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8)

他目光往宮城方向一轉, 話中的未盡之意,都在這一眼之中了。晏清河立時明白過來, 兩人心照不宣, 無須晏清源詳解,嘴角微微一抽:

“阿兄, 他一個少年人,即便藏着這樣的膽子,也斷不敢冒然行事, 後頭少不了人謀劃,不過,養出幾個死士,就敢在上元節行兇,倒讓人說不出他是愚是癡。”

想到小皇帝動輒以“朕”自稱, 晏清源面色一沉:“陛下這是想造反, 一個廢物而已, 沒有我晏氏,這宮闕萬千,也就是一把火的事,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話挑的露骨, 晏清河面色平靜, 跟着晏清源回東柏堂,把宋遊道那十幾道摺子攤到案上,一掃過去, 連串的名頭看的兩人也是頗爲意外:

太師廣陽王元修月、太保石騰、司徒徐隆之、司空柏宮、錄尚書事元文若、太尉百里子如等一衆勳貴皇親真是被他一鼓作氣,一網打盡。

雖彈劾的是官貸金銀,非指事贓賄,也引得晏清源不由撐案哈哈一笑:“虧得柏宮在河南,否則的話,定會在尚書檯暴打一頓宋遊道,到時,我還真難辦,這個架拉不得啊!”

晏清河暗自想着心事,什麼也未表露,只說道:“宋左丞奏駁尚書違失上百條,省中不少人已經怨聲載道,依弟看,別說柏宮要打他,恐怕太原王儒等人被惹火了,也是要動手的。”

省裡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子弟一般,皆爲北方高門大戶,有些跋扈習氣,倒也尋常,晏清源稀里嘩啦翻着奏章,忽的一笑:

“出州入省,還不夠的話,那隻好給宋左丞再加官了。”

開渠的事,果然招了滿城風雨,彈劾宋遊道的摺子雨後春筍一樣也涌進了御史臺,崔儼搭眼一看,心底直髮笑,這怕是給宋遊道砌個墳頭都用不完,翻到最底下,徐隆之的彈章也赫然在列,旁邊御史瞥見了,一樂,忍不住插嘴:

“司徒在青州,這得是八百里加急趕着彈劾左丞啊!”

“上一回他一口氣彈了這些人,大將軍着手查了,後來中樞雖未降職削爵,但也嚴加斥責,罰了薪俸,這麼一肚子火,不反燒回來,能讓左丞一人呆在清涼地裡頭?”

聽主官說的淡然,御史促狹來了一句:

“左丞這恰是‘如入火聚,得清涼門’。”

這是《華嚴悲智揭》裡的一句,立時勾得崔儼轉念想到另一事,極力上表要新鑿石窟的幾個官員,大都是元姓皇室,名頭眼花繚亂的,崔儼一一着筆駁斥了,洋洋灑灑,寫就一篇恣肆文章,堵得衆人啞口無言,只得掉過頭來,攻訐御史臺心無君父太后,居心叵測云云,崔儼被纏得一陣心煩,想着每日嘴仗打不完,御史臺雞犬不寧,連院中那株杏花幾時突然怒放了一樹都不知曉,此刻,往窗子外一瞥,纔想起,出了二月,馬上就到三月三,漳河曲水流觴,算得上是一件賞心佳事,聊作安慰,便又重新拿起筆來。

沒想到,事情越演越烈,不但省中幾個尚書也跟着湊熱鬧,連帶着左外兵郎中不知怎麼扒拉出一件舊事,摺子措辭兇狠激烈,一副不殺了宋遊道,不足以謝天下的陣勢,崔儼無法,只得往東柏堂來尋晏清源。

一夜東風來,吹得整個鄴城滿樹花枝開,縱馬過長街,打着旋兒的花瓣紛紛揚揚,雪沫子一樣,落到肩上、頭上,惹得行人欣喜若狂,駐足觀看。

鄴城春天短,本就來的遲,時不時來場倒春寒,再加上神出鬼沒的野風,整個春天也就七七八八散的差不多了。

今年反常,陌上草薰,閨中風暖,不再是往年那個料料峭峭的勁,帝都的風,溫柔的如情人的呼吸,拂在面上,生出微醺陶醉之感,崔儼就這麼一路走來,到了東柏堂下馬,一眼瞧見高牆伸出來的幾條桃枝,初初露了片粉嫩的花苞,正搖盪春風媚春日,惹眼的很。

