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6)

晏清源手指一動, 扶案起身就朝外走,要言不煩:“引蛇出洞, 我得留着她。”

眼見他擡腳疾步往外去了, 崔儼忙跟着出來相送,心底推敲着一個陸歸菀, 引哪門子蛇,還沒揣摩出個什麼,聽門口一陣凌亂馬蹄聲, 是那羅延跟着到了。

“世子爺!”那羅延下馬,將東西往他跟前一送,晏清源直接示意崔儼去接,冷笑兩聲,“這件事, 讓大理寺也參與進來。”

大理寺的人, 被崔儼彈劾倒一批, 降職的降職,罷免的罷免,一時弄得人人自危, 新走馬上任的寺卿,是晏清源一手提拔上來的, 如今和御史臺, 一個鼻孔出氣,整個鄴都,佈下天羅地網似的, 密不透風。

等目送晏清源一騎遠去,崔儼轉身進了院子,站在滿眼書前,思忖了好半日,才招來先前曬書的幾人:

“大將軍來時,誰第一個看見的?”

“是小人。”瘦臉細眉的一個出來應話,崔儼點了點頭,“你過來,當時,大將軍是站在哪兒的?”

家僕一指,崔儼幾步走過來,蹲下細翻,等看見晏清河送來的那本手抄的《左傳》,眉頭才皺了起來,一直跟他多年的隨從見主人掂着本書,說在看,沒翻一頁,說沒在看,卻又不丟手,正要上前問,崔儼忽的扔了過來:

“拿出去不要了。”

隨從撿起來,左右相看,沒任何稀奇的地方,規規矩矩的一本《左傳》而已,等看清了署名,再想想晏清源剛進來那一時半刻的情景,才說道:

“赫赫博陵崔氏,就是二公子心懷仰慕,來結交中尉,也是人之常情,中尉是怕大將軍心存間隙?”

這句話,算是說到心坎,崔儼拾掇了幾本書,笑着直嘆氣:“二公子的情面不好拂,大將軍的某條線更是不能碰,下回二公子再來請教詩書,就說我不在罷。”

晏清源離了中尉府,穿過長街,甫一轉入東柏堂方向,見前頭有輛牛車悠然堵在前頭,不緊不慢地晃着,那羅延本想上前驅趕,被晏清源喝了回來:

“慢着!”

那羅延一愣,隨即看出了名堂,是參軍溫子升,世子爺素愛他文才,千方百計從小皇帝手裡攔了一道,弄到東柏堂裡,案頭沒少擺他的詩文集子,每每看到酣暢處,常讚一句“曹子建復生於北土!”,那羅延雖了無興趣,此刻,卻也甚是有眼色,扯着個繮繩,一步三踏地跟在後頭,好沒意思。

等終於晃到了東柏堂,打簾出來的果然是溫子升,那羅延眼睛一轉,瞅了一眼日頭,暗想不對,東柏堂各值房裡頭,哪一個不是按時點卯,世子爺最容不得人渙散憊懶,還在思來想去的,一回神,晏清源早跑到前頭去了。

“大將軍。”溫子升懷抱一摞文書,極恭謹地跟晏清源見了禮,晏清源比他放鬆多了,親切一笑:

“我聽聞令堂病了幾日,不知可有好轉?遣去的大夫怎麼說?”

溫子升聞言連連道謝,亦步亦趨跟在晏清源後頭,進了東柏堂,沒走幾步,晏清源想起來似的,笑問道:

“溫鵬舉懷中何物?”

溫子升猶豫了下,還是把新作的詩文呈遞了過來,正要謙遜幾句,晏清源笑着揮了揮手:“又來,溫鵬舉再這樣妄自菲薄,那些個自詡北地四傑、十傑的,該去跳漳河。”

說的後頭那羅延噗嗤一笑,歪嘴瞟着唯有侷促的溫子升,一拍衣裳,尾隨着晏清源到了書房,見世子看得入迷,趕緊給打了簾子,丟個眼風給婢子,一屋子又清淨了。

原本被這一連串事,弄得不甚愉快,此刻翻得最上頭一篇《涼州樂歌二首》,只覺胸臆頓開,豪情四起,眼前立刻幻化出個烽火流離蒼茫沉鬱的世界來,晏清源默唸了兩遍,心思一下轉到懷朔去,兩腿一攏,仰面靠在了榻上,情不自禁吟唱起高車族人所作的《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窿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現牛羊。

一碧萬頃的草原上,有騎駿馬的兒郎,有雪亮的環首刀,也有隱約可見的牛羊成羣,他也曾策馬揚鞭,縱情馳騁於蒼茫天際之下。

可即便是陰山腳下的北風,此刻卻也正被西邊賀賴侵佔,雄健高昂的調子,忽就戛然而止,晏清源目中猶似掠過寒鴉萬點,只這麼一閃,一眼瞥見窗子底下,過了一道人影,晏清源隨手捏住身邊案上的一枚黑子,攜裹一陣勁風,破窗而出--

正巧打在歸菀腰眼上,雖衣裳穿的還算厚實,到底嚇了她一跳,手底的硯臺應聲落地。

“陸歸菀,我知道是你,進來罷。”晏清源哼笑一聲,伸手叩了兩聲窗壁。

自回東柏堂,歸菀描畫了兩筆,仍覺睏乏,小憩了半個時辰才方重得幾分精神,用過飯專心畫了許久,知道晏清源不在,便和秋芙花芽兩個出來到井臺清洗硯臺,途經晏清源書房,聽見隱約的吟唱,便鬼使神差的拐到這裡來了。

