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寧瑞十一年四月初八,太子和禎回京。

原定於三月底舉行的太子冊封大典,因太子爲皇上尋找藥材而耽誤,延遲到四月十九。

滿朝盛讚太子重孝道,來日定然是一位賢君。

崇德帝和韶已經寫好了自己的遺詔。他立遺詔時,四周大臣宮女宦官皆伏地而哭,轉眼便稱讚太子來日必是明君。

和韶明白,他也只剩下這個“來日”可以讓人期待了。最近,他咳嗽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所謂“來日”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太子回京後,爲了讓其早日熟悉政事,有很多奏摺,已送給他批了。和韶無所謂,反正之前他就很少看奏摺,近一年來,大臣們極少送奏摺到他面前。

天氣漸漸熱了,他到廊前看風景時,軟榻上仍鋪着厚厚的墊褥。和韶看着階下蝶繞花飛,又有些昏昏欲睡,左右服侍的宮女和宦官都奉他命退下,只留一兩個在側,和韶朦朧中聽見有人輕聲道:“皇上,皇上。”

他睜開眼,只見被留下的小宦官跪地叩首:“皇上,有位大人,有關係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向皇上稟報。”

不會是勸他此時就退位禪讓龍袍御座給太子吧。和韶點頭允了。片刻後,小宦官帶着一個身穿官服的人過來,一路還很警惕地東張西望,一副唯恐被人發現的模樣。那人在榻前跪倒,急切道:“皇上,臣乃內史尹鄭念,有一要事稟報皇上,請皇上爲了江山社稷,廢太子慕禎,萬不可立。”

他直稱太子本名,顯然的確對其深惡痛絕,和韶有些想笑:“慕禎被定爲太子許久,擬議此事更是一年多前就開始,卿若要勸阻,怎麼等到了今日?”

鄭念匍匐在地道:“前日臣翻閱舊日典冊,偶爾發現一事,不敢使慕黨得知,方纔秘密面聖。皇上萬不可立慕禎爲太子,慕禎若得皇位,我大應朝必亡。”

四月十二,樂越一行終於到了西郡的郡王府所在地九邑。

距離郡主招親還有一月有餘,九邑城已防守嚴密。通往城門的大路上,來來往往,盡是攜二三隨從的輕衫少年。

這些少年居然都是步行,無人騎馬,更無人乘車,衣着顏色也大都清淡。看來郡主不喜奢華的愛好,所有人都知道。

每個走進城門的人都要先向衛兵說清姓名來意。門內站着知客的官員,凡是想參加郡主招親的,都由官員引到城中專門的行館中居住。

城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昭沅在樂越身邊仰頭瞻仰九邑高大的城門解悶,脖子都仰酸了,他們方纔到了城門前。

衛兵攔住樂越,問姓名來歷,樂越道:“我們幾個,是來看郡主招親的。”

衛兵上下看看他:“來參加招親就不用謙稱只是看看,最近你這種的越來越多了。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想來娶郡主的。”向昭沅、洛凌之、應澤指了指,“這幾位,是你的隨從,還是結伴前來?”

樂越正待解釋,身後響起一陣喧囂。

馬蹄聲、車輪滾滾聲由遠及近,樂越和衆人都一起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八匹駿馬拉着一輛華車卷塵而來,數名黑甲精騎護衛左右。

衆人頓時議論紛紛,不知哪個傻子想招親會上耍闊,第一個被踢出局的一定是此人。直到有明眼人和樂越等一樣認出了車上和黑甲精騎身上的紋飾。

“定南王府!”

馬車繞過排隊的人羣,徑直駛到城門邊,華車的錦簾挑起,走下的少年一襲花紋繁複的華服,頭束玳瑁美玉冠,腰帶上的金飾和一顆碩大的藍寶石在陽光下閃得晃人眼睛。

少年刷地張開一柄白玉骨、泥金繪牡丹面的摺扇,輕輕扇動,富貴沖天,無比耀眼。

因爲那頂玉冠佔據了他的頭頂,所以烏龜改趴在他的肩頭,依然淡定地打着瞌睡。

樂越昭沅的眼都被他閃花了,琳箐自言自語道:“天啊,杜如淵怎麼搞得像頭公孔雀,他最近去天竺了?”

珠光寶氣的杜世子邁着閒庭信步向他們踱來,城門前的衛兵與知客官員疾步上前攔住,但在杜世子奢華的光彩下,態度不由得格外恭敬:“世子,因進城人多,請暫且移步到後面排隊。”

杜如淵搖着摺扇道:“唔,我此番一非來賞玩風景,二非參加招親,而是給人當隨從,這樣也需要排隊麼?”

知客官擡袖擦擦額頭的汗:“這個……不用,世子你,跟着與你一起的人一道走便可。只是……”

只是,能讓定南王世子做隨從的,是何等地位的人。

難道是……太子?