開府辦公之地,東柏堂少了那麼點情致,有這麼幾株花樹襯着,好歹去了幾分平日裡的規整肅殺。

今天這一趟,崔儼才進得門來,就見人來人往,好不忙活,值房裡偶有人探出頭瞧兩眼,就是一番評頭論足,崔儼問了其中一個,才知道東柏堂正重葺花園,甫一轉身,迎面走來風風火火的那羅延,腳下如走泥丸,那羅延也瞧見了崔儼,趕緊過來寒暄一句:

“中尉找世子爺?在後頭書房呢。”

崔儼兩隻眼睛往四下裡輕飄飄掠着:“世子怎麼想起拾掇花園了?”說着給一旁給匠人讓了讓路,定睛一目,看這陣勢,是準備疊石。

那羅延乜了一眼正運往花園的這些個重巒疊嶂的石頭,嗤的一聲,卻還是往崔儼跟前湊了一湊:

“這是要弄出個江南的園子來,陸歸菀出的餿主意,也不知道破石頭有什麼好看的,中尉,”他擠了擠眼,“世子爺可慣着她呢!”

崔儼微笑聽畢,撫了撫須:“怡情小事,你管這麼多做什麼,南國佳麗,北地難尋,世子偶有放鬆,有益無害。”

那羅延顯然不服氣,哼哼丟出一句“我還要忙”拔腿就走。

崔儼聽在耳裡,搖頭一笑,繞過遊廊,遠遠看見蜂腰橋上走過來一人,因時令的緣故,換了身俊爽春裝,寬肩細腰,高挑修長,不是世子晏清源,又是哪一個?

漫不經心地含笑朝這邊踱步近了,崔儼想他興致正好,自己卻是來敗興的,踟躕了一瞬,晏清源早瞄見他手裡一沓摺子,見怪不怪地笑道:

“晏將軍的婚期近了,你別隻顧着來煩我,你崔家的妝奩要厚,可別不捨得。”

兩句玩笑話,崔儼心下也跟着一鬆快:“大將軍放心,崔氏嫁女,妝奩自然是厚的。”

於是兩人也不往書房去,春光當頭,不可辜負,晏清源信步閒庭之際,把摺子一攤,日光有點發刺,便往柳樹底下站了站,綠葉垂肩,疏影投面,晏清源拂了拂柳花,一行行看下來。

彈章裡寫的清清楚楚:二月初,省中一犯事郎官禁於省中,晏清源在省的時候,已判‘聽’,令取保放出;宋遊道發怒改判,雲‘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將此爲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按律,宋遊道吐不臣之言,犯慢上之罪,大不敬者死。

晏清源素來心胸闊達,對可用之才,包容得很,於是,抖了抖彈章,笑着問崔儼:

“屬實?”

“我已經問過他,他都承認了,是說了這話。”

晏清源不語,接着往下看,掃到“口稱夷齊、心懷盜跖,財隨官增,產與位積,雖贓財未露,而奸詐如是。”言之昭昭的,看得陡然不快,立馬變了心情,臉上卻丁點表情沒有:

“這幾句是什麼意思?宋遊道是瘋了?敢這個時候給我出岔子,不清楚我眼下正忙什麼嗎?”

“他倒沒瘋,是那些個人被咬急了發瘋,宋左丞的彈章也沒少送。”面對世子連珠炮的發難,崔儼莫名有點惴惴,宋遊道受納這個事,隱約有所耳聞,到底什麼個情況,他還沒弄清楚,這麼一堆罪名,得詔付廷尉,思來想去,跑這一趟,也是看晏清源怎麼拿主意。

大好的春光裡頭,就是沒法子讓人正經受用,崔儼看晏清源手底捻爛了朵柳花,好半日,才定下目光開口:

“先不管他有沒有這些爛事,他這是惹衆怒了,都想殺他,臺閣裡頭,得有人出來說話。”

晏清源思忖片刻,澄澈的眸子裡忽閃了一陣,很快拿下主意:

“讓吏部侍郎楊延祚出面。”

楊延祚出身弘農楊氏,也是大相國乘龍快婿,晏清源是吏部尚書,他爲侍郎,兩人把持百官選撥升降,人事上的種種,配合得向來默契,由他出面再妥當不過,只是怎麼措辭,崔儼一雙徵詢的眼睛望了過來。