書房裡頭,是晏清源的聲音,那幾句民歌淺明易懂,不過二十七字,卻聽得歸菀眼前一闊,自有不同吳儂軟語的粗獷慷慨,這歌謠,用字簡單,卻真是又新鮮,又壯麗,一聲聲的,歸菀彷彿只覺眼前又見着了那海東青利箭一般,俯衝下來。

巨翅煽動起的氣流,和呼嘯的風聲,讓她忍不住想要同它一道躍上高而遠的碧空,再無須困在這斗室之內。

一時癡癡的,正在凝神中,想要再聽他多唱幾遍,卻忽的消逝,猶如琴絃,斷的無情也無兆。

這一停頓,也驚醒了她:他回來了呀!

抱着趕緊逃的念頭,還是被突如其來的一枚棋子阻去了退路,歸菀扭頭看了看窗紙上乍現的破窟窿眼,心裡又是一驚,她閉上眼,安慰自己:早晚都要見他,自己不過是被歌聲吸引來的。

這麼一想,添了幾分勇氣,歸菀把硯臺重抱在懷裡,走了進來。

晏清源還是維持着方纔的姿勢,見歸菀低首往那一站,羞怯的像個孩子,一哂笑道:

“這是做起探耳小賊了,陸姑娘,下一回,是不是就要直接進屋順手牽羊了?你精神可真好。”

後頭的話陡然冒出曖昧的意思,歸菀被他這麼一說,立刻鬧了個大紅臉,卻勇敢地擡首望向他:

“我聽有人在唱歌謠,就過來看看,原是大將軍在唱,是北地的歌謠麼?”

“唔,聽見我唱什麼了?”晏清源衝她勾了勾手,歸菀乖順地走近幾步,一把甜美的聲音,將那二十七字柔聲學了一遍。

真是聰慧,記得這麼順溜,調子也學的有七八分像了,自然是懂音律的,不過《敕勒川》勝在捭闔氣韻,被她這樣一學,總覺得軟糯得黏牙,晏清源聽得眉頭直蹙,半坐起身子,手一伸,便把歸菀拉到眼皮子底下坐下了。

這一回,她竟沒躲,安安靜靜的,只是那羞怯的神態不褪。

“我很喜歡聽大將軍唱的這首歌謠,不知是什麼曲子。”歸菀難得發問,晏清源一腿支起,輕輕晃了下,兩手交叉疊在腹肚間,頭一偏,目光投在她臉上:

“是唱我故土的,叫做《敕勒川》,本是鮮卑語作成,你方纔聽到的,是大相國命人譯成洛陽正音的新詞。”

歸菀心有所觸,見晏清源此刻,異樣的沉靜,眉頭微微鎖着,忽然覺得這人格外的陌生,從未見過的,便輕聲說:

“大將軍會用鮮卑語吟唱麼?”

晏清源眼波一動,像是撞到什麼怪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一笑:“你盧伯伯罵我是鮮卑小兒,我自然會鮮卑語的呀,怎麼,想要聽?不怕污了你陸小姐的衣冠雙耳?再說,鮮卑語,你也聽不懂。”

他諷刺地淋漓,偏又帶着一團和氣的笑意,歸菀啞口無言,擡首看他一眼,兩人目光交纏至一處,好半日,歸菀才低下頭去,晏清源盯着她,似有所思,拿膝頭碰了她一下:

“你坐上來。”

歸菀遲疑了一下,俯身把繡鞋脫了,在他身側坐定,到底是拘束,不覺抱住兩個膝頭,聽晏清源當真唱起她半分也聽不明白的鮮卑語來,怔了一怔,不過,很快,那時而激昂雄渾,時而悲切悱惻的調子,無論是用漢話,還是用鮮卑語,靜心聽了,皆讓人動容不已,心潮起伏。

歌聲中,歸菀慢慢將臉面貼至膝頭,目光定在窗格上,看它漸染一點金紅,緩緩暈開,整個窗子被浸透了,色彩越來越重,眼角的那滴清淚,不知不覺也就淌了下來。

晏清源看不見她神情,烏金西沉,將她纖秀的身影團團裹住,一歌唱盡,如此反覆幾遍,歸菀便凝住不動了,他難免失笑,勾住她一縷青絲:

“把你唱睡着了?”

歸菀揩掉那顆眼淚,擡起頭,轉臉不吝讚美:“大將軍唱的真好。”說着臉微微一紅,心裡輾轉着說不清楚的情緒,這世上,也許思鄉之情是相通的,人們所有的愛恨也是相通的,這樣想着,歸菀心頭的刺,又往深處狠狠紮了一分。

晏清源不着意笑了:“難得你青眼有加,比之江南民謠如何?”

他伸手在她細細的頸子後撫了一陣,歸菀驀地緊張起來,只覺隨時都能被他扼住似的,方纔歌謠氤氳出的那點子模糊心緒,徹底散的乾淨。

“各有千秋,卻皆得自然淳樸風致,正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歸菀說這些的時候,晏清源目不轉睛瞧着他,一隻手還搭在案几上,悠悠轉着棋子,她話音一落,那枚棋子,“啪”地一聲,扣在了棋盤上。

胳臂收回來,手背在她臉上輕輕一滑,嘴角陷出個弧度:“你的心動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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