杜如淵合起摺扇,向某個方向一指:“我是來給這位樂公子做隨從。現在快能進城了吧。”

樂越感到無數的目光犀利地向他扎來,身上頓時像紮上了一萬根麥芒。

城中給參加招親的人預備的行館是座頗大的府邸,不論身份高低,每個參加招親的人只能分到一大一小連在一起的兩間房,大的那間是主人臥房,小的那間是隨從僕役房。

知客官員戰戰兢兢地把樂越等人引到這樣的一套房舍中,道:“這些都是給那些尋常待選預備的,未免唐突世子,卑職會盡快向上面稟報,爲幾位另擇房間安排。”

杜如淵搖扇道:“不必了,既然參與,理當完全公平。這兩間房,住得下我們幾人。”

知客官員偷偷望向門外的十餘黑甲侍從:“可是,這幾位……”

杜如淵道:“他們隨便在城中找家客棧住住就行了。不算違反規定吧。”

知客官員連忙道:“不算不算。”又說了一大堆誠惶誠恐的話,倒退出門。

琳箐道:“行啊,書呆子,這次過來譜兒擺得夠大,不過這樣一來,樂越顯得更加不尋常了,很好很好。”

杜如淵笑吟吟道:“多謝琳公主誇獎。對了,不知你的亂世梟雄,我未來的同僚,找到了沒?”

琳箐擡手向洛凌之一比:“就是他。”

洛凌之露出淡淡的微笑向杜如淵頷首致意。

杜如淵有些驚訝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洛兄,呵呵,我說當初琳公主爲何老看你不順眼,原來如此。”杜如淵肩頭的烏龜也睜開小眼睛,瞄了一下洛凌之。

琳箐鼓起腮。

杜如淵又看向樂越:“我方纔就想問,爲什麼樂少俠和昭沅看起來如此萎靡,尤其樂越兄,很不尋常啊。”

樂越乾乾地扯出一點笑容。

琳箐道:“唉,不要提了……”正要和杜書呆敘述一路以來的種種。有行館的僕從在門前恭敬地叩了叩門,捧上一隻漆盒,請郡馬待選前去沐浴。

樂越只好去了,昭沅隨他同去。

行館的沐浴之處是一處公共的浴堂,兩側小隔間供更衣和存放衣物。浴堂正中有一白石條砌築的碩大湯池,有數人正像燉煮的水餃湯圓一樣泡在其中。一旁小間內還有供單人沐浴的小池,全憑各人喜好。

浴堂內充塞着熱騰騰的水霧。昭沅頭一次看見這種情形,抱着沐盒衣袋愣在那裡。

樂越在隔間中催它趕緊更衣。昭沅下意識地用手抓住衣襟:“都、都要脫光麼?”

樂越道:“廢話,你泡澡穿衣服?難道你害羞?”

昭沅臉有點熱,低下頭。

樂越拍着它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丈夫坦坦蕩蕩,當坦誠相見。”圍好浴巾,抱起沐盒先去佔位置。

昭沅呆在隔間中繼續發呆,它害怕,萬一到了水裡不受控制地浮出鱗片露出尾巴龍角來該怎麼辦?

隔壁間有人在邊脫邊牢騷:“皇帝選妃子的時候要那些小娘子們都洗得乾乾淨淨,我們來選個郡馬也要跟那些秀女一樣洗得乾乾淨淨。這個世道真是乾坤顛倒!”

另一個人道:“和那麼多人一道讓郡主選,可不就是和秀女一樣麼,我們叫秀漢。”

那廂,樂越抱着沐盒,相中了一個看起來最乾淨的單人小間。有一人大步走來,和他同時站到了小間門前:“樂少俠,真是人生處處總相逢。”

樂越露牙笑道:“是啊,孫兄,原來你也到了。”

昭沅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裹着浴巾一步三挪地出了換衣間,東張西望去找樂越,前方有個小間門前堵了幾個人,吵吵嚷嚷,好像正在爭執。

一個很耳熟的聲音不緊不慢道:“兄臺,我和我的猴子泡單間小池,又非大池,與你何干?”

有一人高聲道:“這個池子還會有別人洗,被畜生泡過的水讓後面的人怎麼洗?”

昭沅湊到近前探頭看,透過氤氳的霧氣,只見孫奔和飛先鋒正泡在小間的水池中,池裡還另有一人,額頭上搭着手巾,一臉悠哉地閉目泡澡,卻是樂越。

孫奔向樂越處一比:“這位少俠都沒說什麼,諸位管得哪門子閒事?”

立刻有人反問:“閣下以爲誰都願意和只畜生一起泡澡?”

昭沅小心翼翼地說着借過,從人縫中鑽進小間,樂越半擡起眼皮,衝它招招手,昭沅在樂越身邊下了池子,泡進水中。

孫奔雙手交叉,擱在後腦勺處,靠上池沿:“諸位請看,這位小公子也不介意。”

門前站的人羣中,有個特別魁梧的壯漢聲音尤其響亮:“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樂越懶懶擡起右手:“更正一下,我和這位孫兄,不是一夥。”

壯漢冷笑:“都知道他姓孫,還不是一夥?”

