘯桐這幾天一直做惡夢,夢到那個坑,夢到落馬,夢到黑暗。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白天行軍狀態不佳,全軍只有柳長風一個人敢和皇帝通氣,於是冒着被轟飛的危險,柳長風還是舔着臉皮的湊上去——

“陛下,再走就是我的家鄉了——”

“陛下,你看西邊風景和東邊就是不一樣,豪邁——”

“陛下,前面的情報兵已經傳回了消息,靖南王的叛軍和萬城國的敵軍還沒有聯手——”

陛下,您是想念玉將軍了吧。

龍嘯桐這才轉過頭,看看跟在自己後面騎着馬的柳長風。

“我有些擔心。”

柳長風笑笑,一句話到了嘴邊吞了回去。呵呵,這玉將軍哪用得着您擔心?您擔心自己就好了。

不知道爲何,明知道是一個人,柳長風的思維中,玉將軍和歸璇還是兩個人,他的腦容量,實在無法承受將如此優秀的一個男人和如此優秀的一個女人重疊在一起——

“陛下寬心,畢竟主力敵人都集中在西邊,南邊只有那區區幾千不知爲何趁機作亂的賊人,連正規軍都算不上,您又專門把分散在各部隊的玉家軍重新集合供他支配,這高低上下,不是很分明麼——”

“就是因爲對方的身份——”龍嘯桐欲言又止,“我不擔心她會戰場失利,我只擔心她輸在戰場之外——人心之內——”

戰場之外,人心之內。

柳長風呆了很久,也不明白這主子的話指的是什麼。

他當然不懂,懂的人,是曹彬。

“丞相,我來送湯。”

杜笙月不知道是第幾次被曹彬拒絕了,卻還是每天不間斷的來。

對此,曹彬只是一次又一次冷冰冰的說,不見。

杜笙月嘆了口氣,轉身,卻看見琉璃,那雙眸子,似乎能把她吃透。

“我——”

“我來吧。”

聲音沙啞,低沉,雙手接過湯,推門而入,曹彬猛地喊,不見!

琉璃安靜的說,是我。

……

曹彬蓬頭垢面,雙腳鐵鏈,帶着枷鎖,玉石弓掛在窗上,咫尺之遙,彷彿諷刺。

琉璃掩上門,卻沒有關緊,她知道,即便是她關了,杜笙月依舊在外面。

把湯放在桌上,琉璃淡淡的說,“丞相,你不吃不喝三天了,你得吃些東西。”

杜笙月嘆口氣,響起的卻是杜笙雪的聲音。

“彬郎,你以爲不吃不喝能改變什麼麼?”

杜笙雪推門進來,不再有一絲瘋癲,那眸子,卻是雪一般寒冷,琉璃無語閃到一邊,“我知道你每三天會修書一封帶給陛下,彙報朝中事務,尤其是天殿下的情況。”

一邊說一邊走近,從袖口中抽出一張紙,撲在他面前,卻是:

朝中一切安好,青衣無大恙,臣在,一切放心。

那字體,語氣,習慣,都是一樣,末尾那個丞相印,更是讓人深信不疑。

曹彬幾乎要氣死過去,沒想到這個江山,竟然會在自己的一時錯信,而或,一生錯愛。

三天前。

陛下出行後,曹彬火回到府中,青衣已經被押解到府,一路血跡說明事態確實嚴重,他推門而入內室,看到青衣胸口殷紅一片時,倒吸一口冷氣。

真想不到杜笙月這個溫潤如水的女子,下手如此不留情面,這刀口,一看就是青衣俯身下來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突然狠狠的一刺——完全沒有猶豫的一刺——

他會對她說些什麼?

“保重。”然後吞下那一句可能再也回不來的生離死別。

曹彬看着眼神迷離似有疑惑不甘的青衣,突然心裡一軟。被最親的人背叛,這該是多大的痛苦?

俯下身,輕輕在他耳邊說:

“青衣,不要怪笙月,要怪就怪我吧,她是我們的人。”

青衣氣若游絲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能不能——讓我——再見她——一面——”

曹彬豎起身,杜笙月刺殺司督獲罪,那應該已經被押往大牢,青衣也是囚禁之軀,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場合都不合時宜。

卻合乎情。

青衣那隻還有一絲生機的眸子漸漸黯淡,曹彬不言不語,走出去,低聲吩咐身邊的六部尚書,“去大牢把杜笙月接出來——”

尚書一愣,曹彬肅穆的說,“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妹妹,我要先探探她的話,如果只是家事,也許還有轉機。”

此時曹彬是宮中統管,六部尚書識時務的點了點頭,“不過,來丞相府是否太過招搖——”