“你去傳我的話,就說譬之中樞畜狗,陛下養他,就是爲了叫喚,否則,吃着國家的俸祿,卻不盡忠職守,那是尸位素餐,今日因爲他多叫喚幾聲,你們就吵鬧着要殺了他,日後恐怕就沒有狗吠了,誰替天子分憂?同樣的道理,御史言官們也是如此,各退一步罷。”

正稀奇世子這麼粗鄙的話都出來了,末了,忽然捎帶上整個御史臺,崔儼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晏清源在他臉上一端詳,笑着把彈章還了回去:

“中尉也受不住了?我忘了,中尉出身博陵崔氏。”

崔儼只消動一動惱,便會心一笑:“大將軍話糙理不糙,兩頭都顧上了,侍郎那個人,說話向來尖刻,這番話交付給他,再好不過了。”

“你明白就好,我這先給蘭臺賠罪了,失禮,失禮。”晏清源作勢拱手,笑臉卻很快就散了,“宋遊道的事情也不能不查,當初我是在大相國跟前,給他求來的這個位子,大相國雖看重他,但並不是很屬意,他要是敢辜負大相國,等這陣子過去,我饒不了他!”

崔儼聽得一凜,看晏清源似有若無瞥上自己,聽出了言外之意,不乏警告,琢磨了片刻,欲言又止了。

“這不是長法,大將軍。”崔儼忽的又開了口,晏清源應得極快,聲音寡淡:“我知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可現在還不是立大規矩的時候。”

柳枝搖曳間,碎出一點點光斑來,印在晏清源白皙的面上,是越發柔和的,但那雙黑幽的眼睛,此刻,明顯使他少了幾分素日的跳脫神采,而越發沉靜如止水了。

崔儼見他不往下再說,理了理衣裳,跟他施禮要走,晏清源眉頭一動,那抹子風流爽俊的味道就回來了:

“也好,有空過來看看東柏堂的新園子,唔,和溫子升一起,權當切磋詩技了。”

他有這個雅趣,崔儼自然不好拂面,暗想跟溫子升一道,自己自然是比不過當陪襯的,一時無奈,應下話趕緊走了。

晏清源一人在橋上逗留了半日,長身玉立的,也不知到底在思索個什麼事,那羅延忙裡忙外,東奔西顧,一眼瞅到他,沒敢上前打擾,本以爲他要下來往花園去,卻是折身走了幾步,一撥柳枝,閃進了那片桃林裡。

繞過桃林,一徑地走,晏清源方纔瞧的清楚,歸菀和兩個丫頭在這石墩子附近晾畫,猜是東柏堂作出來了,還沒上前,正巧被前來通傳的家僕打斷,和崔儼說了半日的話,口乾舌燥,見石几上還置着茶,人卻不見了蹤影,遂上前一摸,尚溫,知道她剛走沒多久,便把歸菀喝剩的半盞殘茶悉數飲盡了。

等穿過一道月門,聽附近傳來細細的人語,駐足傾聽了,一轉身,衣袂翩飛,往東南角的薔薇棚走來,終於見那片光影裡,露出一角玉色瑩然的曳地裙子,鳳頭履也隨着她身子輕擺,跟着冒出一點尖,粉白底子上,只勾刺了幾道花紋,清而不俗,又有少女的純淨。

大半個身子卻遮的看不見,隱隱綽綽的,惹人心癢難耐,晏清源本以爲她在同秋芙說話,仔細一辨,卻是歸菀獨自在低聲唱着什麼,再走兩步,方聽得歸菀那嬌糯清甜的嗓音裡逸出的歌聲: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新燕弄初調,杜鵑競晨鳴。畫眉忘注口,遊步散春情……”

耳畔果真有鶯燕呢喃,繚繞於林,眼前也真的有調皮春風,吹得羅裳輕曳,晏清源悄悄繞到她身後,只見歸菀蝶翼般稠密的眼睫垂閃着,一雙透白的素手,正拿着折來的花枝,並幾根柳條,繽紛相間的,十指交錯着就編出了半個未成形的花環,看的晏清源一陣眼花。

許是勁兒沒用夠,柳條一鬆,啪得往臉上彈去,嚇得歸菀“哎呀”一聲,把歌聲也給截斷了,晏清源盯了她半日,果斷一出手,給摁住了柳條:

“春風復多情,我的小姑娘是不是思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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