昭沅戳戳樂越,暗示是否要勸架,樂越衝它搖搖手,示意不用管。

人堆外有個聲音道:“喬二俠此言差矣,知道名姓,亦可能只是偶爾相逢或泛泛之交。”

門前的幾人向兩邊讓開,一位年輕公子緩步行來,含笑道:“恕在下插話說一句,各位在這裡與這位孫兄理論,全無必要。水已被猴子泡過,就算現在攆它走,也是被泡了。既然於事無補,何必多傷和氣。”

喬二俠道:“我們並不是存心找他麻煩,只是看不過去,我們知道水髒了,不會用,可後面來的人怎麼辦?”

那人微微一笑:“請各位給在下個面子,由在下做個調停人,待孫兄與他的小寵泡完澡後,在下去和這裡的管事說一聲,將這池水換了。”

喬二俠道:“文公子出言調停,在下怎敢不給面子,此事就依公子的意思處理吧。”向孫奔抱了抱拳頭,“方纔多有得罪。”

其餘幾人也紛紛贊同,就此散去。

孫奔嘴角一勾,向文公子抱拳:“多謝。”

文公子回以儒雅一笑:“舉手之勞,孫兄不必客氣。”

他言辭謙遜,就算只圍着一條布巾,都顯得風度翩翩,昭沅目送他走遠後,向樂越道:“那人是不是很有來歷?”

樂越挖挖耳朵:“他姓文,那幾個江湖人士又挺給他面子,難道是淮南文家的公子?但不是說,文家這一輩的年輕公子都已經成親了麼?”

文家與南宮氏同爲江湖名門世家,名聲不相上下。但,與楚齡郡主同輩的文氏公子俱已成親,故而在舒縣遇見南宮少爺南宮芩時,樂越才以爲這次南宮少爺能一枝獨秀。

孫奔道:“他是文老爺的外妾之子,名叫文霽,年紀比樂老弟你和杜世子大一兩歲,此番爲了參加招親,方纔公開身份。”

文老爺的正夫人是唐門的小姐,個性兇悍,精通各種唐門毒蠱秘術,文老爺被看管得死死的,一輩子沒敢娶過如夫人,恪守夫道,江湖知名。

沒想到這座江湖第一的貞夫牌坊也有倒塌的一天。

孫奔道,大約二十年前的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文老爺去杭州辦事,爲了應酬,與幾人一道泛舟西湖,做東的若葉閣主請了江南第一名妓蝶小豔彈琴助興,當晚,文老爺大醉,與蝶小豔發生了一段香豔綺麗的露水情緣。

蝶小豔珠胎暗結,她是個既聰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知道文夫人很厲害,假如她膽敢做文老爺的小老婆,可能還沒跨進門檻就被文夫人毒死了。於是她默默地把這件事埋藏在心裡,迅速找了個癡情老實的男人嫁了,讓那個男人給她和文老爺的兒子當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爹爹。

蝶小豔嫁的這個男人也是江湖人士,後來還做了個不知名小幫派的幫主,一年多以前,蝶小豔的相公被篡位的手下殺死,蝶小豔向昔日與自己有情分的江湖人士們求助,爲夫君報仇,順便帶着兒子來和文老爺相認。經過滴血認親等各種驗證後,證明的確是文老爺的兒子,文老爺和其他人替蝶小豔的相公報完仇,偷偷養了他們母子幾個月,又向夫人坦白外加哄夫人幾個月,文霽方纔進了文家門,認祖歸宗,恰好趕上郡主招親一事,文家便公開這位文公子的身份,送他來參選。

樂越和昭沅聽得眼都直了,樂越真心稱讚:“孫兄你打探得真詳細。”

孫奔露牙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些消息,報上都有寫,樂兄大概最近忙着趕路,忘記看了。”

樂越疑惑道:“報?什麼報?”

孫奔道:“萬卷齋的江湖雜報。在舒縣時萬卷齋的賀老頭與樂賢弟你們一道抓了在下,那件事在江湖雜報上連着登了三回,由賀老頭親自操刀動筆,託福幾位已經是江湖知名的英雄俠少,在下也成了江湖聞名的匪首,兩位不會和我裝不知道吧?”

樂越和昭沅的眼再次直了。

樂越用手巾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孫兄,我的確毫不知情。”

他只在言談間聽南宮夫人喊過那位老者賀老,從沒想過他竟是萬卷齋的人。是了,論武大會時,萬卷齋主人是評判之一,他名賀堯,和那位賀老同姓。樂越抓抓頭,“原來那位賀老是萬卷齋主人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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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奔道:“他是萬卷齋主人的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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