“我一會會給你我在天都郊區一處宅子的地址,你把人送去,記住,低調。”

“明白了。”

曹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給了青衣和杜笙月最後一次重逢的機會。

那天晚上,他便知道,他做錯了。

且承擔罪過的,遠不止他一人。

當曹彬看着杜笙月望着青衣的眼神,看着她慢慢走近他,沒有攔住她。

杜笙月坐在青衣牀邊,撫上他的臉,說了句,“你受苦了。”

曹彬嘆了口氣。

就算青衣的背景再複雜,就算笙月確實已經是他的人,此刻他們的感情,該是真的。

“我是笙月的大哥,這裡都是家人,放下前朝恩怨不提,今晚是隻讓你們夫妻團聚,明個一早,青衣回丞相府,笙月回大牢,法理不外乎人情,如今人情已經做到,法理也要執行。”

這時身後門推開,卻是笑着的笙雪,蓬頭垢面,吸允着小手指。

“誰來玩了?”

“乖,回房去——”

“外面有兵兵。”

“那是我的人。”

“我不回去。”

曹彬嘆了一口氣,看看氣若游絲連動都動不得的青衣,和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走到外廳,“你們先回去,明一早來接我們。”

就是說這話的時候,杜笙雪望向青衣的眼神,卻是冷靜而淡定的。

兩人一點頭。

可惜曹彬沒有看到。

聽着人都撤了,聽着曹彬踱步回來,杜笙雪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着眼,立着不動,直到曹彬有些慌張的搖着她,喊着,“笙雪?你怎麼了?”,她才睜開眼,就像妹妹撫上青衣的臉那樣,慢慢撫上他的臉,“你受苦了。”

曹彬一愣,下一秒,被自己抱在懷中的杜笙雪突然吻了上來,他措手不及,那脣脣相交的時刻,他不自覺張開了嘴,卻就是那時,一粒藥丸,猛地滾入口中,在他警覺的片刻,杜笙雪一掌劈過來,那藥丸直接下了喉。

曹彬推開她,眼前開始搖晃,在暈倒前一秒,看見他愛的瘋癲女人杜笙雪,淡定跪下,對着青衣說:

屬下救駕來遲,請天殿下恕罪。

次日早,丞相府守兵等不見丞相人影,剛欲硬闖,卻是杜笙月款款而出,拿出一封信來。

“哪位是賀總兵?”

一個貌似領頭的上來,看了看杜笙月,“我們奉命拿你回大牢,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在裡面等您。”

那賀總兵前腳剛邁進正廳,門一關,就跪下,“聽夫人吩咐。”

“我們已經依照瞬妃娘娘計劃行事,囚禁了丞相,現就由你搪塞過去,說司督病危,不能移動,我獲得特允留下了照顧他,丞相已連夜去追陛下的軍隊,他不在的日子由你全權負責。”

“前朝人多嘴雜,我恐怕——”

“這是僞造丞相筆跡的書信一封,難辨真假,加上有丞相大印和總兵你的說辭,搪塞十天八天不成問題。”

“但是屬下聽丞相說過,每三天會向陛下報信。”

“有姐姐在,什麼信造不出來?當然,此計不過爲了拖延時間,等有人從懷疑到調查再到真的動手,怕也過去一週有餘了,到時候,我們部署妥當,自然會有下一步棋。”

“娘娘周到,夫人周到。”

“是天殿下命數高。”

杜笙月冷冷的說。

轉身而去,推開青衣的門,他正喝着藥。

“好些了麼?”

“那麼重的傷,怕是要養很多日子。”青衣面無表情的說,“笙月,我不過是要你演一出苦肉計,怎麼覺得,你那一刀,似乎真的要置我於死地?”

“天殿下命數高。”

杜笙月撂下這麼一句,沒有辯解之意。

“你可知你那一刀,刺得不是我一人,是你們全家,還有幾千幾萬的像你們這樣的人二十年來的努力?還有,一個未來的天子?”

青衣語氣中未嘗有絲毫責怪,反而有點期待。

“所以,天殿下命數高,我這一刀,還是奪不走你的天下。”

“笙月,做我的皇后吧。”

“你要一個想殺你的人做皇后?”

“因爲你殺過我一次了。你對我來說,纔是最安全的。”

……

不是最合適,不是最愛,而是最安全。

杜笙月笑了笑。

“妾身告退,天子您,靜養龍體,早日登上高位吧——妾身不求別的,只求您把身邊的人殺光了,也成爲對天下人來說,最安全的那個人。”

退出去,闔上門。

走回自己房間的路上,路過姐姐的屋子,正聽見無人時候一聲久久壓抑後的嗚咽。

杜笙月沒有停下來,只是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